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聰明的克拉拉

聰明的克拉拉

Clara the wise (聰明的克拉拉)

——與我們闊別已久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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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之間,所有的倒黴事都一擁而上我頭頂。

在冷雨裏跋涉回租住的閣樓後,我發現那煩人的“每月訪客”正不湊巧地到來了,血弄髒了床單。第二天早上我差點沒爬起來,但還得匆匆洗漱、揣上一塊面包,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大橋遠遠的另一邊,從游藝宮的後門溜進去。

“哎喲,克拉拉!”老瑪麗一看見我就說:“今天咋遲到了?克萊門廷小姐找不見你,有些發怒呢。”

克萊門廷·愛德華茲小姐,最優雅的女神,游藝宮的明星。每日有多少玫瑰投擲向她,多少紳士少女坐在觀衆席上,為她的歌喉而傾倒!說到這裏讓我插一句前情,那就是馬戲團前些年給解散了,據說是經營上出了岔子,我們這群人自然也四下飛散。獨身去闖蕩倫敦市中心的游藝宮是我那時那刻所能做的最勇敢的事,我成功在這兒給自己讨了一份謀生的新活計,在不同藝人手底下輾轉,一直幹到今天。

沒什麽技術含量,僅僅是做雜務。

關鍵要面面俱到。

“克拉拉!”克萊門廷小姐一見我就皺眉,“今天怎麽遲到了?我那條絲巾——”

“在這裏,小姐。”

候場間裏一片熱鬧,幾年以來,這裏一直是後臺工作人員們談論時事的場所:亞羅號戰争【1】、阿爾伯特親王【2】的隕落、足球協會……最近是巴黎。一場空前絕後的藝術盛會将上演,克萊門廷小姐受了邀請,将去巴黎音樂廳亮相。她獲準點名一位姑娘随同照料,成天巴結她個沒完的安娜中選了。不僅如此,克萊門廷小姐還送給安娜一份晚宴上吃剩下的蛋糕,她為此好好趾高氣揚了一回。

我則嫉妒得毒汁直冒,但沒說什麽。

好事向來輪不上我。

“克拉拉!”克萊門廷小姐蹙眉叫道,我趕快聽從吩咐。她焦躁不安,手捂着肚子。

安娜不知跑哪裏去了,換我跑出門去倒茶。

回來時正遇上裏面兵荒馬亂。高貴的克萊門廷小姐面色慘白,在我遞上茶杯的當口,“啊——嘔”一聲,直直吐向我雙手,穢物沾了半身。

我愣住了,房間也愣住了。

嬌弱的克萊門廷小姐呻|吟一聲,睜開眼睛,瞧着我的模樣,面上閃過一絲嫌惡。我退了一步,恰巧一個女孩驚叫一聲,大家回過神來,忙上前關懷神色恹恹的克萊門廷小姐,她肯定吃壞了東西,千萬別耽擱了晚上的兩場演出。

只有老瑪麗又趕過來,拽着我的肩膀拖到門口:“唉,看看你這可憐樣!孩子,快去把手洗幹淨,我可以借身衣服給你。”

我去了,被冷水凍得直打哆嗦,同時一股熱流淌到雙腿|間的布墊子上,腹部脹痛得厲害。我真恨每月一次的這回事!

想些別的,我朝自己道。

想想你廢了多大勁兒來到這個地方,有錢拿、每天看着最漂亮的人和東西、不挨打。可就算這樣——我不知足地想——什麽時候是個頭呢?連小醜在這地方都顯得高雅、令我自慚形穢。克拉拉究竟算是個什麽呢?

想些別的!

唱唱歌吧,我朝自己道。

有首歌我記在書後面,是我自己編的詞、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寫下來的。就是湯普森先生臨走前送給我的那本,我現在知道它是查爾斯·狄更斯的《聖誕頌歌》。當年我無所不用其極,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将它讀了下來,那過程煎熬無比,英文從未對我來講顯得那麽像第二種語言。

可我做到了。

這書我如今倒背如流,在以它為基礎自學下來讀寫後,更徹底脫離了文盲的行列。期間我也逐漸意識到一點關鍵。此前我以為自己之所以比克勞德聰明許多倍,僅僅是被他的發育殘缺襯出來的。可現在我察覺只要特意學習,我對萬物的領悟、記憶與應用能力不僅遠超同齡兒童,甚至不輸許多成年人。

我又能用此再做到什麽呢?

我到處借書、甚至有時候偷書來看,當然看完了還得給人還回去,我不想平白惹麻煩。此外我寫信。如今我抽屜裏擱着一沓信,每年兩三封,都來自同一位好人。在慈悲上帝的見證下,他八年前就和我所知道的那位美麗姑娘結為了夫妻。我還知道他實現了夢想,終于踏足了遙遠東方的土地,萬事勝意。

我為他高興……我開始覺得,有些事說不定是真的。

我是指,那些善惡有報之類之類的事兒。

我以前都是不太信的。

但自從第二還是第三封信起,湯普森先生突然不提上帝了,再加上其他事情越來越忙,沒空去教堂,我便一直沒能系統地信教。倒是我表露出對中國人的話有所興趣後,他把注意力轉到那回事上。

我知道正是湯普森先生前腳剛走,亞羅號戰争就打起來了。

那是我對上帝最虔誠的時候。

我是真害怕一槍火炮把他和他的漂亮太太打得屍骨無存!

