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格裏格
格裏格
Greg(格裏格)
——還是格溫德琳·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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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從倫敦尋找一些東西。一件在學校裏、家裏,全都沒有的東西,它能讓我這次離經叛道的旅途不那麽毫無意義。
乍想起來不難。
可問題是它在哪兒,在哪兒啊?
一個吉普賽女孩兒為我帶來答案。
“先生。”在倫敦最後一日,我獨自在街上尋訪之時,她用這一個詞俘獲了我的心。“要看看這個嗎?”她手裏有條紅色的琥珀項鏈,質地古樸,做工粗糙,中間有好幾個氣泡,是處小瑕疵。
但不知怎地,它仿佛自帶一種魔力,将我攝住了。
我低聲問:“多少錢?”
四個先令,不多也不少的一筆錢,我買下了它,于睡前久久凝視,在陷入夢境前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靈感在胸中燃燒。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趕到畫廊,在一間借來的小工作間裏,用項鏈、我、之前給艾希莉制作的幾張半成品底片完成了被我稱之為《四部曲》的作品集中最後一作。
完工的那一刻,我心中一股濁氣傾吐而出。
我懶散地滑落在椅子上,穿長襪的腳跟點在地板,灰塵四起如霧。給它起什麽名字好呢?相片端正擺放在我面前,和我所有其他為之驕傲的作品一樣,主體是我。一前一後兩個我,一正一側在室內嬉戲,這一次我格外上心在靜态中還原一種動态。房間內物件東倒西歪地漂浮,床倒懸在屋頂,一扇小圓鏡中,露出第三個人影的局部。它浮現在黑暗裏,若飄若懸;露出來的部分僅有脖頸,那上面挂着一條細細的吉普賽風格古董首飾,墜子垂在胸口,是一顆血紅琥珀,豔麗奪目。
這最後一道人影裏凝聚了巧思:我拼貼了屬于我和艾希莉兩個人的影像。
于是她也在這兒,被我召喚而來,早早戴上我要送她的禮物。
我爬起來俯身,如我們初戀般熱烈地親吻着相片。
仿佛來自她雙手的溫度點亮了相片中的寶石,我仿佛念起咒語般喃喃:噢,艾希莉,艾希莉……我愛你,我真想你啊!我的朝露,我的缪斯,我的黃金女孩兒!
最終在照片背後,我記下了《缪斯》這一題目,心道與她相配。盡管在制作這張照片的全程裏,我還被另一種陌生的感覺流遍身體,現實裏的身體像也伴随圖像的分裂而分裂。不僅是這一張照片,還有我此前的每一張照片,那是種強烈的、預言般的知覺。
每一個小小人像,都是我拿起一個個名字,勾勒所有人眼中的我自己。
為何選擇定格這個人像,為什麽她有意義。
只有有價值的格溫德琳才有資格留存在照片中,她必須滿足攝影師的期望,滿足所有人的期望。她必須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尋找出路。
可在夢裏,一個早已出現過的焦慮聲音複現了:
它在哪兒,在哪兒啊?
我很快遺忘了它,我得回去了。抵達校舍時正值深夜,一位女教師将我安排到一處小屋,正好是幾年前我初次來學校時,和艾希莉共寝的那間。
轉日清晨我一起來就去找她,她自然又驚又喜。我們一如既往在閣樓裏會面。
我拉着她的手問:“我不在的時候,你都怎麽樣?”
艾希莉道:“什麽事也沒有,一切都挺好。”
“那些女孩沒找你的麻煩?”
“完全沒有。”
“就算有,你也不告訴我。你就是這種人。”我撇撇嘴,把項鏈拿出來給她,矜持道:“算了,看看這個。不是什麽貴重的珠寶。”
艾希莉立刻戴上了。沉甸甸的琥珀墜在睡衣領口,像一滴血。我将指尖抵在它下面,艾希莉一把抓住我手指:“噢,莉蓮,它真漂亮!”
她對那條可憐的小項鏈愛不釋手,真叫人滿心憐愛。
就在這時艾希莉忽然想到什麽,從項鏈上分神問我:“對了,倫敦怎麽樣?”
我的心一沉。
我怎麽能說,倫敦跟我想象得不一樣?那些理事們争執的面孔又浮出來了,我就是忘不掉。那麽輕蔑的表情……一想到那畫面,即使已經遠離倫敦,即使就在艾希莉面前,我的心也瞬間從和悅的情緒飙升到暴怒。我怎麽能說?我說不出口!
我笑道:“妙不可言。”
她卻想聽更多:“倫敦人喜歡嗎?”
只要出于自尊撒了一個慌,總逃不掉用更多慌來圓它。我脫口而出:“當然!他們說那是怪異的傑作。”
“他們以前見沒見過類似的東西,有沒有看懂?”
艾希莉興致勃勃,我卻心不在焉,我不想說,我想走。最後她也察覺到些許端倪,但大約是顧念到我的自尊心,并不挑明,只是小心找出些其他話來問,都是些我平時愛談的。
我也确實能談,說得流暢、輕松、不費工夫。
可為什麽,到了倫敦……?
暴怒變成了痛苦和怨恨,我出神更加厲害,自然不知道艾希莉的表情從何時也在變化,落寞、迷惘、希望和憧憬層層疊疊。她似乎自己把話題拐到了個更不該講的地方去,忽然間我只聽見她說:
“要是我們能結婚多好啊。”
就是這一句将我驚醒了。
她剛剛在說什麽?
噢,我想起來了……倫敦。還是倫敦的事情,她說她也想去倫敦,但只是想想,并不敢。我的心緒被倫敦人燒在上面的一把黑火給燒幹、燒焦了,根本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軟話回她,最後只勉強附和:“我也希望我們能結婚。”
她搖搖頭。“但是不行,不是嗎?”
不行啊,艾希莉。他們看不起我。
看不起我,就因為我不真是男人!
和艾默生同游倫敦那天我們經過一座橋。就在那兒我問他是不是我一直以來都錯了,我根本沒有出衆的才能,才跑到這個地方來白白讓人恥笑?他說不是的,說他覺得我很勇敢,而且如果那些人真看不上我的作品,為什麽還會同意在畫廊展出?我在心裏嗤笑,心道他不知道我在踏入倫敦的時刻滿懷希望,卻已注定像被阿希禮退婚那樣被羞辱啊!他們退回我的攝影是羞辱,但像現在般真要了我的攝影更是羞辱!
我心裏邊從未這麽恨過,幾乎直發抖。
也就在那刻,我下定了決心。
我要再回去。
我一定要再回倫敦。
我必須像對待阿希禮一樣,用我自己的方式給這事畫上一個休止符,只有這樣才能心裏安生。因為沒有人……這世界上沒有人有資格這麽對待我!這件事我說到就要做到。我要讓他們後悔,讓他們知道輕易看不起我是個錯誤、我和其他平庸的女流之輩大不相同;我得沖破一切透明的、魚缸一樣将我囚困其中的屏障,才能實現我要做的事,才能不令自己蒙羞。
我得真正成為格裏格,無所不能的格裏格。
我不要再當格溫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