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們”
十三章 “我們”
黑暗中的客廳裏,除了正在低低回蕩着的影片中的配樂和臺詞,其他的一切都悄無聲息。
影片中自然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壞人得到了懲罰,主角在出盡了風頭耍盡了帥氣之後,還得以抱得美人歸——在歡樂得好像花團錦簇那樣燦爛的結尾畫面中,電影播放到了劇終……演職員名單一個個地滾現在屏幕上,黑幕白字的那麽清晰——排在第一位的“蘇慕彥”三個字是那麽的清晰。
從電視上收回了目光,蘇慕彥一時間覺得電影中的自己錯身而戰的空間和現在的自己割裂得支離破碎……陌生中是怎樣都拉不回來的距離。
他閉了閉眼睛,收斂住心神……遲疑了一下後,還是拿出随身帶的棉帕遞了過去。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到男人向着他微微擡起了下巴,看向他手中棉帕的眼中除了冷漠還有一點點的不解——只是,揚起臉仰視的動作和神情,無論如何都帶了一種脆弱和迷茫……
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就塌陷下去了一塊;
不偏不斜、不輕不重……但是,卻正好在心髒跳動着的正中間。
蘇慕彥想,一定是周圍的音樂太過熟悉,周圍的環境太過黑暗,氣氛太……所以,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手中的棉帕就這樣輕輕地按上了男人的眼睛。
還未抽離開的手指被按住,男人把眼睛都埋進去了那方不大的手帕,默不作聲地……
但是,指尖上卻有微微濕潤着的錯覺。
影碟徹底地播放完畢了,電視的屏幕随之完全黑了下來。
整個客廳裏,只剩下半開着的門外透進來的半線光亮。
蘇慕彥維持着半蹲的動作,被按住的右手上的力道并不大,男人的手指也未用力……只是,卻怎麽都抽不出來。
——他和他,曾經是那麽熟悉、那麽貼近……十年以來的點點滴滴,如果沒有投入和分享,又怎麽能走過這些年來一日日重複而過的時間格跡?
其實,記憶一直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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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那裏。
沉默的時間好像只是一個恍神又好像過成了永恒。
蘇慕彥任由男人按住自己的手,把臉深深地埋進去……直到端着托盤的傭人小心地走到身邊提醒,“少爺,您要的醒酒湯和橙汁。”
“……鈞哲……”喊出口的這兩個字是那麽自然——蘇慕彥試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卻被邵鈞哲反手抓緊,仔細一看,卻發現男人仍然是閉着眼睛,顯然是酒醉得厲害了。
輕聲吩咐着傭人過去打開客廳的燈,蘇慕彥就着方才半蹲着的姿勢跪坐在地板上,一手摟過男人的肩膀,低聲地哄着他往他口中灌着醒酒湯。
仍舊端着橙汁在一旁的傭人不禁在心中感慨道:到底是兄弟情深……瞧瞧,剛剛還兇着一張臉趕出去一屋子人的大少爺現在被哄得多乖,簡直就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場景。
還在酒醉狀态中的邵鈞哲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處在哪個時間和空間,明明是已經倦怠到麻木的精神勁兒卻突然像是找到了歸宿一樣,那樣的安心和依戀。
記憶中的回放和現實的場景重合在了一起——以往的時候,不管他醉酒到多厲害,慕彥即便會毫不留情地拿話訓他,卻仍然還體貼地悉心照顧着因為酒精作祟而各種不适的自己……
咽下最後一口湯水,唇上的殘留的液體立刻被人輕柔地用棉帕一點點拭去……邵鈞哲心中一動,抓住了正要離去的手,“……慕彥!”
張開眼睛來看,卻哪裏見得到心底下一直存在的那個人?
蘇慕彥被他這一聲輕喊叫得心裏立時泛上來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是澀澀地堵在那裏。
他垂下眼睛,收回自己被攥住手腕的左手,把右手裏端着的橙汁遞了過去,“……喝點果汁吧?”
