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往後的半個月內,兩人幾乎沒再見一次面。

夏千枝從東忙到西,不是在聯排就是在去聯排的路上。張燈結彩的電視臺如過年一般紅火,日歷一天天撕去,帶着對富強的渴望迎接7月1日的到來。

而鳳簫館也迎來了旺季。每次随口一問時,俞秋棠都在忙,好像在排一出新劇目,從選角到舞臺設計都需要她親自操刀。

只有一次。

盡管那次碰面意外而簡短,仍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深深镌刻于心。

那是六月底某日的豔陽天。北京提前入伏,暑氣烤着水泥地和灰色的磚瓦,暴曬下的熱氣一點水分都沒有。

夏千枝和萬芳坐在專車內,從休息的酒店前往電視臺。下午依舊是一次大聯排,臨近正式演出,細節要求越來越多,聯排經常直至深夜。

她從車窗看向窗外,稀稀落落的行人們都一臉疲憊。還好車內有空調,若現在走在街上怕會中暑。

突然。

路旁的人行道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停車!”夏千枝立刻喊。

司機師傅應聲靠邊停車。

萬芳不明所以,但自家主子說停那就停下吧。

夏千枝搖下車窗,注視人行道上的某處。

萬芳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立刻明白了為什麽要将車子停下。

那邊走着的,不是俞秋棠是誰。

身穿寬松的白色T恤與灰色五分褲,腳踩一雙熒光綠的沙灘涼鞋。這是夏千枝頭一次看到她露腿,纖細修長沒有一絲肌肉,像商場海報模特的腿。

再定睛一看,她手上還提着一個磨褪色的軍綠色手提袋,裏面滿滿當當裝了一堆東西,大概率剛從超市回來。

盡管走姿依舊如軍人般英姿飒爽,盡管長長的馬尾在腰際不住搖晃,但她整個人的形象比北京老大爺更加大爺,就差手上提一籠鳥了。

而且她還沒打傘,只戴了個棒球帽,在烈日下提這麽一大袋子東西,看着就很累。

傻孩子。

雖然俞秋棠比自己大四歲,但只能用這個詞稱呼她。

夏千枝喊:“俞秋棠!”

俞秋棠停下腳步,意外地向聲音來源張望。在看到說話人的臉後,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沒提袋子的手舉起來擺了擺。

烈日下,那張臉滿是最暖的光。

夏千枝沖她笑笑:“上來吧,我送你一程。”

“不用麻煩了,馬上到家了。”俞秋棠用手背抹抹臉頰的汗。

你當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嗎,至少還有一公裏的路呢,大太陽下這麽走會死人的。

“別不好意思,上來。”

俞秋棠便只能上了車。被車內涼爽的空氣包裹住後,一直緊縮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她将手中的大袋子放到腳邊,夏千枝探頭看去,果然是一袋子新鮮蔬菜。

夏千枝對開車的司機說:“師傅,先去和平門小區南門。”

“好嘞。”

“俞老板好!”坐在副駕駛座的萬芳笑嘻嘻地打招呼。

俞秋棠喘着氣,不停地用手背擦太陽穴角的汗水:“你好。”

夏千枝遞一張衛生紙過去,問:“怎麽大中午的在那裏走,不怕中暑嗎?”

近距離觀察,俞秋棠這身裝束更像北京老大爺了,土嗨土嗨的,褲腰上竟然還挂着一串鑰匙。什麽究極老幹部散步的穿搭,夏千枝內心暗暗翻白眼,真是全靠顏值死撐。

“家裏沒菜了,去菜市場買點兒菜。自行車爆胎了,現在這年代修車點兒也不好找,就走兩步當鍛煉身體了。”

夏千枝淺哼一聲:“太陽這麽毒,可不是鍛煉身體,是找虐。”而且最氣人的是,這人一天天在大太陽下蹦迪,卻怎麽也沒曬黑,依舊白得發光。

“嘿嘿。”俞秋棠傻笑兩聲。

這時,夏千枝注意到了袋中蔬菜量級的不尋常。印象中俞秋棠不是愛囤菜的人,不應該一次買這麽多菜的。

“你一個人買這麽多?”

