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錄音後,是漫長無盡的走臺。
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中度過。等工作人員處理接亂的線,等舞美人員調試不同效果的燈光,等導演組和音效組互相埋怨鬥嘴。
等待真是人生中無法避免的部分。畢竟活着本身便是等待,等待生命終點的來臨。
坐在第二排側的夏千枝手握最新款的墨水屏電子書,在一片嘈雜中看書。
她在看川端康成的短篇作品集。很久以前,她在日本曾因致敬山口百惠演唱過《伊豆舞女》,但一直沒看過這部小說的原作,直至今日才終于看到。原文所講述的朦胧又蠢蠢欲動的青春情感,緩緩滲入心底的柔軟。
——可愛い踴子、打ち振る指に、溢す涙も紅の色(可愛的舞女,搖動着手指,流下的眼淚也是紅色)
那首歌的旋律在嘈雜中蕩起,白花之下的口紅穿過深邃幽谷的秋色。如果那時看過這本書的話,一定能唱得更真摯吧,她有些遺憾地想。
孟夢伸頭掃了一眼。
“夏老師最近在看書呀?”
“嗯。”
孟夢笑眯眯:“天吶,德藝雙馨好偶像,我們圈子像你這樣的屈指可數了。”
“我也就是最近開始看了。”夏千枝心虛道。
孟夢嘴角勾起,帶上一抹暧昧的笑容:“不得不說,你最近變化很大,大到讓我和萬芳老覺得你戀愛了。”
夏千枝的耳根立刻開始燙了。她一直就不是能面不改色撒謊的人,只能模模糊糊打太極。沒關系,反正也沒和俞秋棠在一起,客觀來講也不能算戀愛了。
“有嗎?沒那麽誇張吧。”
“開始看書。”
“提高文學素養。我沒文化,還不允許我自我提升了?”夏千枝将電子書的保護套扣上,瞪眼反問。
“開始聽戲曲。”
“年齡大了,覺得還是國粹好聽。”夏千枝扁扁嘴。
“開始吃辣。”
“……想換換口味。”夏千枝扭過頭去,裝作在看臺側老佛爺般指導音效組的闫春桃。
孟夢沉默一會兒,說:“你要是真談戀愛了,得和公司報備哈。”根據以上三個明顯的變化,她也拿不準自家主子究竟是為誰而改變的。
“一定。”
“要不先給我們個心理準備,透露一下最近的暧昧對象吧?”孟夢突然笑嘻嘻迎了上來。
“我不。”
孟夢愣了一瞬,表情複雜:“還真有啊。”但緊接着,那複雜的表情中只剩下了喜悅。快了快了,明年一定能夠喝到夏老師的喜酒了,她想。
夏千枝這才發覺自己被诓了。剛才應該答“沒有”,而不是“我不”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欲哭無淚,将孟夢推開:“等追到手了再說。”
孟夢迷茫眨眼。
待她反應過來時,剛才這句話簡直能震驚她一百年:“追到手?”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麽還需要夏老師這種萬千男人的夢中女神上杆子追啊?
滑天下之大稽。
奇天下之大觀。
馬上又要再走一遍臺了。
遠處,闫春桃明顯等得很不耐煩,一張臉擺得很臭,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身邊的人。
但在這種排面的官方演出面前,誰都是小喽啰,誰也不敢真發脾氣,該等就只能等着,全憑上面的人發落。
夏千枝倒沒等得煩躁,只是感到由內而外的饑餓。最近變本加厲的控制飲食,不僅讓精神變得萎靡了些許,還讓姨媽量都少了很多。
明明在和平年代,卻生生活出了大逃荒的樣子。
活該,誰讓自己的是易胖體質。每當這時候,她就無比羨慕胡吃海塞卻總瘦得跟麻稈似的柳宛宛。再或者,有俞秋棠的身高多好啊,一百多斤依舊顯瘦。
必須得在6月30日前減到90斤以下。
一想到要在央視的高清鏡頭下演唱,她就覺得頭大,但凡長胖兩斤都能腫得像個豬頭。那不是鏡頭,那是照妖鏡!照脂肪的妖!
好想吃東西,但什麽都不敢吃,便只能日常當兔子。
得轉移注意力,不能向饑餓低頭。要麽去找俞憨憨算了,唯有見到她才能忘記食欲,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秀色可餐吧。
但正要發微信約人時,夏千枝停住了,看向孟夢:“今天晚上我有安排嗎?”
