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樵夫

樵夫

月過高岡,夜已深。

山林裏的鳥獸還未歇下,靈活的鳥雀隔着三兩寸月光,宛轉地鳴上一聲。于是清脆的鳥啭便随着山間夜霧彌漫四散開來,空靈幽遠地蕩漾于群山。

時人的話本子總要寫“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此時此地,倒是真巧。

山叫什麽山?他們不知道,可這山腰處,卻還當真有座破廟。

廟是什麽廟?他們不清楚。廟裏未供神像,也不曾燃香,很不似個求神拜佛的地兒,而他們也不關心。

廟是破的,神像是沒有的,連香火燭臺也不見得,他們倒多了幾分心安理得。

待待吧,總比山間風餐露宿要好。

于是乎,這三個人便端坐下來,他們圍着第一個人燃起的火堆取暖,等着第二個人往裏加柴火,順便聽聽第三個人的故事打發時間。

那人講的是樵夫上山砍柴的故事,等第四人進來的時候,故事正進行到樵夫砍完柴,回頭看見斧子憑空消失之處。

“吱呀”一聲響,老舊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講故事的和聽故事的齊齊擡頭面朝破門,恰逢第四人推門進來,未關緊的夾縫裏竄入一縷涼飕飕的風。

火苗很快顫抖一下,似是亮了些,接着又極緩慢地,悄無聲息地黯淡下去。

廟裏沒了光。

“哎呦,快進來,把門合上!我們的火頭都被你攪滅了!”第二個人名叫老趙,是位剛過不惑的急性子人。

老趙管火堆,火堆在眼前熄滅,他臉色自然很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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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柴的是在酒樓客棧做過工的夥計王不應,他貫有套察言觀色的算盤。

火滅了,但風帶來氣味,甜絲絲的味道萦繞在王不應鼻尖,直直叫他打噴嚏。

王不應捏着鼻子,插嘴問道:“你是誰啊?”

講故事的第三人和王不應他們一起靜靜等待來人的回答。

他們歪着頭,火光打來的陰影驟然印在牆上,虛虛實實,看不真切,只知道同這牆皮一樣斑駁。

牆上的影子分別是他們三個人三張臉的側影,影子大張開嘴,抻長脖子,與這三人一同做出問的姿态。

來者一言不發地在破廟裏走了一圈,看樣子像在四處探探,可這桀骜的嚣張氣加上目中無人的态度,弄得老趙愈發不滿了。

眼看老趙要發作,說故事的好脾氣先生趕忙打了圓場。

“算了算了,我們講我們的,與他是沒什麽幹系的。”正好,這話剛完,說故事的張館瞧見那新人背上的長條布包,再悄悄一瞥,心中一跳。

張館連忙補話,生怕那兩人看見了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然後吓得跳起來,立刻說:“不要講旁話,樵夫的故事還要不要聽啦!”

老趙和王小應異口同聲:“聽!”

“這樵夫下山找不到家夥,心裏慌了,斧子那樣的,這可是要生活的夥計,少不得啊。所以老樵夫不信邪了,哪怕看見斧子憑空消失,十有八九是被山鬼吃去了,也要找出來背回家去!”

“于是,他往另一頭方向走了,老樵夫覺得,或許那裏能找到他的斧子,走着走着,走了好一會吧,老樵夫到……”張館突然頓住,話頭戛然而止,老趙和王不應紛紛投來問詢的目光。

他們齊聲問:“到哪?”

“到了,”張館歪歪頭,“山神廟。”

兩人問:“什麽山神廟?”

張館原本還有些顧忌,結果聽兩人這樣異口同聲地問了,莫名覺得有些好笑,淺淡的顧忌一掃而空,他神秘地歪歪嘴:“就像這個,我們現在待的這個,也許就是山神廟呢。”

老趙和王不應靜了下。

“繼續說吧,別停這,不尴不尬的。”老趙開口道。

張館撇撇嘴,繼續說:“老樵夫進了山神廟,發現廟裏已經破敗了,裏面成了山間野客的臨時居所,總有人在裏面燒火堆,老樵夫沒有折子,生不起火……”

“等下。”王不應打斷他,慌忙問道,“我們的火是什麽時候又生起來的?”

“我生的,你真多話,這不火折子輕吹一下,就着了麽?”第四人不耐煩地說,像是對王不應随意打斷的行為極其不滿。

“哦哦,好吧。”王不應理虧地縮頭。

“于是老樵夫就默念,說山神大人啊,能不能為他生火啊?你們猜怎麽着?結果那涼了的舊火堆,竟然真的燃燒起來。”張館講得有聲有色,還故意踢了一腳火堆,明亮的星子騰空飛起,他繼續說,“老樵夫吓了一跳,但轉念一想,莫非是山神大人顯靈?于是他拜過山神神像,向山神乞求尋回他那把憑空消失的斧子。”

他們齊聲問:“然後呢?”

