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将溺之人
将溺之人
She who is drowned(将溺之人)
——維吉尼亞·瓊恩孤身一人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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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清自己那天是怎麽回去的。
也許我喊出來了:不,不對,伊茲拉,你說好了要跟我過一輩子,說好了跟我回去間我父親母親的啊!我真覺得我喊了,可為什麽那個叫夏洛特的漂亮太太用那麽一副憐憫的神色望着我,朝伊茲拉連連嘆息,甚至好心叫女傭把我攙扶回去呢?真像個噩夢,我也希望自己在做夢,這樣醒來後又能重新開始。但倘若不是夢,我又該如何是好?我在昏睡中苦苦祈求上帝給我個答案,卻只能像乘坐着夢中失控的馬車一樣橫沖直撞,抓住每一件我還能堪堪碰到的東西。
我抓住的正是伊茲拉。
我像抓住正好漂到眼前的稻草一樣抓住他。
“維維。”那天之後他來看我,像熱戀時一般溫柔地坐在我床邊,“那天你朝溫蒂大吵大嚷,可全然不是淑女的行為,下次不要這樣了。她是主編的女兒,是我與她的結合加速了我與你的重逢。我還愛你,這不才最重要嗎?”
“真的?”我嗚咽着問。
“當然。”他撫摸着我的額頭,“等你感覺好些……如果約翰……我知道他不能夠讓你……也許我們兩個,可以在這裏共築一處愛巢,重溫舊夢。有空我再來找你,好嗎?別哭了,趕快起來擦擦臉,我的好姑娘。”
然後他走了。
伊茲拉沒有虧待我,他現在出人頭地,慷慨地拿錢給家裏雇了一個新女傭,她幫我做所有原本我來做的活。
可是随即而至的星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我天天都因為頭疼在床上躺着,望着新女傭走來走去。
她叫露西,滿臉雀斑,說起話來滿口方言。
從某種程度上講,她替代了我。
替代我去早市;替代我幹別的。
可她不能替代我嫁給約翰!
是啊,伊茲拉另娶,而我是和約翰宣誓過的妻子。露西對我很恭敬,但在我和伊茲拉之間這事上,總往我并不喜歡的方向勸我,中心思想便是一個詞:“知足”。
要知足,羅伯特太太。
每當她這麽一開口,我就什麽話也不願同她多講了。
可我還能跟誰說說心裏話,以及我心中的苦悶無措呢?我想念海倫,她曾是我的知心好友,但如今也不成了。現在我愈發确信,那日離開我屋子的時候,她确實展現出了一種逃離的态度。
再說伊茲拉的反應正中她猜測,我滿心羞恥,實在不敢再見她。
而且有露西在,我還怎麽把海倫偷請進屋來?
不像約翰,露西可是個會走來走去的健全人!
我想不清楚,頭也更痛了。
月底伊茲拉終于再度來訪,為我帶來一大束美麗的百合花,就放在我床上。我爬起來探身去看那些花兒的時候,他忽然從後面摟着我,親吻起我的頭發。
“你想想,”他哄着我寬衣解帶,“你跟約翰結婚,本質上跟同我結婚沒有分別呀。”
“可是我,”他篤定的态度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心裏,我……”
“怕什麽呢?親愛的姑娘,一切都不會變的。溫蒂近日心情很暴躁,總是嘔吐,同她在一塊兒真累。我一想到你就來了,和以前一個樣。”
我想,伊茲拉在安慰我,一切都不會變,我們可以像從前那樣。我實際上是他的妻子,畢竟約翰·羅伯特太太和伊茲拉·羅伯特太太都是羅伯特太太,聽起來一個樣,沒有分別。他說我永遠是羅伯特太太。我背後的扣子已經松開了,伊茲拉抱着我,把手放在我出門前一點點拉緊的胸衣系帶上。他緩緩拉動。
那是一個很溫柔很美好的時刻,或者,本該如此。
因為我是想相信他、依靠他的,不是嗎?
歸根究底,他是我選擇的男人。
如果連自己所愛的人也不能交付信任,這也太可悲了。
可就在那個時候……他将手放在我背上的時候……我腦海裏浮現的不是愛,而是海倫。海倫說過的話。那顆星星。車上的羅伯特太太。她也是羅伯特太太。
上帝啊,她才是羅伯特太太!
