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俞秋棠的表情很淡,沒有任何哭鬧和控訴的意味。
但那種表情的淡然與麻木不是真的超脫,而是因為總也得不到的心如死灰,所以才被迫選擇不哭不鬧。
心揪得疼。
夏千枝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手,雖然什麽都不知道,但也替她難過。
俞秋棠在玩手指,像個百無聊賴的小孩子。右手手指穿過左手指間的縫隙,左手又撓撓右手中指的指節。
總不說話也不能解決什麽。
夏千枝嘆了口氣:“那我跟她說,你不原諒她,讓她不要再打聽你了。行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從來沒想過讓她道歉,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俞秋棠的嘴微微撅起,強裝笑意的嗓音中帶點委屈。
“那你要見她嗎?”
“我又不想和她見面。”俞秋棠低下頭,玩手玩得愈發局促。“她都結婚了。”
她都結婚了。
這是什麽姬情滿滿的陳述句?為什麽聽起來這麽心虛?
夏千枝皺眉看着俞秋棠臉上的微表情,明白了什麽。那明顯就是翻版的“近鄉情怯”,想見又不想見的表情。
雖然心跟醋缸泡過一般酸到了檸檬樹下,但她選擇成全。如果不說開,如果不見面,有些心結怕一輩子都打不開。
更何況,她才不信十年連聯系方式都沒有且孩子都有了的闫春桃能對俞秋棠做點什麽,作為體制內老幹部,闫春桃不至于幹什麽背德的事情吧。
不過再一想,也不知道信任的究竟是俞秋棠還是闫春桃。
夏千枝頓了頓:“7月1號晚上,要不要來現場看我演出?”
俞秋棠呢喃道:“現場?”
“如果你有空而且想來的話。”
“可……以嗎?”俞秋棠明顯心動了,手指也不玩了,直接握成小拳頭。
夏千枝點點頭:“我跟你說,這次的服裝可漂亮了。”說罷,還眨了一下右眼。
“是裙子嗎?”俞秋棠的眼睛亮晶晶。
夏千枝輕輕一笑,解鎖手機,從相冊裏調出孟夢随手給拍的定妝照。拍得很随意,但已足夠展現出紅色禮服裙的華貴與美麗。
俞秋棠看呆了,眼神久久沒能從照片上移開。
夏千枝對她這個反應很滿意,趁機火上添油。
“要不要近距離觀察?”
過了片刻,俞秋棠呆呆地問:“怎麽個近距離觀察法兒?”
“到時候你來後臺看看它,怎麽樣?”
“後臺……這不好吧。”俞秋棠很猶豫。
“你來給我送檸檬茶。演出前我緊張,需要你的茶。”真是蹩腳到極點的理由,夏千枝想,不過應付這憨憨已綽綽有餘。
果然,俞秋棠真信了,馬上一副撸起袖子加油幹的架勢:“沒問題!”
夏千枝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幹勁逗笑了。真可愛,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人,而且都快三十一歲了,這合理嘛。
夕陽西下,金燦燦的光籠罩大地。夏千枝看向窗外,已記不起來這是第幾次在俞秋棠家見證一天的結束了。
客廳的電視放着梅蘭芳大劇院的《四郎探母》,京劇的咿咿呀呀回蕩在小小的客廳間。
兩人在沙發上并肩而坐,看京劇。
簡直是提前進入老年退休生活,夏千枝想。她表面上在看京劇,實際上餘光不住地掃向身邊人的方向。
只見俞秋棠環抱住靠枕,雙腿蜷起,身子斜在沙發靠背上,和腿邊蜷起呼呼大睡的孟德相映成趣。
家裏多一個人就是很溫馨。
天色将晚,晚霞在催時間快馬加鞭,未曾說出口的話也在喉嚨內越積越多。
夏千枝感到身邊人在不停地欲言又止。
終于,俞秋棠忍不住了,在一段念白結束的間歇開了口:“闫春桃跟我道歉,是因為……”
夏千枝平靜地打斷她:“不用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理解。”
俞秋棠搖搖頭。
“我想告訴你,怕你誤會什麽。”
“誤會?不會的。”夏千枝感到很好笑。還怕我誤會特意拎起來解釋,怎麽莫名其妙就像查互手機聊天記錄的小情侶了。
但顯然俞秋棠并不相信,直接将回憶傾倒出來。有時她又執拗得過分。
“就很簡單一事兒。某文工團來我們那兒調人,名額只有一個。考核前一天,她往我保溫杯裏下藥了,我就直接退出考核了。”
空氣的溫度突然降到冰點。
在保溫杯裏下藥,以達到讓俞秋棠棄考的目的。
夏千枝瞪大眼睛。她只知道闫春桃驕橫,卻沒想到這人嫉妒心能這麽重,人品還這麽低劣。難怪俞秋棠不給她聯系方式,也不想見她。
“活該她良心不安,要是我的話,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其實還好,我倒沒有很想去,她特別想去,就讓她去了。”俞秋棠說這話時倒很淡然,就好像在講述別人的事情。
“所以你一點都不恨她?”