邵鈞哲歪着頭看他不答話更不去接那杯橙汁,突然空洞地笑了兩聲,便掙紮着要扶着沙發站起來。
他酒喝得的确不少,現在酒勁已經全部激了起來,又起身起得這麽快,還未站起便頭重腳輕地要斜斜地歪倒下去……
蘇慕彥伸手拉住了他手臂,還沒來及說什麽話,卻被男人一把揮開了過去——醉酒狀态下的人最沒輕重,他這一揮不僅用指節狠狠地砸着擦過蘇慕彥的下巴,還帶翻了那杯橙汁……
玻璃杯碎在地上,果汁灑了一身一地……
蘇慕彥反手用手背擦了一下被打得生疼的下巴,再加上身上的果汁粘膩淋漓,心裏的火氣不知道怎麽就起了起來,“……邵鈞哲!”
“噓——”七倒八歪地站着的男人歪歪斜斜地轉過身子,用食指豎在自己唇前,用一種執拗的口氣說,“……別來煩我……”
他說完這句話,就又推開了過來想要攙扶自己的傭人,不僅把對方推離老遠,還把自己推得一個趔趄……
然後,這個男人胡亂地揮動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你們……都遠點兒……別來……別來打擾我們……”
蘇慕彥一下子就愣在那裏……
一動不動地,他看着走路都不穩的男人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樓梯,腳下卻跟生了根一樣,從心髒的最深處生生紮出來的根,像是被貫穿過去的木木地疼。
——他說,別來打擾我們……
——我們……我們……
——我們,都早已經不是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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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慕彥有着早起的習慣,現在這個習慣依然被保留到了下來。
但是,他走下樓的時候,發現邵鈞哲已經端坐在了飯廳的餐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喝咖啡。
——宿醉的男人,臉色透着一種疲憊的灰白,雖然有着一絲不茍的精心着裝和發型整理,但是仍然看起來氣色不大好。
一旁的傭人手腳麻利地送上來了面包、煎蛋和牛奶,然後又飛快地退了下去。
面包是表面烤得焦脆內裏松軟可口的德國工廠面包,塗抹上新鮮的乳酪再配上濃濃的純牛奶……味道和營養都兼備的早餐。
但是,蘇慕彥吃在嘴裏卻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昨天晚上的那一幕莫名的有些溫情……黑暗的掩蓋下,總是更容易滋生出一些隐秘的但是撥亂着人的神經。
但是,卻被生生地壓抑下去。
蘇慕彥想,自己和鈞哲……到底是哪一個更加殘忍呢?
這頓早餐吃得意料之外的沉默無言和相安無事,幾乎一口未動早餐的男人在喝完咖啡便匆匆地出了門。
從前段時間和邵夫人的聊天中得知,邵氏最近在忙于一場收購案——如果能夠成功的話,就能夠順利入主宏利公司,而這家公司不僅掌控着一條國內院線,而且在歐洲有着發行權和發行渠道——如果能夠成功的話,邵氏在電影業便是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了。
……說起來,和馮家的聯姻,也是出于能夠在資金方面尋求支持的目的。
……只是,即便是知道這個事實以後,又能代表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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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拍戲的時候,任冉對邵逸辰下巴上的青紫很是不滿意,雖然沒有出言責備,但是卻用不贊同的眼神“抗議”了一遍又一遍。
不過,她在化妝上的确有一手。粉底遮瑕陰影一起上場,雖然費了不少勁,但是卻很好地遮蓋了下巴上的這處淤痕。
“阿辰,你下巴上這塊淤青怎麽來的?”任冉滿意地看了看自己化好的妝面,心情放松之下便打趣地問道,“難道是照鏡子的時候看自己太入迷,才不小心撞到鏡子的?”
邵逸辰笑了笑,“冉姐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要是撞鏡子,也得是你給我化好妝之後吧?”
任冉聞言哈哈大笑,“辰少爺你真是的……”她走出簡單搭救的化妝間,看了看外面的陽光,向一旁的助理打了個手勢,“阿燦,打傘!外面陽光太大……”
陽光如果太強烈的話,演員的妝面就會很容易花,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會為處在休息狀态下的演員打起傘來;否則,頻繁地補起妝來,化妝師将會是第一個出言抱怨的人——外界所謂的某某演員耍大牌,拍戲間隙都要打傘的說法,其實是一種外行人不負責任的推測。
不過,今天下午的太陽确實很烈,氣溫反常地厲害,還帶着初秋天氣時特有的幹燥的熱……穿着明顯不合季節的戲服,來回還沒有走上幾個來回,就已經大汗淋漓了。
這種天氣下,演員的表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一組鏡頭拍了半天後還是“NG”。
于是,辛導的脾氣就立刻上來了,一圈子的臭罵幾乎涵蓋了整個劇組的人,就連暫時沒有鏡頭要拍的邵逸辰都未能幸免。
就在一個正在和宓欣妍配戲的二線女星馬上要被辛洪源罵哭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蓮花車慢慢地駛了過來。
車子一直駛到了攝影棚,依然冷着一張臉的邵鈞哲從車子上跳了下來,咬着煙的樣子既漫不經心又有些頹廢。
他用力地合上車門,伸手在車前蓋上拍了兩下後,才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煙頭,噴出了一口煙霧,“呦~您老發脾氣呢?”
