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闫春桃震驚。
旁邊的夏千枝也震驚。
未曾設想的真相。
俞秋棠肯定地點點頭,補上一句:“你以為我沒看見,其實我看見了。”
會議室變成學生時代的宿舍,桌上的蟬鳴順着紗窗飄到床鋪間的書桌上。
那時的保溫杯是屬于時代的紅色,上面還印有奧運五環的标志,孤零零靠在窗臺上。輕飄飄的楊絮卡在紗窗的縫隙中,離杯蓋近在咫尺。
闫春桃的嗓音開始顫抖:“那你為什麽會不舒服?”
“因為我要棄考。”
“為什麽要棄考?”
“因為你很想讓我棄考。”俞秋棠說得理所當然。
“……”
闫春桃表情扭曲。所以自己愧疚了近十年,結果最後卻是俞秋棠主動犯傻棄考的?
夏千枝的表情也接近扭曲。她無法理解,但好像又有點理解。
“不就是去總政,你想去就去,反正對我來講,這些地兒都沒什麽差別。”俞秋棠擡頭看天花板,仿佛那白白的牆面在放一場電影。“你想要什麽我都給,想要我怎樣我都去做。”
猛然刮起一陣大風,吹起的雨點打在窗邊的保溫杯上。紅色浸潤在冰冷的雨水中,熱氣消失不見。
夏千枝望着俞秋棠的側臉,竟從那眯起的眼睛看到了青春的影子。
不像争吵的争吵繼續進行着。
“那你為什麽不再聯系我了?”
“因為你不再需要我聯系你。”
“哪兒的話,那是……”
俞秋棠雙手插入褲兜,好像空調的風太冷,吹麻了她的手。那日醉酒的難過,畢業照上淩亂的馬克筆痕跡,都裝進了兜。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那天雨下得挺大。我本來被熱氣悶迷糊了,但你那幾句話罵醒了我。”
——畢業後能不能和你一起住?
——開什麽玩笑,咱們都趕緊嫁出去得了。
——可是我想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
——你好惡心。
你好惡心。
那是後來,俞秋棠永遠也忘不掉的四個字。它們與那日青歌賽後滿腔恨意的控訴共同封印在不愉快的回憶中。
四個字,擊垮了她最後的念想。
闫春桃噎住。她張嘴張了好久,才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一句話能給你的傷害那麽大。所以你後來不再聯系我,是因為那句話?”
俞秋棠搖頭:“不,是因為我當時思想作風确實有問題,戰友情變質了。你已經和譚文開始談戀愛了,我再聯系你總感覺怪怪的。”
無論往前一年還是往後一年,未來的民歌天後都會是永遠的第一;只可惜,那一屆有一個叫俞秋棠的同窗。
或許第一年時仍有興趣與欣賞,待到最後一年卻只剩下不甘的恨。
她永遠也不明白,為什麽一直好好對待的人會如此厭惡自己。她回想起了從小到大許多人包括哥哥在內的目光,突然發覺沒有誰真心喜歡自己。
或許從那一刻起,她開始憎惡自己的天賦。
而在那四個字出口時,站在暴雨屋檐下的俞秋棠明白了,粉色的情感永遠不可能有結果,冰冷的屏障将永遠立在她們之間。
其實她也弄不清當時的情感,只覺得難過,并且在一剎那知道,那種情感不該在繼續。
那年夏天暴雨傾盆,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什麽也看不見。
夏千枝心裏顫了一下,好酸。
所以這看似什麽也不在乎的憨憨,也曾如此在乎過一個人。她不知道俞秋棠想起了什麽,但從那表情中便可猜出一切,根本不需要知道。
“難道我能一輩子不結婚,跟你待在一起嗎?”闫春桃的語氣漸弱,音色卻漸漸尖銳。“你以為你是誰呀。”
真傷人的話,夏千枝心裏一緊,悄悄上前一步握住俞秋棠的手。才知道她們過去的冰山一角,已替俞秋棠心揪得難過。
但俞秋棠只是淡然地點點頭,誠懇地肯定對方說的話。
“你說得對。所以你現在的老公是譚文嗎?”
