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格溫德琳

格溫德琳

Gwendolyn (格溫德琳)

——重返格溫德琳·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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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之行前的最後一次意外,是家裏來信,說我母親不慎中風,結果我人剛到了車站,又不得不先折回家。

奧古斯塔也回來了。他有事耽擱幾日,比我晚到。

我在走廊上迎接他,我們談着母親的事。醫生來過幾趟,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但看來等待病人的只有長期卧床休養,至于能不能恢複到從前的模樣—— “也不是沒可能”。

可大夫這麽一說,再望着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沒可能了。

母親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也不願失去貴婦人的風範。可她穿着華麗、帶着銀戒托的寶石戒指躺在那兒的枯死模樣反而更凄涼。奧古斯塔寬慰過我,也上樓看過母親,終于吩咐女傭将從城裏帶給我的東西一一擺出來。

其中一只長條盒子包得挺漂亮,但奧古斯塔面露輕蔑。

我終于笑了,因為這說明那是艾默生給的。

“怎麽,你見着他了?”

他不情不願說是的。艾默生聽說我們家的事,親自趕來見他,送奧古斯塔上車站。那孩子有時候是怪裏怪氣的,但與我家關系一直不錯;只是奧古斯塔崇尚陽剛式的俊美,艾默生卻是那種幹什麽都羞答答的男孩,長得也陰柔秀氣,連名字都是用來紀念早逝的大姐姐艾瑪。

自小奧古斯塔就不喜歡他。

“我也不喜歡他給你起的昵稱,他幹嘛要那麽叫你。”

“哎喲,就你能啊?”

不過奧古斯塔沒提阿希禮。我心裏其實有點想他提阿希禮,那是種證明:我确鑿無疑不曾愛他。撥開那層雲霧,我已經能跟人暢談他了。又拌了幾句嘴後,我們深深地看着對方,相互擁抱。

奧古斯塔熱烈地吻了我的臉頰。“我好想你!”

距離我上次回來,又有一個女傭被換掉了。我有點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沒費心多想。我從不多在意與我無關的事情。這些女傭裏我只關心貝蒂,我的“觀察對象”。看過她一些新的習作後,我發現其中一些格外撲朔迷離的照片出乎意料地不錯。

“小姐,這都是那些鬼魂的功勞!”

這是自從能“通靈”後,貝蒂神神道道的衆多新習慣之一。以前母親總在信裏抱怨這姑娘常狂熱地滿屋子亂轉,但也僅僅是轉轉,沒犯過什麽過錯,她也不好置喙。我回家時也目睹過幾次,但對這種事自然是沒什麽興趣。早先不過一時軟弱,我并不真相信我父親的鬼魂會留在家裏。

我進行攝影的動機也早已經從失落靈魂的尋覓上升至更複雜的境界,且在有了艾希莉後,更添一層物質上的理由。

但那傻姑娘興趣盎然,我也沒掃她的興,便假裝有興趣。

我甚至順口一說:“等我再回來,你可得再帶我看看那些鬼魂!”

貝蒂連聲說好,激動得滿臉通紅。

有了奧古斯塔在家,我心裏有了底。那個總拽着我裙角同我玩鬧的小男孩,如今也是個能獨當一面的男人。家裏不再非我不可,我終于也能重新啓程往倫敦,不過這次我順帶裝了些別的,是我親自看過、覺得還有些可取之處的貝蒂的照片,我答應她讓畫廊的人也看看這些。

貝蒂幫我收拾,她眼神豔羨。

“小姐,您是說單靠這些照片就能掙錢嗎?”

“當然,只要做得夠好。”

“那豈不是能像男人一樣!”

我笑了,意味深長,但沒說話。

就在這當口,奧古斯塔興高采烈地跑進來,話中帶着抱怨的口吻:

“莉內特,接你回學校的馬車來了!”

時機正好,我得走了,當然不是要往學校去。

倫敦在等着我。

我一下車,就換了往真正目的地的火車票,它載着我駛向首都的輝煌。在車上我對自己稍稍喬裝,這就是我為何因貝蒂的話而笑:可不就是像個男人一樣嗎?

在這事上,不得不說,是艾默生幫了我大忙。思來想去後我找上了他,他也果然答應作為畫廊和女校間的中轉站,如此一來,我能聯絡到我想要聯絡的對象,而誰也不知道天賦異禀的“格裏格·菲”其實是個年輕女人的假名。

只有我和艾默生知道真相,他保守了我的秘密。

下火車後我又上馬車,馬車夫幫我把行李放在車頂。我用力把帽子拽得低低的,卻難以控制地想着如果他看見我是個女人,會不會更仔細地打量我,思忖我一個年輕女士孤身一人上倫敦來,沒有人接我麽?我難道不害怕?

有那麽愚蠢的幾秒鐘,我甚至希望他發現,然後問出來。

這樣我就能驕傲地說,沒有。

當然一切都未發生。車輪滾在大道上,座椅一陣颠簸,我看着窗外各式嶄新光潔的明亮建築飛逝而過,噴泉在陽光下吐出霧狀的明亮水花。我想到一首歌。近日要做的幾件事情在我心中迅速列了個列表:明天得跟與我一直聯系的威爾遜先生見面。緊接着我要上畫廊,見另外幾位理事,這是場硬仗,因為那其中有些思想格外保守,不相信攝影有等同于繪畫的藝術價值。

我自然還要好好游覽感受一番倫敦……還得跟艾默生見個面。

就星期六吧。

我一邊想,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貝蒂驚嘆的語氣:像男人一樣!