“還有我爺爺的份兒。最近他身體不太好,保姆做的他吃不慣,我做點給他帶過去。”

“需要幫忙嗎?”

“不用,謝謝你。”

“真不用?別不好意思開口。”

“真不用,我做飯你知道的,很快。”

還是汽車快,不出五分鐘便停到了熟悉的和平門小區前。

在車內待過一會兒的俞秋棠重新精神滿滿,提上買菜袋就踏出車門。

下車時,她沖三人道謝:“麻煩啦!”

看着那提着半個人大的布袋的背影,夏千枝心裏一陣說不上來的酸楚。雖然她相信,俞秋棠一定覺得現在活得自在而快樂。

“俞老板一看就是部隊出來的,吃苦耐勞接地氣。”萬芳贊嘆道。“這才是德藝雙馨的人民藝術家啊。”

“是。”夏千枝似笑非笑。

汽車離小區門越來越遠,俞秋棠的背影消失在高大楊樹的陰涼下。說來也怪,所有浮躁在那一瞬間全部褪去,如冰鎮西瓜般的寧靜祥和甜到心裏。

這人啊。

**

7月1日下午。

後臺人山人海,卻井然有序。

許多都是觀衆們熟悉的老面孔了。剛剛有空吃飯的他們一邊往嘴裏扒拉着盒飯,一邊拿着筷子與大夥聊天。仔細看看那盒飯的內容,葷素搭配合理而色澤豐富,不愧是央視的工作餐。

一切準備就緒的夏千枝等在最靠近錄制大廳的候場室。鼻尖隐隐傳來盒飯的香味,讓她心煩意亂。從昨天晚上開始,為了防止浮腫,她連水都沒敢喝幾口。

可能是近幾天沒怎麽補充過熱量的緣故,空調風一吹,夏千枝竟破天荒地覺得有些冷。不得已,她只能讓萬芳拿來一件披肩披在肩頭。

排練間歇,群演們紛紛找喜愛的大明星們合照。作為這幾年最紅的歌手,夏千枝周圍照例來來去去了一批又一批人。

“姐姐你真的好漂亮。”一個約莫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一臉豔羨地圍在她身邊,聲音小心翼翼的,模樣乖乖的。“你的聲音也是我聽過最好聽的!”

現在的小孩子嘴真甜,夏千枝這麽想着,很爽快地給她簽了名。

“謝謝。”

“姐姐的字也好看,姐姐是完美的。”小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

一旁的孟夢笑得很自豪。從古稀到及笄,大家都喜歡自家主子,沒有不自豪的道理。

夏千枝總覺得自己讨厭小孩子,但這麽看來,好像只是讨厭熊孩子。要是個個都像這小姑娘又乖又會誇,自己也一定會喜歡的。

不過……又乖又會誇,怎麽感覺像在形容那家夥。

她不禁輕輕笑了起來。拿到簽名的小姑娘看偶像笑得這麽美,也跟着笑起來了。

不遠處的闫春桃看到這邊的景象後,不屑一顧。體制外的明星當然比體制內的歌唱家大衆熱度高不少,所以她那邊對比之下倒十分清淨。

又送走一批粉絲後,夏千枝坐下休息片刻。她隔三岔五看一眼手機屏幕,怕錯過俞秋棠的消息。

該簽的名都簽完了,等候室恢複平靜。

悄悄瞥一眼闫春桃,只見她一手拿手機看小說,一手拿一杯奶茶,不像工作,倒像度假。畢竟上過太多次國家級演出了,演出前毫不緊張。

夏千枝倒有點緊張。畢竟是這麽盛大的官方直播,一點差錯都出不得,一想到臺下坐的都是那樣的人物,她的手心就會滲出汗。

剛好這時收到了俞秋棠的消息。

【我到了】

夏千枝立刻回複:【我讓萬芳去門口接你,稍等】

“萬芳,去門口接一下俞老板。”她擡頭對小助理說。

“好的。”萬芳立刻受命,小跑出了等候室。

餘光裏,闫春桃警覺地擡起頭,臉色突然僵硬。很明顯,她無意中也聽到了“俞老板”三個字。

敏感的孟夢察覺到了闫老師的變化。

很久以前在寫“一葉枝秋”cp文的時候,為加入新情敵将情節推向高潮,她曾偷偷查過闫春桃的資料。因為據說闫老師和俞老板大學時期關系很好。

夏千枝的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俞秋棠來到後臺後,看到身邊坐着的闫春桃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她也不敢去想。

