第55章

第55章

哥哥俞秋松已等在病房門口。他看到妹妹累成這個樣子,立刻将她手中的大包小包接了過來。

“你終于來了。”

“抱歉,路上有點兒堵。爺爺怎麽樣了?”俞秋棠喘着氣。

“還行,沒大礙,別那麽擔心。”

俞秋棠松了口氣:“哦,那就好。”

兄妹二人走進病房。

消毒水的氣味減弱不少,但各類藥品的味道卻強烈了許多。

昔日鶴發童顏、容光煥發的老人,今日卻死氣沉沉地半坐在病床上。那雙眼睛仍然帶有嚴肅的正氣,只是呼之欲出的怒氣消失不見了。

“爺爺好。”俞秋棠低頭鞠躬。再擡頭,爺爺蠟黃的臉讓她的心抽了一下。

“你們好。”

“這是我們給您帶的東西。”俞秋松将手中的東西放到床頭。他還帶了一小盆橙紅色的長壽花,放到床邊的小架子上。

俞滄溟點點頭:“花兒挺好看。”

俞秋松忙點頭哈腰。

“今兒個我路過時一眼就看上了,這顏色很亮,能讓您心情好點兒。立水橋那兒有不少花店,您還要的話,我再買點兒。”

俞滄溟嘆了口氣。

“要那麽多花兒也沒用,一盆就夠了。”

俞秋松不知該說什麽。

他用餘光看看一直沉默的妹妹,從大塑料袋裏拿出一盆草莓,沖爺爺笑笑:“給您洗點兒。”

說罷,快步走出了病房。

窗外楊絮紛飛。

五月的北京陽光燦爛,滿天空都是輕柔的羽毛。

俞秋棠站在病床側,陽光從醫院的窗子透入,灑到她的高高的鼻子上。

她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俞滄溟冷冷看着她,似哼非哼:“鳳簫館最近在演什麽?”

“《四郎探母》,大家都愛看。”

“倒還行。”

爺孫倆又無話片刻。

俞滄溟問:“最近還上綜藝麽?”

“不上了,您放心。”俞秋棠答。

“……愛上上,沒人攔你。”

“不上了,現在只演京劇。”

俞滄溟瞪向她:“真以為自己成角兒了?明明還是半吊子,上次讓你找王奶奶,你找了沒有?”

按理說,她早就應該習慣爺爺的說話方式;可無論聽上多少遍,她都會因“半吊子”“練家子”這些詞而感到無比愧疚,進而難過。

“找了,她指導了不少。”

“多跟她學學吧。”俞滄溟一副很心煩的樣子。

爺爺不愧為打壓式教育的力行者,每個用詞每個神态都讓人不寒而栗。

俞秋棠的心情又開始低落。

這時,洗完草莓的俞秋松回來了,将塑料盆小心翼翼地呈到爺爺面前。

俞滄溟拿了顆草莓,頓了片刻,塞入口中。他斜眼看向孫子:“你最近去看妹妹演京劇了嗎?”

“看,看過。”俞秋松開始慌張。

俞秋棠知道哥哥在撒謊,但沒有拆穿。她怕爺爺動怒,而怒氣傷身。

他們都是為爺爺着想。

“怎麽樣?”俞滄溟不依不饒地問。

“挺好的。”

“哪兒好?”

俞秋松緊張得汗都下來了:“哪兒都挺好的……爺爺,我現在不是專業的,也聽不出來好不好了。”

“哼,”俞滄溟不悅道,“你要是堅持學下來,比你妹妹還要好。”

俞秋棠嗓子眼一酸,可什麽話也插不上。

因為她也認同爺爺的話。

俞秋松沉默半晌。

再擡頭時,他無奈笑笑:“爺爺,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妹妹現在很厲害,大家都認可她是鳳簫館的頭牌。”

“大家都認可?因為也沒別人了。”俞滄溟冷笑一聲。

俞秋松為難地看了一眼妹妹,帶點央求的語氣說:“您別總說妹妹了,她一直在努力。”

“沒事。”俞秋棠木木搖頭,她早就習慣了。

俞滄溟也自覺話重,可也拉不下臉來安撫孫女。他瞥了眼俞秋棠,遞了一顆草莓過去。

“吃一個。”

俞秋棠乖乖接過,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爺爺算不算刀子嘴豆腐心呢,她想。

“我累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俞秋松連連點頭,将草莓往爺爺的手的方向靠靠。

“好的。出什麽問題随時聯系我和小棠。”

“爺爺再見。”俞秋棠也彬彬有禮地道別。

醫護走進來督促服藥,病床上的老人閉上深深凹陷的眼睛,随關上的房門消失在視野之外。

走出病房,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俞秋棠只覺恍若隔世。

經過的門縫中,透明液體從一個個吊瓶順着吸管滴下。嘀嗒嘀嗒,仿佛在給身穿條紋病服的人們倒計時,見證他們最後的時光。

兄妹倆走到住院部的電梯前。

俞秋松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一塊兒去吃個飯麽?”

