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逃亡者
逃亡者
She who runs(逃亡者)
——繼續講維吉尼亞·瓊恩和海倫·溫格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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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海倫又來過一兩回,次數不能多,否則平白引起露西注意。
以防橫生枝節,她也不多在窗口停留。
我倆全靠擱在夾縫裏的小紙條傳信,針對我的窘境,海倫提出了一個大膽至極的提議,那就是假死以絕後患,之後遠走高飛,再也不回到這裏來。照她的意思,我人一死,跟約翰·羅伯特的夫妻關系自此到頭。
之後再想方設法安一個新身份也不是辦不到的。
“那要怎麽辦到呢,親愛的海倫?”
“所以我說想一了百了,還得細細商榷呀!”
我讀完紙條,像對待伊茲拉的情書一樣将它燒掉,心裏很是憂慮。伊茲拉最近來看我,又有動手動腳的意思了,我很擔心他并不願意将我留在這裏自生自滅,而是打了讓我當情婦的主意。懷着這心情我去看望約翰,他躺在那裏,和以前一樣死氣沉沉。
而平生第一次,我想既然夫妻間死一個另一個就能自由,憑什麽是我。
憑什麽不是他。
随後我想我要下地獄了。
因為此後幾個月,每逢祈禱的時候,我在心中默念的禱告詞裏只剩下一句話,那就是我希望他死。
上帝啊,我真的想象過一千種謀殺他的方式,每一種都交織着驚悚和憐憫!
但我幹不來這種事,所以還是等吧。
我等了又等,等上帝降臨給我們的旨意,或者等海倫。
我在等到上帝前先等到海倫。
又是一年五朔節(時間過得快啊!)後,我正在屋裏面坐着,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面咚咚咚地輕敲窗戶。過去時海倫人已不見,窗臺上只剩一張壓在石頭下的字條,上面只有歪歪扭扭一句話,像是被用最快速度寫就的。
【機會來了,我們倆要有門路去倫敦了!】
什麽門路?我的心怦怦狂跳。然而海倫這段時間來得斷斷續續,我猜她是自己也遇上了麻煩事,可怎麽樣她都不說。她不敢在紙條上寫太多話,多了怕被人瞧見,少了卻說不清楚。
直到幾日後她借口上門,我才得知那門路究竟是什麽。
這關于另一件海倫一直不說的事情,即她是個私生女。
看來能被稱作她父親的男人結交過不少姑娘,因為她在倫敦竟還有個年長的姐姐獨自生活,不知怎麽回事找到這裏,寫信邀她一同過去相聚。
換做從前,我聽到這裏,當即就要驚喜萬分了。
但經歷過這麽多事情,加上我近日時常沉思,也養成了疑心的習慣:“這人是誰,有其他信息嗎?”
“她署名為C·蒂金斯,”海倫告訴我,“看來是一位富有的老小姐。年輕時做過喜劇伶人,近幾年才宣布告別舞臺,轉型成為了游藝宮藝人的經紀人。”
“這麽說來,是個名人了?你聽說過她嗎?”
“沒。倒也正常,我們也不住在倫敦哪。”
“那怎麽知道這是真是假?”
“至少車票是真的,至于其他,得先抓住了機會再說。”海倫嚴肅道,“我與她寫了信,定在下月走,你我各一張票。所以聽着,你必須在那之前脫身。”
突然之間,真的是很突然之間,一切緊鑼密鼓發生。
海倫的态度很急。我想不僅是我,她也想盡快離開這個城鎮吧。
接下來就是務實的部分,我們倆磕磕絆絆地,想盡了假死的一切可能性。
最後我們一致同意,最容易辦到的是投河。
“你要提前寫好一份遺書,随便寫些什麽,關鍵是講明白你要去投河、投哪條河。你有沒有辨識度高些的、能叫人認出是你的衣服?”
