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蒙恩之人

蒙恩之人

She who is saved(蒙恩之人)

——重新相見的維吉尼亞·瓊恩和海倫·溫格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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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認了錯,我到底沒被送到瘋人院裏去。

可我真感到自己被那一回給吓瘋了,高熱一場後,發現露西已經悄無聲息接管了一切日常外務。那日手臂上、脖子上和腿上留下的淤青慢慢散去,我猜過不了多久它們就該無影無蹤,正如我曾懷有的對未來的所有希望。

伊茲拉來探望我,親吻我因驚吓病而緋紅的臉頰。“看見你恢複真好。”

“謝謝你。”我說。

這是我幾日來仔細思考後,做出來的最聰明的事情,即朝伊茲拉學習“無事發生”的精髓。誰知道它能管用多久?

等我剛好能坐起來的那一天,門又被敲響了,我叫露西去開門。

“誰在外面?”

“是女裁縫。”

伊茲拉給我請了裁縫?

我有些不解。然而從門口走進來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女人,她……她是海倫!我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海倫不笑的時候自有一種氣勢,姿态高傲地走進“羅伯特太太”的小房間,把露西關在了外面。

我立刻跳了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也不想一見她就哭,那也太丢臉了。

海倫端詳了我片刻,将一個裝針線量尺的小包裹裝模作樣地擱在一邊:“我來看看你。你最近過得好嗎?在外面不常見着你了。”

“露西替我出去買東西。”

“我知道你那愛人回來了。他替你請了新女傭?”

“哦,是的——”

“他對你好嗎?”

她這一問,滿心羞恥無助的痛苦感覺又出現了。

我對她說,很好。

“真的?我可是聽說,你們這兒有家太太精神錯亂,差點給送到瘋人院裏面去了。我趕忙上這片來轉轉,看見你房間的窗戶還亮着,我心甚慰哪。”

海倫起身過來,慢慢蹲在我坐着的椅子下面,抓住了我的手:“那就是你吧。到底怎麽回事?”

“不,不是我……”

“行了!要真不是你,肯定至少要為那男人辯白上兩句的。再說,他沒接你走,這不就說明問題了嗎?”

話已經講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全跟她說了。

海倫聽完長嘆了口氣,把我摟在懷裏。

“可憐的傻女孩,我可憐的薇缇,瞧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麽呀!”

“是不是誰都知道我傻?我真活該。”

她沒立刻應聲,手指一下下撫摸着我後脊:“唉,有時候你确實傻得叫人想要罵上一頓。”

“你怎麽罵我都行,親愛的海倫,只要你還肯來見我!”

原本我努力克制自己,但最後還是抽抽搭搭地哭了,又接過海倫的手帕擦臉。她手帕上有種怪奇特的香味兒,一點也不好聞,但只要是跟海倫有關的東西,在我看來都像有些神奇的魔力。

我情不自禁,把心裏一直以來都轉着的話告訴了她:“如果我是你就好了,海倫!我真羨慕你。"

“哎喲,這叫什麽話!”她有些吃驚的模樣,“我有什麽值得你羨慕的啊?倒是你,親愛的,那麽幹淨整潔漂亮,我當初看着第一眼就想到你身邊跟你說說話兒。那時候我心裏也忐忑過好一陣,擔心我這種女人不配跟好人家的女孩一道走呢。”

“可你比我聰明!”我把手帕像朵花兒一樣攥在手裏,急切地說:“而且你總是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相比之下美貌一無是處哪。”

之前為了安撫我,海倫一直側坐在地上。

現在她按了按膝蓋關節,又按了按她自己的額角,再開口時的聲音變得如此沙啞、如此陌生,我被吓了一跳。

“我可不聰明。”海倫輕聲說,“也總分不清好歹,閱歷多罷了。我媽改過自新的事是我騙你的,她是個不聰明的小偷,最後偷成了死刑犯,到上絞刑架時我才五歲。當時人人都去看來着,最後還是布朗太太将我領走,她是我媽當年的助産士,也是她的朋友。她把我帶回了那些女人聚集的地方,那麽一大群人混跡在一起,所有人一個個上來看我,圍在我身邊,因為媽以前不肯把我帶到她們面前去。”

這是她第一次說起小時候的事。

“我記得她們對着我笑、摸我的頭發,說‘這就是路易莎的小賤種?可憐的小賤種,一點也不好看,怪不得路易莎恨她’。”海倫吸了口氣,繼續道,“另一個女人則說我媽以前誰都恨,簡直都成了習慣了。自從被誣陷偷東西從主人家趕出來、淪落至此,這世界上就沒有她不恨的人。據說連被吊死時她都一臉恨恨的模樣,但我沒敢看臉。之後我就跟這群女人過了,她們給我吃穿,給我唱歌,哄我睡覺……有一天她們給我漂亮裙子,領着我去見一個紳士,他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二歲。他說正好。我哪裏知道是正好什麽?十二歲,我十二歲就當了妓|女哪!【1】”

“哦,海倫。”我快聽不下去了,“海倫!”