“吃飯?”俞秋棠有些詫異。

俞秋松将手機放回內兜。

“我請你吃。之前你給我票的事情,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我們之間還需要謝嗎?”

“當然需要。越親密的人,越需要謝。”

俞秋棠笑了。

“說得也是,那就請我吃飯吧。”

電梯降至一層,兩人默契地踏出電梯。

這兩個長相酷似的人,連步伐都完全一致,引得路人頻頻駐足。

“火鍋?”俞秋松翻翻手機上的大衆點評。“這兒附近有家‘井格’。”

“最近胃不好,我得控制一下吃辣。”

“那就日料吧。”

俞秋棠無意識間放慢腳步。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覺得日料不是可以随便和別人一起吃的了。就好像這兩個字只屬于那個人,屬于那個早春。

輕風吹過,四散的楊絮撲到鼻子上,她輕輕打了個噴嚏。

“要不還是新疆菜吧。”

“好,就知道你好這口兒。立湯路那兒有一家我去過,你肯定會喜歡。”俞秋松笑笑,帶妹妹走進停車場。

走到一輛白色的标致4008旁,他大手一擡,車燈應聲閃爍。

俞秋棠坐到副駕駛座上,系上安全帶。她已經很久沒坐過哥哥的車了。再次坐上時,竟有了陌生感。

“你這車挺舒服的。”

“當時倩兒老嚷嚷要買法系車,我就買了。”

“她挺有眼光。”

“我更有眼光!把她收了當媳婦兒。”俞秋松嘿嘿一笑。

車子緩緩啓動。

俞秋松瞥了眼副駕駛座上的妹妹,發現她的表情不是很開心。爺爺出了這麽大的事兒,誰能開心得起來呢,他想。

“清華長庚的心內科不錯,咱還是放心吧。”

“嗯,他平常飲食挺小心的,問題不大。”俞秋棠悶悶地回應。

剛才這句話,讓俞秋松聽出了隐藏的情感。他隐隐明白了妹妹從病房裏出來就情緒不佳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他怎麽老那樣,可能就是作威作福慣了。你忘了咱爸以前怎麽被他甩咧子的?”

“我記得。”俞秋棠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氣不錯,可惜有輕度霧霾。“但他誇過咱爸,卻從來沒誇過我。說到底,還是我的問題。”

“你不需要他誇,就很厲害,你哥哥覺得你很厲害,如何?”俞秋松沖妹妹咂咂嘴。

俞秋棠沒有說話,從車窗縫飄進來的楊絮又讓她打了個噴嚏,她立刻從手提包裏找紙。

“我車門那兒有紙。”俞秋松說,但看妹妹堅持用自己的紙後,便只能重重嘆了口氣。“沒準兒爺爺老跟別人誇你呢,只不過你不知道!”

俞秋棠擦擦鼻子:“他跟你誇過我嗎?”

俞秋松愣住了。

他張了張嘴,很糾結的樣子。

俞秋棠将紙塞入兜中,撅嘴道:“你直接說實話吧。”

“……沒有。”

兩人便都不言語了。

車子沿立湯路向前開,在某處紅綠燈口處拐進右側的小巷。一家新疆餐館立刻映入眼簾,綠綠的招牌自帶清真風味。

兩人走進餐館。

工作日的中午,餐館裏很冷清。一個長相頗具異域風情的服務員熱情地将兩人引到一個靠窗的位置。

“盡管吃,吃烤全羊我都請。”俞秋松大大方方将菜單往妹妹的方向一推。

“吃不了。我要馕包肉和米粉就行。”

“行!”

點完菜後,兩人用開水涮餐具。

熱氣缭繞在窗邊,水汽隔着玻璃和楊絮一唱一和,廚房區傳來竈臺開火的聲音。

俞秋松拿起筷子,敲了敲碗沿。

“得虧我沒學京劇,不然他可能直接上手打了。天天被他pua,也就你抗壓能力強。”

“但你要真學了京劇,肯定比我強。我現在還記得,以前爺爺老誇你的嗓子,說什麽‘梅派’後繼有人,該帶去讓玖爺過目。”俞秋棠笑得很勉強。

俞秋松愣了,眨眨眼。

“他誇過我?我怎麽不記得?”

“不止一次。”

“真的假的?”