“今天得去染頭發。”
“頭發?”
孟夢眨眨眼,解釋道:“對啊,央視一直要求是黑發,後天定妝試服裝,今天先染一次算了。”
“哦,差點忘了。”夏千枝的手指穿過垂在胸前的卷發。她微微低頭,深栗色還泛點金的發絲映入眼簾。真是的,又要染成呆板的黑色了。
孟夢關切地問:“實在太累的話,我幫你約個SPA?”
“不用。”畢竟這不是累,只是餓。
看來今天又見不到她了,夏千枝遺憾地想。真是太久沒見到了,上次在酒店送別時的惱羞成怒還歷歷在目,如今卻沉澱成了單純的美好。
讓萬芳把鳳簫館明後天的餘票買了,分給北京的同事和朋友吧。聽那家夥的最近電話裏的語氣,好像鳳簫館營收不是很好的樣子。
說做就做,她立刻給萬芳發消息。
**
定妝日。
更衣室中,夏千枝正試穿服裝組提供的禮服。一件抹胸的紅色長裙,腰收得很緊很緊,一直延伸到肩頭的鎖骨全部露出。
拉鏈完全拉上。
“仙女下凡。”孟夢和萬芳不約而同地贊嘆。
夏千枝表面冷冰冰,心裏喜滋滋。
“說實話,別拍馬屁。”
萬芳星星眼:“夏老師你也太配紅色了,再加上這正紅色的口紅,心目中的完美禦姐,女生都會心動的。”
孟夢點頭:“不誇張,漂亮得我都不敢看了。到時候眼影再濃一些,就完美了。”
女生都會心動……那麽,俞秋棠也會心動嗎?
夏千枝的餘光不住掃孟夢手裏的錄制現場親友邀請函。可不可以讓那憨憨來直播現場的觀衆席呢,最好還能讓她來後臺,近距離看看我好不好呢。
看到自家主子的表情,孟夢秒懂,換上一絲暧昧的壞笑:“怎麽樣,夏老師,想邀請誰啊?不把那誰邀請過來?”
“哪誰?”萬芳嗅到了八卦的氣息。
夏千枝眼神閃爍,抿嘴小聲道:“沒想好呢。”
孟夢悄聲到萬芳耳邊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是夏老師正在追的人。”
“正在追的人?!”萬芳震驚。
“千真萬确。”
“那得是什麽樣的大人物啊。”
“我也猜着呢。”
兩個八婆。
夏千枝裝作沒聽見,走到大試衣鏡前左擺右擺,觀察這件禮服裙。挺喜慶的,穿上它站在暖色燈光下,那可就是真真的“燈火裏的中國”了。
照這個進度,定妝很快就能結束,可以去找俞秋棠了。請讓她今天也剛好休息,夏千枝在心裏默默祈禱。
“夏老師過來一下,我稍稍細化下眼妝。”化妝師招招手。
“來了。”夏千枝快步走到化妝鏡前,坐下。
臉上裏三層外三層抹粉,她簡直覺得自己像是在面包糠裏打滾的雞腿。而一想到雞腿,她更餓了。今天吃水煮雞胸肉時想象在吃炸雞好了,想象力才是第一生産力。
趁着化妝師思考的間歇,夏千枝趕快點開微信,給俞秋棠發消息。自從那家夥換過頭像後,每次看到都會覺得心裏暖暖的,某些角度來看,玉藻前和俞秋棠的氣質還有一點點像。
【你今天有時間嗎?】
而微信那頭幾乎是秒回。
【有,今天休息】
看來上蒼聽到了自己的祈禱,真的讓俞秋棠今天休息了,夏千枝內心狂喜。
【想找你】
【找我?】
看來還是該編個理由。
夏千枝頓了頓,發:【想讓你指導我唱歌】
【好。來我家還是?】
【都行】
【那來我家吧,我來招待你】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卻足以腦補出一只微笑的薩摩耶。還“招待我”,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招待好不好,夏千枝微笑着想。
眼前緊接着浮現出了小白狗孟德的可愛模樣。又可以去撸狗了,夏千枝控制不住地開心,直笑得臉都燙了。
今天是什麽幸福的日子。
一擡頭,發現鏡中的化妝師正一臉錯愕地盯着自己。
看到天後終于擡頭,化妝師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我再補兩筆,行嗎?”