“不是,是仇海朋。”
“那你嫁得更好了,恭喜。”那微笑也像是真心的。
闫春桃猶豫片刻,拿出手機,調出微信名片的二維碼,笑道:“好不容易再見到了,加個微信吧。”
俞秋棠搖搖頭:“我不常用微信。”
你不經常秒回我微信嗎,夏千枝剛想說,但緊接着意識到,俞秋棠連朋友圈都沒開,好像确實不常用微信的樣子。
“那也加上。”
俞秋棠擡起手腕,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始走臺了,你們快去吧。”
闫春桃才不聽她的話:“你不加我微信,就是沒有原諒我!”
“不是,我根本沒恨過你,何來的原諒。”俞秋棠無奈地笑了起來。
“你恨我罵你‘惡心’。”
俞秋棠無奈地笑了一下:“真沒有,是我的問題,怎麽能怪你呢。”
“那你憑什麽不加我!”闫春桃急了,拉住俞秋棠的胳膊,指甲扣進她白嫩的皮膚。
俞秋棠看向夏千枝,餘光瞥到不斷行走的表針。她明白了,闫春桃還是那個認死理的闫春桃,不達到目的不罷休。很多東西都變了,但這個倒沒變。
那年,穿着演出軍裝的闫春桃走在池塘邊,挺直的腰板如一座豐碑。蛙鳴連成一片,小風吹拂,長長的馬尾随之飄動。
一個回眸穿過傍晚的漣漪,跨越時空走來,只是越走越模糊,越走越想不起來。
于是,俞秋棠嘆了口氣,誇張地陰沉下臉:“是,我不原諒你,你就一輩子愧疚着吧。時刻牢記,有個叫俞秋棠的壞丫頭恨你一輩子。”
闫春桃目瞪口呆,立刻松開了她,仿佛那冰涼的胳膊燙手。
頭一次聽到永遠溫和的俞秋棠說這麽絕情的話,夏千枝也很意外。但意外歸意外,卻又莫名爽快,甚至很想笑。
她便适時地補上一句:“好,我作證,俞秋棠恨你一輩子。”
闫春桃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無關人士一直在看戲。她的臉又紅變白,再又白變紫,最後彙聚成咬牙切齒的尴尬。
“闫老師,我們先去串場吧,快到時間了。”夏千枝悄悄提醒她。
“那就這樣吧。”闫春桃灰溜溜地收起手機,語氣幹巴巴的。“哪天你改主意了,讓小夏轉告我,她有我微信。”
“沒問題。”俞秋棠輕輕揮手,那雲淡風輕的笑容仿佛在說後會有期。
夏千枝跟在闫春桃身後,向會議室的門走去。
闫春桃調整狀态調整得很快,在背對俞秋棠後,脊背又挺得很直,散發出難以接近的傲氣。
踏出門之前,夏千枝半側過頭,正巧與身後人的視線對上了。
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了,為什麽俞秋棠堅持讓自己留在這裏。
**
還有三分鐘開場。
黑暗處,夏千枝和闫春桃并肩站在即将升起的升降臺上,等待今日燈火的綻放。
話筒握在手心,手心出了汗。
“我也曾嫉妒過她。”夏千枝突然說。
“你配嫉妒她麽?”闫春桃冷冷地白了她一眼。
夏千枝沒有回應她的嘲諷,繼續說:“但當我看到舞臺上的她時,心裏只會想,她值得取代我站在那裏。然後,嫉妒就成了單純的仰視,督促我不斷向上爬,希望有朝一日和她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呵,她的演唱全是技巧,沒有感情。更何況,她的技巧很怪,誰也學不來。”闫春桃的話術突然開始回避,表面上在反怼,實際上在害怕。
想說的已全部說完,夏千枝覺得沒有再說的必要了,便閉了嘴。
以紅色為主色調的五彩燈光倏然亮起。
高山流水般輝宏的前奏響起。
說起來,這場演出也只是對口型而已。
在臺子升上前去的最後一秒,夏千枝最後如自言自語般吐出了一句話。聲音很小,因為不需要闫春桃聽到。
“你怎麽忍心呢。”
你怎麽忍心呢,21歲的俞秋棠曾将畢生的溫柔獻給了你。
**
整場晚會結束并合完影後,才能換衣服。那條禮服裙好看是好看,脫也是真的難脫,一切準備就緒時已近深夜十二點。
一整天沒怎麽喝水的夏千枝終于大口灌起了水。檸檬茶沒喝完,但忙得焦頭爛額的也不知道丢哪去了,她有些遺憾,明明那茶好喝到哭。
然而在經紀人孟夢的陪伴下走出電視塔時,又出其不意與某人的身影碰面了。
路燈下,那熟悉的寬松T恤與直筒褲,熟悉的黑色運動鞋又出現了。高挑瘦削的身段融入電線杆的輪廓,溫柔端莊的斜側臉在路燈光下更加柔美。
夏千枝驚呆了。這人怎麽還等在這裏?