“這次沒有憑空多出把斧子,倒是火堆的火更加旺了,老樵夫的眼睛逐漸轉向斑駁的土牆,就看見……”張館故意一頓,實在是吊足胃口。”

第四人耐不住性子,插嘴道:“看見山神顯靈了?”

老趙和王不應正要罵他多話,就像先前他回擊他們一般,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結果沒成想真叫他說對了。

“沒錯。”

張館輕聲道出結局:“老樵夫看見山神顯靈了,那牆上正是他的影子,而他影子的頭頸間,正正好橫着那把斧子。”

聽故事的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好像都被吓到似的,一時半會,廟裏沒有人說話,只剩下輕重不一的進氣聲。

“诶,別轉了。”老趙頗為惱火地一轉頭,見那人還是在四周走來走去,心說跟這個故事真是一般晦氣。

王不應張大了嘴:“啊?”

老趙一個鼻子出氣,忿忿道:“你們看看那個人,也不知道在幹什麽,一進來就轉,轉得我心煩。”

“我知道。”王不應的面色忽然古怪起來,“那人進門就一直在轉……”

“是啊,真是……”老趙正要繼續發牢騷,卻見王不應的臉色已然白得同紙似的。

“那是誰點的柴火,誰和我們說話呢?”

周圍仿佛被施了噤聲咒,廟裏的氣氛驟然詭異,大約是他們心慌過甚,連帶轉頭敲牆上的影子模糊又顫抖。

難得的寂靜,三個聒噪精面面相觑。

以至繞圈子那人照常不理他們,老趙也沒性子叫喊了。

“篤篤篤。”

好像哪裏正有聲響。

王不應的寒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他的聲音微弱,卻神經質地尖着嗓子叫道:“什麽聲音?”

老趙的臉在火光中變得灰白,他嗫嚅着喃喃:“敲門,有人在敲門。”

又是一聲清脆的“篤篤”敲門聲,老趙和王不應擡頭對視,從對方的眼中,竟然讀出了濃烈的恐懼。

他們猶豫着,對作出開門這個決定始終抱有十二分的遲疑。

他們不願作首當其沖任人待宰的羔羊。事情逐漸古怪,更別提外面那片漆黑的、古舊的山林還藏着什麽,不祥的預兆早已初露端倪。

他們不想,他們不願……

“吱呀。”

滿頭冷汗下,門自內被拉開。

老趙和王不應又驚又喜,低頭竊笑,他們借着火堆照影,靜靜等待着開門的繞路者回到原本的軌道上。

結果那人沒動。

廟門半開,嚣張孤傲的第四者背對他們站在打開的門前。

老趙不免想起第四人身上的古怪,和先前那個喜歡搭話,又乖順地與他們一起坐下聽故事的,消失的祂。

老趙壓低聲音,暗暗發問:“張館,你先前說的那個樵夫故事,倒底是真是假啊?”

他強忍着不适,耐心等待張館的回答,按理說,他們三人頭碰頭地聚在一處,說話再小聲,也合該聽見才是。

回答他的卻是王不應。

“張……張館,他沒了。”

老趙惱羞成怒:“沒了?沒了是什麽意思!”

王不應被他的吼聲吓得心頭發緊,這一番,緩緩擡頭。

那邊的廟門忽然又被向內拉了一把,頗像某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搗蛋鬼往柴火裏又了加一筆。

風也陣陣,雨也陣陣,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慢慢悠悠地撥弄光陰。

廟門大敞,門前靜靜立着一位頭戴白紗幕籬的姑娘,姑娘娴靜沉穩,手提一盞紙糊的燈籠。

“今夜的都在裏面了?”姑娘淡淡問道,“你怎不管他們?”

“在裏面了。一群小鬼,不過喜歡聽幾個故事。畢竟,黃泉路上還能聽故事,想想都是好的。”背包的人答,“再說,山神大人最近閑得慌,空下來給這群小家夥講故事,也算找點事做。”

“瞧,他還捏了三個影子陪他們玩,還為他們點火,真貼心。”這話說的,不指老趙,也不是說王不應,而是指那張館,或者說是此地的山神。

他擡手指向牆上的影子,此時,如若老趙和王不應擡頭,便能清清楚楚瞧見,哪怕張館消失無蹤,牆上仍有三個影子,定叫他們撞個活見鬼。

不過現在也不用了。

王不應鬼哭狼嚎地呼喊救命,手裏高舉剛從老趙脖子上拔下的斧子。

“山神什麽癖好,竟專門挑他們自己的故事吓人,難怪能把人吓半死。”他斜睨過去,順暢地吹了個口哨,“這倆迷路了,甚至忘記前世已殁。樵夫終日待在這廟裏聽無聊的山神講恐怖故事,至于那個八卦一點的魂,甚至是被山神講好奇了過來圍觀的。”

“人我找到了,記得對他們好點。”

姑娘沒有回答,她提高燈籠,湊近燈籠口輕吹,燈籠裏顫顫巍巍的火苗就此熄滅,和剛剛推門進去熄掉的火堆一樣,歸于沉寂。

“知道了。”她說。

随她一道進來的,是魑魉山入夜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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