對,就是要像男人一樣。

我誓要證明當擁有同等于男人的天分和行動力,一個女人能做什麽。這念頭琥珀一樣把我整個人裹在裏面了。只有一點麻煩,那便是我的長相其實并不方便長久地扮演男士。事實上,一到了光亮的畫廊裏,我所見着的第一個人就把我給看穿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濃烈的懷疑,問我道:

“有什麽我能效勞的嗎,小姐?”

我深吸一口氣,朝他微笑:“我和威爾遜先生有約,先生。我跟他就攝影的事項通信,他一聽我的名字就會懂得的。我叫格裏格·菲。”

威爾遜先生匆匆而來,臉上帶着生疏的微笑:“原來是你,當然是你,菲……女士!請進。”

他真禮貌,但态度和語氣和信件裏的、和我想象裏的真不一樣。會是我所想的緣故嗎?我自以為做好了準備,也已經證明過自己,但實際與料想可真是大相徑庭啊!我随威爾遜先生進了一間大屋,裏面的理事見着我,态度那才叫大變。

接下來有那麽一小段時間,我穿着男裝孤零零坐在一邊,淨聽着他們把我的作品拿出來,品頭論足,挑剔争論:

“我早就說過這些作品不行。”

“不是什麽東西都能配被稱之為藝術。過去就該停在過去。人死就該入土安息,而非做成标本……(低聲)女人家!逞奇而已。”

“相當怪異,是的……”

“沒有氣派。這些作品最大的問題就是美得不氣派。不過是一堆胡亂拼湊,她能拿什麽跟真正的大師相比?再說,從來沒有女人能當攝影師。”

“其實也沒有那麽糟糕。”

“算了,人都來了,還是給這姑娘一個機會。你們說呢?”

……

他們唇槍舌戰的整個過程裏,我都坐在旁邊聽着,心裏有一千句話想要堅定地、甚至高傲地說出來,用來捍衛我自己。我想象自己游刃有餘地舌戰那些理事,質問他們憑什麽,難道在你們看來,名字從“格裏格”換成“格溫德琳”,你們贊賞過的作品和作者也一并徹底換了個人?

可我不必問已經知道答案:

沒錯。

但你能怎麽樣,小姐?在我們看來,這就是兩個人,區別非常明顯。一個男人,一個不是男人但裝男人的女人。

他們真這麽說又如何?我想說你們錯了,女人也可以當攝影師。我就會成為這個攝影師。未來有一天我會很偉大,而你們會為自己的狂妄和有眼無珠後悔。我在心裏把這些話念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更為純屬,但沒有一個空子容許我将它們講出來;但他們的語氣和眼神,一點點剝開了我的驕傲。直到最後我也沒将那些話說出口,不過到了最後,他們決定保留之前承諾的、展示我作品的畫廊位置。

但不是因為我說服了任何人,僅僅是一些理事戰勝了另外一些。

僅此而已。

我拿到了錢,卻并不滿意,也不開心。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樣子,直到星期六和艾默生見面,我還無法從這股難受勁兒裏緩過來。我悶悶不樂地同他在街上漫步。

他倒是試圖安慰我,但他懂什麽呢?

我不住搖頭,艾默生幹脆也繞開話題,轉而問我想不想去參觀參觀博覽會。我是聽說那是場偉大的展覽,可惜但近來倫敦多雨,更叫我興致缺缺,便随口推拒掉了。

另一件事吸引我的注意:不知為何,市中心竟有一塊廢墟,許多人在那附近忙碌。

“那是怎麽回事?”

“失了火,在這裏不是稀罕事。你看那座大劇院,漂亮吧?”艾默生指給我看,“原先更漂亮!結果一場大火就将它夷為平地了,重建起來的就欠缺點什麽。唉,倫敦時不時會進入着火的季節。”

我點點頭,又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一直這樣,對那些跟我無關的事情概不關心,我的頭腦是個不安分的場所,它想事情想得太深、太雜亂、太自我。艾默生趕緊拉了我一把,才免得我低着頭走到行駛馬車的大道上,我回過神來,大笑出聲。

許多鴿子消失在天際。

“最近城裏亂得很,都上報紙了,好在有警察維持秩序。”艾默生松開扶着我的手,提醒道:“但你去什麽地方要小心,最好不要再單獨出行啊!”

雨又下了起來,艾默生送我上了一輛公共馬車,它帶我回到住處。

這一天過去,我的怨氣已經稍緩些許,心想就算我的作品是勉強進入畫廊最好的位置又怎麽樣?人們長了眼睛。總有一天——

“有信給你。”旅館的女傭招呼我道,“菲先生!”

我謝了她,邊上樓邊讀。

雨水從窗棂漏進來,這樓梯間裏邊真冷,可哪裏都沒有我心裏冷。

看那封信裏寫了什麽啊!

【菲小姐:我們再三思忖,還是決定很抱歉地通知您,理事會決定收回之前的話,因為對我們的畫廊來講,聲譽非常重要,只有真正優秀的作品才能出現在我們之前提出的位置。但無論怎樣,我們仍然會遵守承諾展出您的作品,只是換到另一個較為邊緣些的區域。】

【感謝您的理解,我們一致祝福您諸事勝意。】

那封信我看了四遍。

第一遍:

難以置信。我的眼睛掃過一行行冷冰冰的印刷體,捕捉到幾個零星的詞組。無法理解,但我的心重重沉落。

第二遍:

我仔細讀。字與句劃傷我的眼睛。

第三遍:

我不敢讀。我用手遮住信箋,每次只露出一個單詞。它的意思清晰明了,我松開手,信封連同信掉落地面。

第四遍:

無能為力,怒火中燒。

因為我心裏清楚,這一切羞辱不是因為我不夠格,而是因為我不叫格裏格。我并不真擁有這名字,我不是紳士,不是男人。

因為我僅僅是格溫德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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