“天吶,那不是……”孟夢也驚呆了。
“你怎麽還在這裏?”夏千枝趕快小跑過去。
俞秋棠轉過頭來。
“我在等你。”
“等我幹什麽?”
“等你一塊吃宵夜。”
夏千枝迷茫眨眼,立刻移開目光:“我不吃宵夜。”
“演出都結束了,別再挨餓了,總這樣會餓出毛病的。”
“算了吧,都這個時間了,你該睡覺了。”拒絕的底氣明顯弱了許多。
“偶爾也得熬一次夜,不然就真成老年人啦。”俞秋棠笑笑。“來我家吧,我給你做點健康的宵夜。”
夏千枝詢問式地看向孟夢。
孟夢看看自家主子比以往更加凹陷的臉頰,憐愛道:“去啊!我直接讓司機給你們送到和平門,俞老板陪着我也放心。”
俞秋棠暗暗給孟夢豎了個大拇指。看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都是夏小姐保護協會的會員。
在兩人共同的煽風點火下,夏千枝沒了脾氣:“好吧。”
俞秋棠笑眯眯歪了下頭。
三人慢步向大路邊走去。
孟夢開心極了,一秒開啓磕cp模式。
“夏老師啊,在俞老板家好好休息。”
“誰說要住她家了?!”
“我可不大半夜來接你。”
“那我……”
“難道你還怕和俞老板睡一晚懷孕不成?”調戲夏老師真好玩,孟夢越來越開心。
夏千枝瞪眼:“閉嘴!”
聽到她們嘻嘻哈哈的對話,俞秋棠不忍打擾,只是靜靜跟在她們身邊,如守護女朋友和閨蜜逛街的狼狗。
深夜的北京終于不再堵車,馬路甚至可以用空曠形容。汽車一路沿建國門內大街飛奔,經過王府井和夜晚的國家大劇院,不到一刻鐘便拐入了和平門的方向。
“可是我什麽東西都沒帶。”臨下車時,夏千枝不安地看向孟夢。
“俞老板你有卸妝油嗎?”
“有。”
“有擦臉油嗎?”
“有。”
孟夢滿意地沖自家主子點點頭:“沒事,該有的都有。”
“……”夏千枝不知該作何評價。
孟夢沒有下車。望着靜谧的老破小區,她透過車窗沖兩人擺擺手:“我就不進去了,俞老板你好好陪夏老師。”
夏千枝站到俞秋棠身邊。
“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啧啧啧,果然俞老板一出現就想趕我走。”孟夢一臉姨母笑。
“不是這個意思!我怕你累!”
車子一溜煙開走。
夏千枝和俞秋棠走進小區。
都是走在小區狹窄的人行道上,白天和夜晚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路燈昏黃,蚊子和蛾子撲在閃爍的白光中,聚成一團團黑點。地磚左一個裂縫又一個裂縫,水泥地凹凸不平,凹進去的部分漆黑一片。
一個敏捷的黑影嗖的一下飛過,鑽進灌木叢,把夏千枝吓了一跳。驚慌下,她摟住俞秋棠的胳膊。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只黑貓。昏暗的環境最容易自己吓自己。
呼吸再度平穩下來,夏千枝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貼到了俞秋棠身上,頗有考拉抱樹的趨勢。
真丢臉。
夏千枝趕快松開她,但誰知俞秋棠很自然摟住了自己的肩膀,且沒有要松開的意思。在身高差的影響下,此刻的她們跟男女朋友逛街的姿勢別無二致。
還好現在天黑,那家夥看不到自己臉紅,夏千枝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
俞秋棠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怕黑嗎?”