而且那幾年倫敦流言四起,關于中國人——或者大清人,我們混着用,想起哪個用哪個——的落後和野蠻。他們殺死英國的水手,虐待女王的使臣,阻礙和平的商貿。他們中只有少數人理解究竟在發生什麽,即福音将臨,上帝對這片“愚昧驕傲”土地的眷顧終将到來。

每天我上游藝宮上班,耳朵裏灌滿了這些話。

以至于當信裏似乎并不完全這麽說時,我起了反感之心,第一次把信紙翻過去不願看。當然最後我還是看了,畢竟幾個月也就這麽一封。他寫道克拉拉,這裏根本不是什麽美好的應許之地。中國人朝彼此之間施加着苦難,但女王的軍隊也只是在此基礎上施加了另一重苦難而已。不是福音。你我同胞所遭遇的悲慘殺戮,其實只是來自被欺壓一方的反擊,只是這層因果到了英國也許早已模糊不清。談判一直在破裂,我不願承認,但我時常感覺不到主在哪裏了。

那信中罕見的悲涼在遠渡重洋後也模糊不清,然而第二天再去游藝宮,聽着和以前如出一轍的、對亞羅號戰争的議論時,我又感到渾身不得勁兒。突然間兩個版本的故事全不能令我接受,有一環出了錯,我夾在中間無所适從。

最後我就這麽不上不下地懸在那兒,代價是再也不能全然放松地讀湯普森先生信,也再也沒法心安理得聽化妝間談話了。有一次我橫穿廣場去市場買魚內髒,居然遇到募捐——反戰的募捐。我不知不覺往籃子裏放了兩枚硬幣,等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拐了個彎回住處,只煮了菜葉子配黑面包吃。

我想也許等徹底停戰,一切就安生了。

那段時間我還在看書。

看書,學語言,似乎也是亞羅號戰争影響的遺留物。找不到有方塊字的書,反而襯得另一門語言偷學來方便,兩個我都斷斷續續自己學,越學得深,越癡迷于這些陌生的文字和音調在我腦中起舞。

現在戰争當然已經結束了。

我将它抛在一邊,回到屬于我自己的、圍困在狹小閣樓、游藝宮和克萊門廷小姐的化妝間的小小世界,朝着冷水唱起歌來。先是英文,然後是略弱的法語:

【我認識一個女孩】

【她沒有鼻子】

【只有一顆鼻子狀的心】

我小聲反複地唱着,直到那些不馴服的詞料終于柔順地貼合進旋律。我随之發出的大笑聲尖銳高昂,直到一大顆眼淚掉在手背上。我哭了。

我摘掉假肢,費好大勁兒清理鼻子,到出門時臉中間還紅紅的。

瑪麗不知何時出現在長廊裏,看見我又驚又喜:“咋這麽半天,克拉拉!希斯克利夫先生剛剛找你呢。”

“我?我?”

我愣住了,希斯克利夫先生是克萊門廷小姐的經紀人,他平白無故找我做什麽?我心裏一陣忐忑,可老瑪麗拉起我的手,帶着我一路小跑,直到穿行到一個小隔間裏。

希斯克利夫先生見了我,表情露出一絲審視,道:“你就是克拉拉·蒂金斯?”

我該不會是闖了什麽自己都不知道的禍吧!

我保持鎮定,恭敬道:“是我,先生。”

“有個女孩吃壞了肚子,躺在家裏起不來。”希斯克利夫先生冷淡道,我半天後才反應過來這指的是安娜。“關于你,我聽到一些傳言。”

“傳言,先生?”

“你會不會說法語?”

法語。我幾乎意識到即将到來的是件什麽事情,又想謹慎、又怕謙虛,最後簡潔地說:“我會,先生。”

“說一句聽聽。”

“……Je devrais dire quoi, monsieur 【3】”

希斯克利夫先生大笑起來。

“你從哪裏學的這個?”

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那不是個真問題,只是震驚裏的一句感嘆:一個自小流離失所,靠當馬戲團醜角和雜役謀生的十六歲孤女,能識字已經不錯,上哪兒去沾染這一門高貴的異國語言?

但我假裝沒聽懂,我說:“J'écoute quand les messieurs et les dames parlent dans les couloirs, monsieur. 【4】”

我在誇大。人再怎麽聰明,也不大可能光從聽那些紳士淑女講話學法語。也不知道希斯克利夫先生打心底怎麽想。

“行了,別賣弄了。”他揮揮手,但饒有興趣地打量我:“照這麽說,另一件相關的傳言就不是真的了?關于你是——”大概這話太荒謬,連他自己說完都笑了:“你是爵爺家的私生女那回事?”

“不是真的,先生。”

對話似乎該告一段落了,然而我頭腦微動,須臾間已決心一試!我續着先前的話音道:“要說更有可能,說不定是我中午吃了條魚,而那釣魚用的蛆蟲恰巧享用過哪位爵爺的貴體呢!”

希斯克利夫先生一愣,繼而仔細地端詳我。

奏效了。

“粗俗!”他喊道,胡子下的嘴巴卻微笑了:“不錯,了不起。你竟還會引用莎士比亞?【5】”他若有所思,随後提高聲音:“再來。”

“不再來了,先生。”我大膽地直視他雙眼,目光如炬:“不該賣弄!我要想當聰明人,就得顯得自己像傻瓜。”

“你想當聰明人,女孩?”

“比那更好,先生。我想當有用處的人。”

……

幾分鐘後,我走出房間。

希斯克利夫先生已親口允諾,将安排我陪伴克萊門廷小姐做這趟巴黎之行。回家路上我又哭了,過橋時幾乎直不起腰,不過是高興的淚水。

肚子裏的疼痛不知何時有所減弱,我一回住處就寫信,盡管上一封寄給湯普森先生的信遲遲沒有回複。來自命運的無聲承諾壓過了一切思緒,我像生怕趕不及一樣坐下來拼命寫:先生,我要去巴黎了……

我要去巴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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