俞秋棠手提一個袋子,跟着萬芳風塵仆仆地走進了候場室。

闫春桃擡起頭,看到來者後,一副要從座位上彈起來的架勢。

“夏小姐,我來給你送檸檬茶啦!”俞秋棠好像沒有看到闫春桃,活像一只大狗直撲向夏千枝的方向。

“謝謝。”

夏千枝接過,意外發現這杯是熱的檸檬茶。剛好空調吹得冷,熱茶再合适不過。粗略地品一口,比上次還要好喝,或許是配方再度升級了。

垂眼時,夏千枝看到那紙袋中還有兩杯茶。是給闫春桃準備的嗎?

然而,俞秋棠将兩杯茶分別遞給了萬芳和孟夢:“你們也辛苦啦!夏小姐要上臺,我怕她喝涼的影響狀态。天太熱,給你們做的是冰的。”

“謝謝俞老板!”萬芳和孟夢接過俞老板親自制作的檸檬茶,笑得一個賽一個開心。好大一個意外之喜。

“熱的喝得還習慣嗎?”俞秋棠的聲音又像是在搖尾巴。

夏千枝小口抿着檸檬茶,微笑道:“好喝。”

“你這個裙子真是太好看了,”俞秋棠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人,看得直發迷糊,“我都不知道用什麽來形容你現在的美了。”

看到那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夏千枝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像裙子被脫了下來似的,又羞又開心。

孟夢和萬芳默默喝茶,心裏一片啧啧啧,沒再出一聲。收了俞老板的茶,就不能壞俞老板的好事了。

這時,一聲夜莺的鳴叫不合時宜地響起。

“俞秋棠。”闫春桃終于坐不住了。

俞秋棠頓住,表情也突然凝固,就好像那一剎那,她成了一座雕塑。

是不是要發脾氣了,夏千枝有些擔心地握住她的手。

但俞秋棠終究是俞秋棠,永遠也不會發脾氣的、溫柔的俞秋棠。

只見她看向闫春桃的方向,露出溫和得和平常別無二致的笑容:“嗨,好久不見。”

夏千枝敏感地察覺到,俞秋棠在正眼看到闫春桃時,臉部肌肉怪異地抽動了一下。

闫春桃親熱地走上前來,再親熱地握住俞秋棠的手:“你可真行,十年了,一點都沒變。”

俞秋棠沒有把手抽開,任她握:“你變化倒挺大的。”

闫春桃笑道:“按理說,人哪兒有不變的道理,也就你是個例外。”

無論是夏千枝還是她們身邊的一衆助理,都很震驚。他們都是頭一次聽到這位不可一世的驕橫女王用這種帶點谄媚的嗓音說話。

俞秋棠問:“你現在過得怎麽樣?”但好像只是禮貌性的問話。

“好着呢。你呢?”

“我也很好。”

沒有出現預想的尴尬場景,夏千枝隐隐松了口氣,俞秋棠也不像不高興的樣子。

“離最後一次串場還有多久?”闫春桃問身邊的助理。

“還有四十分鐘。”

“太好了,”闫春桃向俞秋棠發出邀請,“我們去隔壁找個清靜的地方敘敘舊?”

“敘舊?”俞秋棠一動也沒動。

“有話想跟你說。”

俞秋棠點點頭:“好。”

闫春桃的臉上立刻綻開喜氣洋洋的表情,跟身旁的助理說:“找個空房間。”

“是。”助理點頭哈腰,快馬加鞭跑出候場室找房間。

“走吧。”闫春桃勾勾手指,就好像是很久以前帶來的習慣,像召喚寵物狗一樣召喚俞秋棠。

俞秋棠皺了下眉頭,很輕,但夏千枝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

“談話可以,但她得陪我身邊。”俞秋棠指指身邊的夏千枝。

空氣突然安靜。

是大瓜的趨勢,在場所有人表情複雜。

夏千枝很服氣,表面只能僵硬微笑。從《蒙面音樂盛典》到酒吧駐唱臺,這憨憨總是猝不及防地就把自己卷進去,跟故意使壞似的。

闫春桃的臉色跟吞了蟑螂一樣:“她來幹什麽?”如尖刀般銳利的目光戳向坐在椅子上的夏千枝。

“我樂意。”