而且她嘔吐……什麽人才總嘔吐……
這想法叫我頓時一抽搐。
伊茲拉措手不及,語氣帶了些責備:“你又怎麽了?”
“不對!”我哭道,“我确實不真是約翰的妻子,可你不還是娶了別人嗎!”
“我不都說過了,我娶她是為了——”
“她懷孕了。”
“維維!”
“她懷孕了……”
我緊緊抱住胸口,把內衣帶子從伊茲拉手裏搶了過來,心裏痛不欲生,不僅為我自己,還為了夏洛特·羅伯特太太。我真不明白這麽簡單的事情怎麽讓我繞了這麽久。伊茲拉的婚姻跟我的一點也不一樣,他有了真正的羅伯特太太,其他女孩只能當情婦。我是在和一個有婦之夫毫無廉恥地厮混,而伊茲拉不可以同時擁有我們兩個,因為這不公平。他不可以!
至于我,我的丈夫是……天啊……是約翰·羅伯特!
這才是“兩全其美”的陷阱所在,因為但凡伊茲拉不要我,我就只能屬于約翰。
我就真要如海倫所說,一輩子跟那樣一個人拴在一起了!
這結論讓我恐懼萬分。
在伊茲拉的呼喊裏,我在最後一刻反了悔,衣冠不整奪門而出。但外面天氣陰冷陰冷的,無處給我去,我只得狼狽不安地在街巷裏游蕩半夜,像小偷一樣蹑手蹑腳回羅伯特家來。
約翰還在床上,他态度冷漠,一切似乎如常。
第二天被伊茲拉支走的露西也回來了,他本人則再沒出現過。
我又過上了渾渾噩噩、天天頭痛的日子。
這樣子一個月後,我自己也受不了了。如果無論如何也沒法離婚(可怕的字眼!)【1】,我至少要從這個浸透淚水的地方搬出去,和羅伯特家的男人一刀兩斷。露西出門去了,約翰躺在床上,我擦幹眼淚朝他告知了這一決定。
“現在有人照顧你。”我又補充道,“我要帶着自己的東西回家了。”
他滿是胡須的頭顱從靠墊旁緩慢擡起,滿是病容的面孔忽然讓我感到了威脅。
約翰用熟悉得可怕的口吻道:“瘋女人。”
“什麽?”
“背信棄義。”他輕蔑地望着我,“你嫁給我時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打着傾慕我、願意無私照料我的名義,實際上對我的弟弟抱有不實的妄想!你就不能有些廉恥,少說些好像他背棄了你的無稽之談嗎?”
約翰的話讓我渾身發冷,我想到了那些每次都被燒掉的信。
為了“避嫌”,伊茲拉不讓我保留任何能證明我們關系的物件,原來留在這裏等我!
難道夏洛特太太對我的指控毫無反應,也是因為伊茲拉事先告訴她我擅長妄想嗎?
我兩手氣得冰涼發抖:“無稽之談?等我登門上報社去告發他,我讓你們知道什麽叫無稽之談!”
其實這在當時還是句氣話,我不知道報社在哪裏。
就算打聽出來,誰會相信我沒有證據的自白,我會不會被當成瘋女人送到瘋人院去?
本來我還想着從長計議,可沒幾天一輛馬車停在門口,從上面下來了伊茲拉和一位紳士。露西去應門,我則很不自然地絞着手、低着頭,故意不看他。
“就是她?”那位紳士低聲道,伊茲拉點了點頭。
他随即滿面笑容走向我,風度翩翩伸出手來:“羅伯特太太。”
“你是?”
“伍德醫生。”伊茲拉為我們介紹,态度和往日無異,我猶豫着跟醫生握了握。
“這邊請,伍德醫生。”
他們一行人進了約翰的房間,我本也下意識要進去,卻被露西忽然抓住了手臂,她引領我在客廳坐下。
“你知道他要來?”我察覺到什麽,“他是什麽人,露西?”