“我怕這種看起來不安全的情況。”夏千枝實話實說,反正在這家夥面前又不用打腫臉充胖子。
“不安全……”俞秋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上學的時候被隔壁班男生糾纏過,一直跟到小區。”
“長得太漂亮确實會有這種煩惱。”
“那時候也不算漂亮,就是……可能長得太溫和了。”
俞秋棠笑道:“漂亮!你那個‘烏鴉小姐’我沒忍住,光盯你的臉看都看完了,一集不落。”
為什麽要把人家的黑歷史一集不落地看完啊!還“光盯我的臉”,不要這麽誇張好不好!
夏千枝很想咆哮,但表面仍保持鎮定:“剛出道那時也被私生飯跟蹤過,之後就立刻換房子了,搬到靜安這種熱鬧一點的地方。”
俞秋棠震驚:“現在的人瘋了吧,想想就害怕。”
“怕死了,我差點把他打傷。”
俞秋棠:“?”
夏千枝弱弱道:“別看我矮,我從小體育很好的。”
“能感覺出來,你的勁兒很大。”
夏千枝帶點小自豪補充道:“要不是身高不夠,我可能就去打籃球了。”
她想起了高一把柳宛宛壓得死死的那場籃球賽,那可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柳少臉色難看成那樣。
“夏小姐真厲害,我跑個步都費勁兒。”俞秋棠真心嘆服。“不過吧,這小區別看它破,離那哪兒倒挺近,治安特好,皇城根兒腳下誰敢造次。”
夏千枝稍稍放心了些。
俞秋棠感受到摟住的人肢體不再僵硬後,悄悄松開了夏小姐。
北京晝夜溫差很大,白天熱得像蒸籠,晚上小風一吹竟還有些許涼意。夏千枝向俞秋棠的方向靠了靠,借取暖的名義縮短距離。
如果這段路程永不結束該多好。
但她們最終還是走到了單元門,走入了帶有潮濕黴味的狹小樓道。俞秋棠傻傻喊了一聲,聲控燈立刻亮起,可能是物業剛換的燈泡,挺亮堂。
腳步與水泥樓梯碰撞的聲響很脆。
夏千枝輕聲說:“所以最終你也沒原諒她。”
俞秋棠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立刻機警地轉頭看向她:“對了證人,你幫我記一下,最後幾句話是假的,我回家自罰三杯。”
“哈?”不明所以。
“嗨,什麽都不是事兒。我說過啦,我壓根就沒恨過她,談不上原諒,甚至內心毫無波瀾。”
“那你為什麽要說恨她一輩子?”
“她那人啊,鑽牛角尖兒,只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兒,我說其它的她也不信啊。你們馬上就要串場了,怕耽誤你們。”
不得不承認,夏千枝此刻是有點開心的。好像在替俞秋棠開心,也在替自己開心。但她仍忍不住問:“那你怎麽不加她微信?”
“現在的她看起來很兇很難纏的樣子,我不想跟她說話。鳳簫館新戲忙得我沒精力理會她。”
無話片刻。
夏千枝柔聲問:“現在還難過嗎?”
“我現在心情挺好的。謝謝你。”俞秋棠突然興致勃勃。
“謝我?”夏千枝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做,就莫名其妙又被感謝了。
“謝謝你讓我再見到她。”俞秋棠将鑰匙插入大門,旋轉。“因為真的見到她時,我才發現過去的真的已經過去了。”
門開了,孟德激動地沖出,扒到主人的腿上。
俞秋棠在玄關處将它抱起,臉埋進狗毛中蹭蹭:“青春喂狗怎麽了,狗狗多可愛。”
熟悉的場景,溫馨的場景,濃縮了世間一切美好的場景。
夏千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喂你更好,你更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