“我有。”
“那就好。”海倫仔細交代:“到時你穿好了衣服,盡量讓一兩個認識你的人看見你這麽走出去,最好邊走邊哭。我會在河邊接應你。到那時候,你趕快把衣服換下來裹上小石子,沉到淺水的部分,我們倆偷偷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好。等火車一來,誰也找不到你了!”
當然,只是講起來容易。
中間無數變數,只要有一環出了錯,我除了真一死了之外就再無其他出路了。
排在最前面的就是露西。
我平時本就不該出門,萬一被她發現又抓住,那可就壞事兒了。
可天無絕人之路啊!
恰好就在最至關重要的那幾日,露西的母親生病。她要回家裏去待上三天,這期間只有我跟約翰在家。能有這機會也歸功于我這段時間表現得聽話,不然伊茲拉不可能這麽放心我獨自和約翰在家。
和海倫一起跑掉的未來近在眼前,我激動萬分,又驚恐萬狀。
我必要的東西不多,像螞蟻搬家一樣,都偷偷交給了海倫,讓她先收在她住着的地方。其中一條小相盒項鏈,是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親手打制而成的,做得極其漂亮。剛跟約翰結婚、父母親跟我斷絕了往來後,我一直戴着它,街坊鄰居都能從它認出我。
我問海倫,那天我要不要戴着這個?
她說還是別了,因為那天得行動輕便,脖子上戴個東西,難免又出亂子。
我說好,然後把它裝在衣裙口袋裏交給她。
唉,說到這裏,我的父親和母親!
等他們聽到我的死訊,又會說些什麽呢?還有伊莎貝拉和弟弟妹妹們。我想我做了太多傻事,傷了他們的心,此後再沒機會對他們有所回報了。希望他們早已忘卻了我,也願我那些更懂事的弟弟妹妹們帶來寬慰。願上帝保佑他們!
臨走前夕,我祈禱又祈禱。
為了倫敦,為了我和海倫。
可我還是緊張害怕,我根本沒法不害怕。
行動前最後一次見到海倫時,我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我從窗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說我多麽擔心到那時候,自己又做出什麽蠢事,以至于又把事兒給辦砸了。
她表情一如既往地輕松自然,像童話故事裏的騎士,在我手背上安慰地吻了一下。
“不要擔心,薇缇,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
随後她得走了,我貼在窗口,看見她的身影消失在小道上。露西兩天後就要回家,我跌坐在床上,胃部因緊張而一陣一陣地翻攪着疼痛。
甚至露西走的那天早上我還在床上躺着,胃疼得臉色煞白。
她問我:“羅伯特太太,您還好嗎?需不需要我請醫生過來?”
千萬別!
我強顏歡笑着告訴她,我很好,這才終于把她給送走了。
然後我躺在那裏,一遍一遍地讀海倫特意幫我檢查過的“遺書”。白天不便掩人耳目,到了今夜,我将走向死亡,同時迎來新生。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要辦到。
我等着夜幕降臨。
一切準備就緒了。
我像夢游了一樣穿上那件選定的衣裙,把遺書用杯子壓在桌面上,輕手輕腳出了門。我太緊張,完全無需特意假裝就面露惶惶,我想肯定有人看到了我。一切超乎尋常地順利,我一個人沿着小巷走向河畔,頭頂大雨滂沱。
淋雨很難受,但一想到馬上能見到海倫,我就感受不到潮濕了。
越接近河堤,我步子越快,心跳得幾乎噎在喉嚨裏。她說她會在附近等我,帶着我要換的衣裳——可她在哪裏啊?我像一只迷了路的小雞一樣在河堤上下來來回回走了兩遍。是我記錯日期,還是另外哪裏出了錯?因為有一件事确鑿無疑:
海倫根本沒出現!
我不知所措,孤零零站在雨水裏,又冷又害怕。
沒有海倫,我自己跑出來,是萬萬沒別的地方可去的。
我等了又等,希望膨脹又收縮,最後只能打道回府。謝天謝地約翰昨晚沒醒,我用最快速度把桌上的“遺書”藏起來,神色恍惚地坐在廚房煮豆子。
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下着。
沒有錯,就該是露西走的當晚啊。
可她怎麽會沒來呢?