“不恨。”聽上去很真摯,而俞秋棠素來是不會騙人的。
夏千枝不明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俞秋棠将茶幾上的玻璃杯收起,起身拿到水池邊清洗。她側身背對着夏千枝,夏千枝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明明只要和我說一聲,我就會退出考核。”語氣中滿滿的不解。
夏千枝卻能理解。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在看到舞臺上的俞秋棠時自慚形愧,她每個溫柔的舉動都會讓自己覺得越發可憐。
寧願用更下三濫的手段,也不願讓這人将手中之物随意施舍過來。
不願意面對那帶有憐憫意味的溫柔。
等等。
闫春桃在青歌賽這種最高級別的比賽都很安分,卻在一個選拔中不擇手段,實在太可疑了。
難道……
夏千枝不禁問:“究竟是什麽文工團的選拔?”
俞秋棠将洗好的杯子放在水池邊晾曬,說得如小孩子過家家般輕巧。
“總政歌舞團。”
夏千枝僵住了。
緊接着,她一下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她搶了你去總政的機會?”
那可是國家最高級別的演出團體,所有歌手的夢想,從藝的終點,宇宙的盡頭。在這個機遇改變一切命運的時代裏,奪走機遇和毀掉人的命運沒有什麽兩樣。
如果自己被這樣搞了,這輩子怕只想把仇人五馬分屍。
“也不能算搶,我覺得她唱得比我好。”俞秋棠倒很淡定。
夏千枝緊皺眉頭,呼吸紊亂,比當事人還要激動百倍:“究竟誰更好,該讓考官決定,而不是你。”
“一個去總政的機會嘛,什麽都不是。”洗完杯子的俞秋棠走到夏千枝身邊,微笑中兩道淺淺的酒窩。
什麽都不是?!
這人的腦子是不是被狗啃了,夏千枝替她幹着急。
就是因為你沒去總政,最後去了中央民族歌舞團,才被發配到新疆做艱苦鬥争的好不好!你本來不用睡鐵板床的!你本來也不用住這麽小的房子的!你本來……
也不該吃不起人均才五百的日料的。
夏千枝猛然抓住俞秋棠的手,把她吓了一跳:“你真的不想去總政?”她還是不相信。
俞秋棠純真地眨眼:“去也行,不去也行,都可以。”
“……”
看到夏小姐震驚的表情,俞秋棠笑着嘆了口氣:“因為我什麽都不需要啊。有一個小房子,吃得飽飯,想唱歌唱歌,想看書看書,還能養狗。”發自肺腑的真摯。
夏千枝徹底被打敗了。
什麽無欲無求的仙人!确實如連溪所說,你一天天的都飄在天上吧!
她汗顏:“你不是挺喜歡舞臺的嗎?”
“是。但你說,這個舞臺和那個舞臺,這批觀衆和那批觀衆,本質上有什麽區別呢?難道那些大人物就比老戲迷們更能欣賞了?”俞秋棠認真解釋,桃花眼炯炯有神。
夏千枝竟無法反駁。雖然每句話乍一聽很離譜,但細細品味,字字在理。
“好吧,你說得對。其實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在唱給誰聽。”
是啊,所以俞秋棠并不在乎闫春桃是否搶走了本屬于自己的機遇。那為什麽她還是如此排斥闫春桃,十年都不和她聯系呢?
再聯想到俞秋棠一開始所說的話,好像其實闫春桃到現在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件事深深傷害了她,道歉根本就沒在重點上。
俞秋棠歪歪頭,抱起腳邊不斷扒拉人褲腿的孟德,輕輕地安撫着它的小腦袋。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時候的我……願意給她所有。”
更離奇了。
根據連溪總結出的交友定律,當俞秋棠願意為一人傾其所有時,情感應該很深了才對。
夏千枝沒忍住,繼續追問:“那你為什麽不想見她?”
“沒有不想見她,只是沒必要。”
“怎麽沒必要,你畢業照上的那塊塗黑就是她吧?”
“是,年少無知撒氣去了。”俞秋棠很緊張。
“你明明就在糾結,一想起她就不高興,對不對?”
“是有點兒,但問題不大。”
對話慢慢進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兩人的姿勢又變了。
回過神來時,夏千枝發現俞秋棠又鑽進了自己的懷裏,任自己摟着,乖乖的。一只手撫上俞秋棠的腰,一只手覆在她的蝴蝶骨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輕輕摩挲。長長的睫毛,微啓的雙唇,白皙的臉頰,都近在咫尺。
……
什麽情況!怎麽又抱上了!