“可能當時你沒在意。”

俞秋松突然明白了什麽,沖妹妹嘆了口氣。

“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或不平衡什麽的。我可知道,你比我強到不知哪裏去了!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我才意識到,我根本不适合學京劇。”

遺忘了很久的愧疚重新湧上心頭。俞秋棠想起了那年大雪天的鳳簫館後院,尚年少的他們拿着花槍,靜悄悄看爺爺大發雷霆。

“可是你的嗓子真的很好,亮而不尖,很适合唱男旦。”

俞秋松不屑一顧:“好嗓子算什麽?那些唱歌技巧,我學起來費勁兒啊。”

服務員将開胃的手工酸奶端上桌。

俞秋松端起一杯嘗了兩口,稱贊不絕。

俞秋棠将自己的那份酸奶拿到面前,拈起小勺,卻一口都沒吃。

“技巧都可以練。”

俞秋松重重嘆了口氣,對妹妹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總是以自己的标準評判別人。你學得輕松,不代表別人也學得輕松。”

“對不起。”俞秋棠低下頭,默默喝起酸奶。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另一個人說過的話,以及那帶有淚光的、讓自己心疼不已的眼睛。那人蜷在宿舍的床頭,讓自己碰都不敢碰。

——你莫紮特再世,你天賦異禀,你碾壓蒼生。你什麽都理解不了,閉嘴行不行?

所有火焰在那一瞬間被迫澆滅。

從那一刻起,她知道,那人不僅不喜歡自己,而且還恨自己。

而且還很恨很恨。

菜上齊了。

俞秋棠夾起一片馕,再鹹再辣卻都失去了它本來的味道。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卻又好像都是自己的錯。

俞秋松邊吃邊說:“我一直很佩服你。你有絕對音感,我沒有。”

“你的音準很好了。”

“可別切!那年我都10歲了,唱‘皓月’的轉總偏半個音,還老‘尖團不分’。人比人氣死人,你才7歲,每次就都是準的,一學一個準兒,學什麽像什麽,奇了怪了。”

“但音準可以練出來,你再練五年……”

俞秋松笑眯眯道,語氣溫和:“沒關系,這些都不重要了。”

“怎麽會不重要呢。”俞秋棠移開目光。

俞秋松将馕包肉往妹妹的方向推了推。

“不,後來我想明白了,反正我愛的也不是京劇。我更喜歡幕後的工作,我才不想讓一排排眼睛盯我看。你沒看我現在天天搞電影搞得多開心?鳳簫館還是讓給你這個絕世天才吧。”

“別,”俞秋棠哭笑不得,“‘絕世天才’配不上。”

“真的,我要謝謝你。”俞秋松大口吃肉,吃得暢快淋漓滿嘴流油。“你把我解放了。要是咱倆都不學,就該死逼我上陣了。”

俞秋棠抿嘴笑笑,沒有說話。

“老妹啊,你真的要開心起來。你在你哥心裏永遠是最棒的,不管爺爺怎麽說。而我不學京劇也不是你的錯,我單純就是不喜歡啊!讓我個大老爺們兒穿繡花鞋,能行麽!最重要的是,我現在活得也挺自在,不是嗎?”

這時,一個服務員小心翼翼地上前來,神情羞澀又憧憬。

“您是俞老板嗎?”

俞秋棠一臉懵地轉過頭去。

“是。怎麽了?”

“您吃飯之後能和我合個影嗎?我特別喜歡您的京劇,以前經常來看。”

突如其來的驚喜與誇贊。

俞秋棠松了口氣,微笑回應:“沒問題。”

服務員很心滿意足地離開,退到大廳一側,和同事們輕聲交談。

俞秋松自豪地看着妹妹,咳嗽一聲。

“倩兒懷上了,估計年底能添個小崽子。甭管男孩兒女孩兒,到時候我都讓他來跟你學學。”

俞秋棠的眼睛立刻亮了。

“真的啊!恭喜恭喜!”

大喜臨頭,所有回憶帶來的煩惱一掃而光。

所有菜品重新變得有滋有味。

俞秋松品味着烤羊腿的美味,笑道:“名字還沒想好,不過我跟倩兒商量了一下,讓你給起吧。你老讀書,有文化修養,一定能起個好名字。”

“那我得好好考慮考慮,給我親愛的侄子或侄女起個好名字。”俞秋棠很開心,夾肉的筷子在空中停了許久。

“等他到三四歲,讓他過來和你學學戲。”

“好啊!沒準他的嗓子跟你一樣好。”俞秋棠連連點頭。

俞秋松挑挑眉,補上一句。

“沒準他的悟性跟你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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