再過三天,就是定下來前往倫敦的日子了呀!
那一夜我過得渾渾噩噩,半睡半醒,胃到第二天一早又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不止是胃,我渾身上下都在痛……可能也有淋雨的緣故吧。不過我沒生病,從小我母親就說,我壯實得像一頭小牛犢。而一想到母親,我又想到父親給我的那個吊墜,急切地渴望能摸一摸它,來獲得一點可憐的內心安寧。
可随即我想起來,吊墜我給了海倫,但海倫不見了。她沒有來。
夜幕再次降臨了。
仍是下雨。
我突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在我随即想起,昨天那身裙子被淋透了,到現在還沒幹。雨水敲着窗口,雷聲陣陣。我心中滿是迷茫,又開始讀遺書。雨水敲着窗戶,一聲比一聲更響……
啊!
是真有人在敲窗戶!
我用最快速度沖向窗口,差點自己把自己絆倒在床邊。然後我看到那正是她啊!我立刻喜極而泣。下着大雨,我們的聲音都很不清楚。
海倫隔着窗戶捏了捏我的手:“都準備好了嗎?快,把遺書放好、衣服換上,我們走!”
我趕快收拾停當,又換上了裙子。
衣服還是濕的,不過不要緊,反正待會一淋雨也就濕透了。我輕手輕腳跑出門,一下子抱住她。海倫看着和之前沒有什麽兩樣,頭上戴着塊頭巾。
我們兩個急匆匆往河邊趕,我匆忙自責:“我真笨,居然記錯了日期!"
“唉,薇缇,別太相信我了。你記得沒錯,我是該昨天來。”
“啊?”
“可憐的,你給吓壞了吧?我真怕你以為我和別人一樣騙了你,拿走你的東西不回來了。”
“天啊,海倫!你怎麽會呢!”
我急急地想要辯解,自己從來沒往那個角度想過。
可是與此同時,我反而注意到了些別的,那就是海倫走路的姿勢很奇怪。步子很快,但也很奇怪,整個下巴繃得緊緊的,肢體則呈現出一種怪異的不協調。好幾次她的身體歪斜晃動,還是我趕緊扶着她,我們才沒一起摔倒。
我小聲問:“海倫,你的腿怎麽了?"
“腿?我的腿沒有事。”
“可你走路走成這樣子……”
“我們到了,薇缇!快換衣服吧。”
既然她這麽說了,我趕快照做。衣服脫起來速度飛快,但事兒就出在這時候:海倫緊緊捂着頭,突然呻|吟了一聲,肢體抽搐起來,跪在了地上!
我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套好了衣服,趕忙伸手去扶她。海倫的身體不受控制,我手足無措,匆忙間竟一下子将她的頭巾拽散開來,那底下露出的一幕直将我吓得魂飛魄散。因為在海倫的頭上……被頭巾裹住、靠近太陽穴的位置,竟然有一片血肉模糊,簡直像有個窟窿。
我驚叫一聲,趕快把她抱在懷裏,但海倫說:“冷靜點兒,我們現在不能逗留在這兒。”
她說罷就搶過頭巾拼命往頭上纏着,面色慘白,動作之粗暴簡直看不出她在虐待自己的頭。
海倫爬起來,就着雨水洗掉手上的血跡,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走!”