“這怎麽行……”闫春桃很為難。

夏千枝也左右為難。她覺得自己不該打擾這兩人談話,但俞秋棠的眼神分明在乞求。

俞秋棠的語氣很強硬:“你當她空氣就行。”

夏千枝:“?”

孟夢和萬芳暗暗倒吸一口冷氣。雖然什麽也不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修羅場氛圍嗎。

“跟我去吧。”俞秋棠看向她,烏黑的瞳仁在燈光下不住閃爍。

夏千枝突然明白過來了,這家夥只是不想和闫春桃單獨共處一室,也不知因為緊張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哼。”闫春桃徑直走出了候場室。

夏千枝沒辦法,只能在俞秋棠的拉拽下跟她走了出去。

孟夢和萬芳當然沒敢跟上去,怕闫老師大發雷霆,只能怪在心裏默默為夏天後祈福。

隔壁空曠的小會議室中,只有她們三人。

闫春桃和夏千枝穿着晚會演出的紅色禮服裙,而穿樸素的T恤直筒褲的俞秋棠站在她們中間,形成兩面包夾之勢。

夏千枝不由自主往後退了退,給分別十年今日才再度見面的兩位昔日同窗讓出空間。

闫春桃眯起眼睛,不悅地問:“她到底是你誰啊,到哪兒都帶着她?還給她送飲料?”

“我最好的好朋友。”

“你怎麽跟她這種人纏一塊兒了。”

“我喜歡她,很喜歡她,超級喜歡她,輪不到你指指點點。”俞秋棠跟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晃晃腦袋,明明身體一動沒動,卻像在撒潑打滾。

“……”闫春桃很無語,眼睛和嘴巴平成三條直線。

夏千枝趕快移開發燙的臉,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俞秋棠低下頭,又擡起頭:“她什麽都知道,今天可以當證人。”

不不不,我什麽都不知道,夏千枝尴尬微笑。

闫春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證人?”

俞秋棠舉起京劇中應誓的手勢,一臉正氣:“她來作證,我保證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闫春桃皺眉:“你要說什麽?”

“你先說。”

莫名其妙的氛圍,可也說不上來是什麽莫名其妙。

“對不起。當年是我鬼迷心竅了,害你嗓子疼了好幾天。每次想到你的時候,我都會良心不安。”

你良心能安就見鬼了。夏千枝真的很想提俞秋棠狠狠抽這壞女人一巴掌。但當事人一如既往的淡定沒有任何表示,她也就不好發作。

俞秋棠絲毫不意外,表情也絲毫沒有波瀾:“沒事。”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件事嗎?”

“知道。”

“是總政的考核。”

“嗯。”

闫春桃咬咬牙,放低聲音說:“如果現在你想的話,我可以托我老公的關系把你調到總政來。”

她需要托你的關系?說得好像在憐憫她似的,自大也該有個限度吧,夏千枝咬着嘴唇,強烈忍着想揍人的沖動。

俞秋棠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鳳簫館最近在排新戲,太忙了,謝謝你的好意。”

“不要再生我氣了,好嗎?”一直牛哄哄的闫春桃也漸漸開始低聲下氣。

俞秋棠的眼神裏滿滿的迷茫:“因為這個?為什麽要生氣?”

闫春桃愣住。這人傻也該有個限度吧。

“你不要賭氣。”

“我說的是真話,我從來沒因為這個生過氣。”俞秋棠頓了頓,拉住夏千枝的胳膊。“證人在這兒呢。”

夏千枝眨眨眼。她本來以為自己成功變透明了,沒想到又被猝不及防地卷進來了。

闫春桃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然而,接下來的話讓事情再度有了反轉。

俞秋棠笑着嘆了口氣:“其實我直接把水倒了,沒喝。所以你根本沒影響我,道什麽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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