剛才走神了,讓人家不得不幹等着,真是的。
夏千枝趕快擡起臉,為化妝師調好角度:“不好意思,請補。”
話一出口,她突然覺得莫名像俞秋棠說話的語氣。無論是用詞還是彬彬有禮的語氣,都幾乎一模一樣。
好像不知不覺中,很多小習慣确實在悄然改變。
**
現在,這間七十平米的小房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就好像是自己家一般,走在其中,随意惬意又溫馨。
“這次要唱什麽?”俞秋棠一邊泡檸檬茶一邊問。說好的“招待”,果然又是指飲食方面的。
夏千枝緊緊摟住乖乖的小孟德,手不住輕撫那毛絨絨的耳朵:“燈火裏的中國。”
俞秋棠将檸檬汁擠入玻璃杯中,笑問:“哪家演出讓你唱這歌兒啊?”
“‘新時代聲音’,7月1號全頻道直播。”
“哦,七月一啊,難怪。”俞秋棠用筷子輕輕攪拌,将檸檬和綠茶細細混合,投入幾顆晶瑩的冰塊。“好久沒接過這種演出,差點兒忘了。”
“我可以聽你唱一遍嗎?”反正自己已經錄完了,今天過來純粹是想和俞秋棠唱唱歌,嫖嫖大師課。
“聽我唱?”俞秋棠端着兩杯剛做好檸檬茶,走到沙發邊。
将杯子放到茶幾上後,她坐到夏千枝身邊。
“嗯。”夏千枝端起檸檬茶,喝一口,還是熟悉的味道,沁香滿口。
鼻尖傳來了俞秋棠經典的栀子花香水味,配上檸檬茶的香氣,一同醉人心脾。這家夥不像是經常會噴香水的人,為什麽身上總是這麽香呢?
俞秋棠點點頭:“等我喝兩口水。我好久沒唱過這種歌,肯定唱得不夠好了。”
再不好也很強了,夏千枝回憶起了上次甜到心裏的《阿瓦爾古麗》。
喝了兩口檸檬茶後,俞秋棠思考道:“要不——你需要的話,我找找現在還在唱民歌的同學?”
唱民歌的同學……腦海裏立刻蹦出了闫春桃不可一世的臭臉。
“不用!”夏千枝将玻璃杯放到茶幾上,連忙擺手。這家夥總是認真得令人害怕。
像上次一樣,俞秋棠又站了起來,整個人的姿态和正式演出別無二致。正要開口時,她抱歉笑笑:“我忘詞兒了,能看詞唱嗎?”
“好。”夏千枝趕快搜出歌詞,将手機遞過去。
俞秋棠掃了眼詞。片刻後,她的聲音響起,如天外飛歌。
明明是白天,夏千枝卻看到了萬家燈火在同一時刻倏然亮起。遠方的山頭忽明忽滅,大好山河的繁榮之上,是一條平靜流淌的小河。
和闫春桃比起來,俞秋棠的聲線悶了許多;但也正是這悶悶的胸聲,平衡的最高音處的刺耳。
突然。
夏千枝明白過來,為什麽當年青歌賽俞秋棠才是金獎了。盡管闫春桃是“人間夜莺”,盡管闫春桃有着誰都不敢與之匹敵的金嗓子。
俞秋棠的唱法最中庸,也最保守。每句歌聲中都隐藏着無數聲樂名家的影子,像是把古今中外的所有歌唱家揉進一個嗓子,誰适合哪句,便把誰拎出來唱這一句。
無論不同評委的口味如何不同,都不會覺得她唱得不舒服。
而且,永遠找不到瑕疵。在沒好好開嗓的情況下已接近完美,那麽,想必當年的賽場上唱得一定更加完美。
可以說闫春桃的唱法太激進太銳利,但誰也不敢挑俞秋棠的唱法。
挑不出毛病,便扣不了分。而扣不了分,俞秋棠便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一曲終了。
夏千枝不禁鼓起掌來,直把俞秋棠鼓得低頭縮肩膀。
俞秋棠咬着下唇,又開始了習慣性的指節撓臉。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桃花眼中又閃出小媳婦般帶點嬌羞的柔情蜜意。
心又砰砰直跳。
好想摸摸她的頭,好想捏捏她的臉,又好想狠狠蹂.躏她。
夏千枝猶豫一瞬,還是沒忍住。她站起來,撲上去,環抱住俞秋棠。