她帶着我拼命地跑,跑幾步就要摔倒,我心驚膽戰地扶着她,眼淚全随着雨水流走了。七拐八拐後我們終于到了一個極其偏僻的所在,從側面一架生鏽的小梯子一路爬到閣樓,是她給我找的暫避之地。我随後就會躲在這兒,等海倫給我送吃的。
我們去過的游藝宮據此很遠,街坊裏也沒人知道我跟她的關系,我們很安全。
安全,是,如果不是海倫頭上幾乎頂着一個洞的話……
她差點根本沒爬上去。幸好我力氣大,連抱帶拽地把她一起弄了上樓,我們精疲力盡躺在唯一一張小木板床上。桌上放着個籃子,裏面有黃油和面包,而這一日我神經錯亂,除了一點豆子和面包,幾乎什麽也沒吃。
我拿起一個就放在嘴裏嚼,差點把自己噎住。
我想我是在像野蠻人一樣進食,但我又怕又餓,什麽也沒法顧及了。我發現我父親給我做的墜子放在桌面上,便趕快拿來戴上脖子,我感到我驚恐萬狀的心終于又能動了。
“上帝啊,海倫!你的頭是怎麽回事?"
“別哭,親愛的,看着可怕而已。拿水給我來。”
我趕快給她拿來,但她喝了一口,突然吐在了床邊的地板上。
海倫大概也沒吃什麽東西,只能嘔出一些酸水。她眼睛不自然地大睜着,我幫助她解開頭上包着的布巾,血已經滲了出來。
我驚恐道:“你得去看醫生吧!”
“不,不行。我們馬上要走。”
“就不能換一天嗎?”
她搖搖頭,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露西離開已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不是這樣,我們折騰這兩個夜晚,早已被發現了。
她随時都能走。
是我不能再換,我等不起那遙遠的另一天……但我定了定神,還是說:“我們換一天再走吧,海倫,我等得起。你看着真吓人啊!"
“就算你等得起,倫敦那個女人等不起!”海倫厲聲道,“我雖然擔了一個父異母姐妹的身份,但我跟她素未謀面,只要她對此不耐煩了,我們倆一時半會誰也走不成了——”
“海倫!”
我驚恐地喊了起來,因為我發現她在哭。
相識一直以來,哭的永遠是我。海倫永遠在笑,從來不哭。可現在她眼睛睜得更大,我能看清一根一根的血絲在她眼球裏面。
海倫毫無血色的手背上有青筋鼓起,她兩手拼命攥着床單,失聲痛哭起來:“維吉尼亞,你不明白,我這一生只剩下這一次機會…… 你這是叫我眼睜睜地看着它溜掉,像之前每一次一樣!”
我抓住了她的手,感到她頭上深得像個洞的傷口直直對準我的眼睛。
我真怕她感染。但這可憐的小閣樓裏甚至找不到一塊幹淨點兒的布,我只得拆了一件之前給她、海倫又運到這裏的幹淨裙子,幫她重新遮掩傷口。
但這夠嗎?終于我想到了酒,我可以弄一點兒酒來。
但我怎麽敢出門買酒,外邊這時候又有誰賣酒啊!
我正焦灼,背後海倫忽然深吸一口氣,她開口道:“我還沒告訴過你,我之前不見是去哪兒了吧?”
“沒有,那不急。你可以往後再說——”
“陪陪我吧!有些話……我這輩子沒對別人講過。”
我想聽嗎?我覺得是想的,畢竟我那麽想知道一切關于她的事。
但就在這時我想到,家裏還存了伊茲拉之前放的幾瓶酒。
這麽一來,當務之急便是先回家一趟,至少在被人發現羅伯特太太“投河自殺”前,從放傷藥的小櫃子裏偷一點兒出來,不然等天亮就全晚了。将這話告訴海倫時,她就躺在那兒望着我,表情像個不太高興的小女孩。
突然間我跟她的角色完全颠倒了。
這是種陌生感覺,我并不讨厭它。
“睡一會兒吧,親愛的海倫。”我對她說,“我天亮前就回來。”
我爬到閣樓的入口處,伸出一手按着頭頂,像試圖按住一處無形的疼痛傷口。沿着梯子下行時,它慢慢旋轉着愈合,卻被神秘地往血肉之中封存了一把陌生的情緒。是勇氣嗎?讓我不再恐懼于獨自走回黑暗?海倫的名字又一次從心頭劃過,我推開窄門,心知自此每一步都将帶我回到星幕之下、爐火之前的那個她,滿懷希望,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