“你怎麽看這種事,是對還是錯?”她沒有停,眼睛緊盯着我:“是,我靠做這行過活……腰椎關節裏面落了病,有些時候格外苦哪。其他女人教我喝酒,我不喝,怎麽樣也不能酗酒,因為我早就下定決心,絕不以妓|女的身份死。至于那個警察,摩根·凱勒,他最恨的就是我這種人,畢竟我們可是社會最大的邪惡哪。猜猜他怎麽‘匡扶正義’?靠免費光顧站街女當懲罰。保護費我當然交得起,但那是我要安身立命的錢,我不會那麽就給他。再說,他太貪婪,他要得比應得的要多出太多了。所以他次次都打我……他那種人!”

海倫說到此處,舌尖在嘴巴裏輕輕打着轉,舔在之前我見過的那處小空缺上。

她突然冷笑一聲,往窗外面啐了一口:“……這顆牙就是他給打掉的!”

我想這些話不知要在心裏面說過了多少遍,出口時才會這般流暢吧?那麽哀戚,又那麽冷漠。如果那天我看見被警察毆打的海倫開口說話,大概也該是這般口吻。我從沒見過她這樣。

面前這個帶着陰郁氣息的海倫短暫遮住了笑着跟我編造牙仙故事的海倫。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忽然靈光一現,不由喊道:“噢,海倫!可你——你終于要擺脫掉他了,不是嗎?"

“什麽?”

“你要去倫敦了呀!說實話,你太久不來,我還以為你是已經在倫敦了呢。”我爬起來,請她離燈火近一些:“我可要好好看看你,等你走了,我大概再也見不到你了。”

可她像是困惑了:“薇缇,你在說什麽呀?”

“之前那幾個月——”

是這樣的,她想起來了。我提起這話茬就是想讓海倫開心些,提醒她至少還有盼頭,跟我不一樣。

但不管海倫臉上是什麽表情,肯定不是高興。

她低聲道:“啊,那個……我這些年都沒去過倫敦呀,那可早着呢。”

“可之前你……?”

“傻女孩,怪不得那麽多人騙你,我說什麽你都信哪。”

“那你去哪兒了?”

海倫不想說。

她搖搖頭,慢慢捏着我的手,眼睛看向窗戶,神色很像是我上回談起摩根·凱勒後,她幾乎落荒而逃前的模樣。

海倫轉開話題道:“沒關系,早晚的事。不管怎麽樣,我一定要去倫敦!其實去不是問題,親愛的姑娘,關鍵是怎麽過得和如今不一樣。要是做得不好,也不過是換個地方去賣罷了。”

“你肯定能辦到的,海倫,我看得出來。”

“我還得想個辦法,把你也給帶走。”

我吃了一驚,随後心髒狂跳起來,我緊緊抓住她的手。

她竟然到這時還想着我!

“你真好!”我結結巴巴地說:“但是這事兒要怎麽辦成哪?要是伊茲拉再來找我,我也跑不掉,他真把我送進瘋人院裏頭可怎麽辦呀!"

“所以我們得一塊兒想個好辦法,親愛的薇缇。我實在放不下心自己跑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這麽漂亮的一個年輕姑娘就這麽給人糟踐掉。”海倫摸摸我的臉頰,“我就問你一句話:維吉尼亞,到那時候,你願不願意跟我一塊兒走?”

“那是當然了!”

我答得那麽快,簡直不假思索。

海倫聞此就笑了。

油燈光照在她側臉上,籠罩上一層近乎聖潔的光暈。

我看着她,光這麽看着她,心裏突然很快樂,好像一切都充滿希望,都會變好。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層微弱的陌生感覺,我形容不出,但很像……很像五朔節那一天,海倫将素手搭上我近乎赤|裸脊背時的戰栗。

那知覺一閃而逝,我又抹了一把臉,兩手緊緊摟住海倫的脖子。

她的聲音劃過我耳畔:“到那時候,我不做妓|女,你也……你也聰明些,別再讓人給騙了。好不好啊?”

我又哭了起來。

我對她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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