俞秋棠愣了,一動也不敢動。這擁抱來得過于猝不及防,她的手無處安放,在多次調整位置後,只能木木地垂在身側。
“真好聽,再給我唱幾首。”夏千枝帶點笑意的嗓音如撒嬌一般,軟綿綿的。
俞秋棠弱弱回應道:“好啊,但你得先松開我。”
“怎麽,不想和我抱?”夏千枝頭沒擡,只微微擡眼,故意用媚到骨子裏的眼神看向懷裏人。
有效果。
俞秋棠說話都開始結巴了,目光也到處飄:“不、不是。只是……”
臉紅了臉紅了,真可愛。
絕世大木頭是塊軟木。
“那先抱抱,抱夠了你再唱。我熱。”
說出這些話後,夏千枝內心羞愧滿滿,憑空把自己肉麻出一身雞皮疙瘩。在這之前,她可只和媽媽撒過嬌。
怎麽我也有朝一日跟狐貍精似的,天天就想着勾引別人,她在內心如是譴責自己。
夏千枝将頭悄悄貼到她的鎖骨與胸口之間。千方百計的勾引之下,這人的心跳好像快了不少;再勾引一段時間,告白指日可待。
她又看到了一線希望,如烏雲中一條銀線般的光。
孟德蹲在兩人的腳邊,呆呆地望着兩個人類。它雖覺得受到了冷落,但也識相地保持乖巧,一聲汪都沒叫。
抱着抱着,俞秋棠的肢體放松了下來。她的手撫上了夏千枝的後背,隔着薄薄的短袖襯衫貼在那光滑溫熱的皮膚上。
夏千枝一陣戰栗。明明那手只是輕輕撫摸後背而已,卻像一個打火機點燃幹枯的草叢,讓小腹冒出一陣羞恥的熱流。
不行!
夏千枝立刻推開她。
猛然被推開的俞秋棠一臉委屈加迷惑,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夏千枝若無其事地笑笑:“好了,我得趕緊練練歌,氣息練好了聲音就不會被壓了。”
俞秋棠愣了一瞬,突然反應過來:“你這是合唱嗎?”
“嗯。”夏千枝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和誰?也是唱流行歌的歌手嗎?”
“不,是個專業唱民歌的。”
看到俞秋棠的表情,夏千枝明白她猜到是誰了。同臺演出的人咖位必然相互匹配,對民歌界熟悉的人用腳都能想出來是誰。
俞秋棠點點頭,沉默好一會兒後。
“闫春桃?”
“是。”
俞秋棠沒再說話,只是将玻璃杯剩下的半杯檸檬茶一飲而盡,如借酒消愁的文人墨客。
兩人并肩坐在沙發上,很安靜。
剛好話題到這裏,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的話湧上喉嚨。畢竟答應過,就該履行承諾。
夏千枝深吸一口氣,說:“闫春桃向你道歉了,還說如果你想的話,可以一起吃飯。”
俞秋棠笑笑:“嗯,好。”
然後就沒下文了,很敷衍。
而正是這份敷衍,讓夏千枝能感覺出來,道歉的內容不愉快到讓俞秋棠無法雲淡風輕。因為俞秋棠從來都禮貌得過分,不可能這麽回應如此重要的話題。
表面上說“嗯好”,其實是“不好”的意思才對,闫春桃的道歉算是沒有任何效果了。
就在夏千枝猶豫要不要告訴闫春桃一聲時,俞秋棠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如果我不跟她吃飯的話,她會為難你嗎?”
“應該不會。”
俞秋棠機械地點點頭:“那就好。”
兩人之間的空氣再次陷入沉默。
孟德扒住俞秋棠的膝蓋,拼命搖尾巴,但俞秋棠沒理它;熱臉貼了冷屁股的孟德便小碎步跑到夏千枝旁邊搖尾巴。
夏千枝将孟德抱起,憐愛地摟在懷裏:“對不起,不提這事了。我們打打游戲?”
俞秋棠将碎發撥到耳後,悄悄瞥了櫃子上的相框一眼。
“我知道她愧疚的是哪件事,但那件事我從沒怪過她,又何來道歉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