辛導緩了緩臉色,“下午拍得不太順……邵總怎麽這時候來了?”
“我安排了華彩的兩個小記者過來采訪片場……拍些劇照出去增加點兒曝光率。”邵鈞哲把煙頭彈在地上,一腳踩了上去,“辛導你給安排一下?”
在行銷部的策劃下,《迷航》的宣傳已經悄無聲息開展但是聲勢漸大地進行開來。而華彩正是邵氏旗下的一家傳媒公司,紙媒方面主營的兩份報紙和一份雜志發行量都能在娛樂報刊中排名前十——簡昱的第一張劇照便是由華彩經營的《今日影視雙周刊》率先披露出去的。
被導演和監制都贊不絕口的扮相自然不俗:全黑的背景下,一身筆挺戎裝的男人眼帶笑意,繃得緊緊的唇角和搭在帽檐上的白色手套英氣十足……眉眼間的那股子精細的漂亮,被背景的黑色襯托得觸目驚心。
一眼瞅下去,心尖都能打起顫來。
因為報道的對象是自己的少東家,執筆的記者吹捧起來不遺餘力而又含蓄隐晦……一筆帶過邵逸辰的家庭背景,反而聚焦于對他本人的介紹——而且還有獨家私人生活照的披露,再加上《迷航》劇組導演組的褒揚評語,一時間,吸引眼球無數。而這篇文章出來之後,便被各大娛樂報刊、網站争相轉載引述,哪怕不關注娛樂圈的人也都知道了“邵逸辰”這三個字。
這陣勢……俨然就是一顆明星平地而起。
邵鈞哲斜靠在車門上,動作幅度很大地扯着脖子裏的領帶……按說,安排記者這種事情雖然是他那個一貫高高在上的媽特意安排的,但是也不需要他丢開剛談妥的合作案親自跑來這麽一趟。
但是……
像是不來不行一樣,簡直鬼迷了心竅。
他一邊這麽想着,一邊随意地環視着拍攝現場。
眼睛在掃到片場的一角的時候,突然就停在那裏了。
……心跳加快、眼睛發澀、呼吸都接續不上來……
……就連手指指尖都有一種挪動不了的發麻……
邵鈞哲站在那裏,一步都移動不了,一句話都找不到能夠開口……只是呆站在那裏,看着不遠處遮陽棚下的一個身影,胸口漸漸地悶得發疼。
那個人挽起了白色的襯衫,右腿橫搭在左腿膝蓋上,單手撐住下巴在翻閱劇本……壓低的帽檐看不清什麽表情,但是卻該死的熟悉。
張了張嘴,邵鈞哲向前邁出了一步,卻正好見那人合上劇本擡起頭來,正和自己望過去的目光對視。
……怎麽可能會是那個人……
邵鈞哲停下了腳步,閉上眼睛後退了一大步。
他覺得渾身發涼,但是頭頂上的烈陽卻曬得想是燃着了火一樣……
邵逸辰被人通知說導演有找,于是把看得爛熟的劇本交給助理保管,稍微整理一下衣裝便走了過去。
他剛走到辛導旁邊,就看到自己的“哥哥”怒氣沖沖地摔了車門,加大油門絕塵而去。
“……怎麽了?”随手摘下軍帽拿在手裏把玩,邵逸辰一手理着被帽子壓得略有些亂的頭發,一邊随口問道,“鈞……我哥怎麽來了?”
“不管他不管他,”辛導一掃方才的暴跳如雷,對着面前的男女主演說道,“等下有幾個記者要來。咱們不理他們的采訪要求,按咱們的計劃繼續拍,讓他們拍幾張照片就得了……”
邵逸辰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回望一眼,那輛熟悉的車駕已經駛過了一個大拐彎,早已看不到任何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