“他是醫生呀,太太。”
我有些糊塗,但低沉的談話聲從緊閉的房門傳來,我的頭腦裏浮現出了約翰那一對小細腿。這是能治療的嗎?我用了些露西沏的茶,又胡思亂想了一陣後,門終于打開。
伍德醫生款款走出,卻直向我而來,在我身側落座。
“不要緊張,羅伯特太太,我只是來了解一些情況。”他和藹道,“你丈夫卧病在床多久了?”
“很多年了。”我說,心裏卻莫名不安。這問題難道不該問伊茲拉嗎?
“真是遺憾。你們結婚多長時間?”
“兩年。”
“那肯定很難,照顧一個這樣的病人。”
“哦,是的。”我的鼻子一酸,“是這樣,先生!”
“我猜你走入這段婚姻時肯定沒有顧及到這些,對不對?我聽說你長期頭痛,可否同我講一講是白天痛,還是夜裏痛,頻率如何?”
“主要是晚上。”我謹慎地說,“有時睡不着覺。”
“思慮過多的緣故?”
“是,先生。”我深吸口氣,“說實話,我——”
但忽然間我猶豫了,我注意到伊茲拉的鞋尖在半敞的約翰的房門裏。伍德醫生就在這時道:“也許以你的情況,多加休息才最好,而不是照顧病人。”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看見伊茲拉的鞋尖收回去了。
“你的臉色看着真蒼白,羅伯特太太。如果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請一定……”
“醫生。”我眼睛緊盯着門邊,口吻裏帶懇求道:“既然如此,我想離開這兒。到鄉間去休養,怎樣都行,我受不了了!”
“怎麽說?”
“我是被騙到這兒嫁給病人的。”我的喉嚨咯咯作響,“伊茲拉·羅伯特曾對我許下承諾,他——”
門突然滑開,伊茲拉出現在門口。
我渾身都繃緊了。
“沒事了。”伍德醫生道,語氣和先前一般和藹,叫我不由以為話是對我說的。可下一秒我意識到他的臉分明朝向的是伊茲拉,後者微笑點頭。
“确實像你們二位紳士所說一樣,這可憐的姑娘有精神錯亂。”伍德醫生重新轉向我,“不要害怕,羅伯特太太。跟我到‘鄉間’去吧,護士們會幫助你的。”
我張大了嘴巴,可是氣出不來,只發出了可憐的一聲:“不……”
“我來幫忙。”露西自告奮勇,上前攙住我的一條胳膊。
伊茲拉仍然面帶愛憐的微笑,無可奈何地沖我搖着頭。
“不!”我終于喊了出來,嚎啕大哭、拼命掙紮。
來治約翰的醫生?我怎麽會這麽想,這魔鬼一開始就分明沖着我來,去找約翰也只是為了進一步算計我。至于外面那輛馬車,不用問就知道是開往瘋人院的【2】。他們騙我還不夠,不給我留一絲證據還不夠,他們要整死我、殺了我!
我像一只撲扇翅膀的鵝一樣将露西甩在地上,她喊叫起來。
“小心。”伍德醫生說,“看這位太太那麽小的個子,發瘋時怎麽那麽大的力氣!”
“我沒瘋。”我喊道,也不知那些凄厲怨毒的尖叫聲傳了多遠:“我沒瘋!”
“你還好嗎,露西?”伍德醫生問,他也已經快抓不住我了:“唉,要不還是把她綁起來吧。可憐的羅伯特太太,我也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我去看看有什麽用得上的。”伊茲拉說。
我終于意識到掙紮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
“先生,醫生,我沒有精神錯亂。”我竭力放松吓得痙攣的身體,牙齒仍然直打顫,手指在伍德醫生堅硬的衣褶上滑動:“我只是給吓着了,我平時不那樣的。至于關于伊茲拉·羅伯特先生的那些話,實際全是我故意編出來、想滿足一番幻想的。我心裏知道那是假的,我沒瘋哪……”
制衡着我的力道果然松動了。
我滾到地上,渾身發抖地抱着頭臉。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頭頂道:“所以你承認了?你終于承認空口污蔑羅伯特先生了?”
“我什麽都承認,只要別把我拉到瘋人院裏去,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