世紀之謎,也不知道是誰先抱的誰,但夏千枝覺得自己主動耍流氓的可能性比較大。
她趕快松開俞秋棠:“不管怎麽樣,到時候必須過來看我。”
俞秋棠點頭:“好。”
“你有孟夢的微信對吧?我讓她把電子憑證發給你。”
“有。”
“不許食言。”夏千枝用手指點點俞秋棠的鎖骨。
“決不食言。”
天色暗了下來,俞秋棠走到門邊,打開客廳的燈。淺杏色的地板一下亮堂起來。
只是燈亮了,離別的時間卻到了。瞥向手機鎖屏上的數字,夏千枝走到玄關展示櫃上的手提包邊:“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俞秋棠愣了一下,顯然她沒料到夏小姐今天這麽早就要走。
“一塊兒去吃個飯吧?”
和她一塊吃飯多是樁美事……
“算了,我減肥。”雖然夏千枝餓得饑腸辘辘,但仍要保持自律。
俞秋棠萬分詫異:“減肥?你已經很瘦了啊?”
“上鏡會把人拉寬,你吃不胖不用擔心,但我一吃就胖。尤其是我的臉型問題,下巴這裏很容易就跟腫起來一樣。”夏千枝耐心解釋。
俞秋棠抱起手,若有所思。
那你趕快換個理由挽留我,夏千枝想,握着手機即将給孟夢發消息的手一動不動。
無聲的祈禱再次奏效。
只見俞秋棠用渴望的眼神看向自己:“那就給你炒幾個菜,我會注意少油少鹽的。好嗎?”
這是什麽期待皇帝寵幸的眼神……夏千枝又開始犯迷糊,完全想不起拒絕二字怎麽說,連傲嬌的餘地都沒了。
行行行,行行行。
腦海裏只剩下這六個字。
“好。”
說罷,夏千枝悄悄給孟夢發了條微信:【我晚飯在俞秋棠這裏吃,七點來接我】
俞秋棠在開放式廚房中忙碌的身影,夢回西雙版納的古式竈臺。一絲不茍盤起的頭發,多線并行的高效率,一舉一動都無比熟悉。
“需要幫忙嗎?”雖已經預見答案,但夏千枝仍忍不住問。
“不用,你歇着吧。”俞秋棠在水池邊擇菜。“怎麽能讓客人做家務呢。”
客人。
兩個字讓夏千枝很不爽。
“我還是客人?”
俞秋棠愣了一瞬,笑笑:“不算不算,是我的說話方式有問題。你來過這麽多次,都算家人了。”
家人。
兩個字擊中心底最柔軟的某處,夏千枝臉頰燙起來。很好,這家夥無意中撩人的本領還是很驚人。
為掩蓋害羞的情緒,夏千枝特意揚起頭:“那既然我不是客人,為什麽不可以幫你做飯?”
“你不經常下廚,怕把你雙手弄得全是菜味兒。”
“看不起誰呢!”半開玩笑。
“沒有看不起,夏小姐你最厲害了。”
“……”
這家夥說的真心話怎麽比陰陽怪氣殺傷力還大!夏千枝真想把手邊的沙發抱枕扔到她臉上。
幸虧俞秋棠補上了一句,才免去一場抱枕大戰。
“那你願意來幫我削莴筍嗎?”
“願意。”夏千枝立刻放下抱枕。
俞秋棠将擇好的菜放入盆中清洗:“小心點,別傷到手指。”
“我削個皮還能傷到手指?”
俞秋棠笑笑,刀剁在鮮紅的小米辣椒上,與菜板創出清脆的聲響。
“也對。上次你應該是切傷的吧。”
夏千枝的心顫動一瞬。
原來她注意到了。那個因某人痛經而被迫下廚的上午,穿越幾個月的回憶飛奔而來。有時覺得她神經大條,有時又很細膩;有時覺得她什麽都不懂,但有時又覺得她什麽都懂。
她還記得什麽,她還懂什麽。
莴筍皮一點點褪到垃圾桶中,融入其它的廚餘垃圾。
窗外,對面小區的樓中亮起稀稀落落的暖黃燈光。
而兩人在廚房裏的身影比夜色更溫柔。
“汪嗚……”在沙發上酣睡的孟德好像夢到肉罐頭了,舔舔嘴。
夏千枝和俞秋棠相視一笑。
俞秋棠将鋪好秋葵與肉末的蛋液放入蒸籠,開火。
明明同時做兩道菜還蒸着米飯卻絲毫不亂,鬼知道這人做過多少次飯了。
夏千枝問:“我很好奇。我媽媽的廚藝都是結婚後才磨練出來的,因為要給我跟弟弟做飯,老吃外賣不健康。你還沒有結婚,好像也不打算結婚,做飯就這麽得心應手?”
俞秋棠将蔥姜蒜在熱油中爆香:“做飯啊,首先要做給自己吃。”
多久沒吃到過家常菜了。
夏千枝遠遠地望着鍋中翻騰的各色調料,恍若回到家中:“也是。”
“能取悅自己的飯菜,才是真的好吃。不過——我一個人吃很快樂,但兩個人一塊兒吃是雙倍的快樂。”
夏千枝意外地看向她,心砰砰直跳。
俞秋棠把切好的莴筍和白玉菇扔下鍋,娴熟地翻炒。
炒着炒着,她想起了什麽,笑着望向夏千枝:“所以你一定要多來,我會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