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雙生者
雙生者
She who guises(雙生者)
——維吉尼亞·瓊恩和海倫·溫格爾的最後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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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奇怪,為什麽一切發展到這個地步,自己反而不再慌亂無措。接下來的一切近乎不像是我做的:一個哭泣害怕的維吉尼亞漂浮在空中,看着一個冷靜無情的維吉尼亞跪在地上擦掉火鉗子把手上的痕跡,又仔細搜尋那封遺書,确保它處于一個能被警察找到的自然位置,這樣羅伯特家的血案就會是滅門案,而不是失蹤的年輕妻子受到通緝。一個大膽敏捷的維吉尼亞悄悄遠去。
我們都得走。快走,就在明天。
倫敦。
回去的路我真不知道是怎麽找對、又盡量別叫人看見的。爬上梯子時我只感到恍若重生,對一個鐘頭前發生的事情只字未提,海倫也沒有問。她睡着一次,中午起開始發燒,我給她用了藥,情況略微有所好轉。
她還是不願意去醫院,問原因也不說。我勸服不了她,只得跪在地上拖地,海倫孤零零地望着天花板。這裏黑漆漆的,也沒有火爐烘幹衣服。她有些發熱起來。
“薇缇。”海倫輕聲叫道,“薇缇。”
“怎麽?”
“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現在扯家常真不是個好時候,但屋子裏沒有窗戶,陰抑潮濕得叫人喘不上氣,我倆确實該想方設法轉換心境。我便答道:
“他是個鐵匠。我母親給他當幫工。”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我含着眼淚道,“我妹妹伊莎貝拉比我小一歲,嫁給了一個魚販子。其他人還小。”
“我又碰上摩根·凱勒了。”
海倫忽然提到他,我猛然一驚:“是他打的你嗎?”
“我有時也做傻事…… ”
“是他打了你嗎?”
“事情走得太順利,我就太有主意、想當然。”
她的答非所問和胡亂呢喃也叫我焦躁極了,我叫道:“他為什麽要打你啊!”
但我不該這樣,真不該刺激她,因為海倫也尖聲叫起來了:“不,不要去醫院。我不去醫院!”我趕快爬過去摟着她,因為那句後她恐怖地痙攣起來,手伸出來,第一下抓到了是我的耳朵。
海倫摸了摸我的臉蛋,突然松開了手:“親愛的,你在這兒呢。”
上帝啊,千萬別是她燒得在說胡話了……
“有些話我沒對任何人講過。”海倫松開了手,躺回去直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看了一會兒,輕聲講道:“當初從主人家跑出來,我的腰已經壞了,但識了字。我還以為這能叫事情不一樣,結果我這種堕落了的女孩……我千辛萬苦跑出來,身無分文,唯一的活路居然是去站街【1】!後來我想等攢夠錢,攢夠錢我就走得遠遠的,看能不能做生意自立,好幾次我都覺着我要熬出頭了。差一點兒就成了,那年我十八九歲,結果又被同住的妓|女騙得精光。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要去醫院嗎,親愛的?因為他打那一下的時候,我就看見了……我突然就覺得……”
“你看見什麽了,海倫?”
“倫敦。倫敦一無所有。如果你真想去倫敦,就永遠不要真的去倫敦。去了又怎樣呢?不去還能有點念想,可等你去了,那裏只有更多妓|女啊!你做了一天妓|女,這一輩子都是妓|女,也沒有辦法。可我真的好想重新開始。”
她翻過身面對着牆,蒙住臉。我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哭聲。
“薇缇,如果我當初生在魚販子家,如果我媽不是個妓|女就好了,如果她當初沒被主人家趕出來就好了。我媽的姓是鄧肯,‘溫格爾’是一天夜裏我迷路到墓地裏邊,用了一塊我覺得最漂亮墓碑上的名字給自己重新冠的姓。因為我心裏邊怨她。但我越長大就明白她當初為什麽誰都恨了,我媽原本不是個小偷,你知道不知道?是主人家叫她懷了孕,怕她糾纏,才誣陷她偷東西。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親生父親……他才是一切悲慘與罪惡之源!有時候我想着這件事真恨哪,我甚至想讓他死,我希望他死!”
她竟然說出這種痛苦的話來!
血從海倫包頭的傷口裏再一次滲出,我心裏突然非常恐慌,仿佛一件最恐怖的事情即将降臨在這房間。血從我的手流向伊茲拉開了花的頭,可是她呢?
還有我?
我們倆最後會怎麽樣呢?
我顫聲道:“海倫親愛的,聽我說。你必須得找個大夫去。”
“維吉尼亞——”
“不要再說什麽沒有機會的傻話!”
我這輩子從來沒用那麽嚴厲的口吻講過話,不僅是她,連我都一時失聲,像被吓着了。可我必須得說,這件事我絕不能再做錯。
即使那個代價……那個代價是絞刑架……
是,幾小時前我還能等,還能回到羅伯特家去。
現在不行了。
今夜之後,只要我還敢在此處露面,所有人都會明白是誰殺了羅伯特家所有的男人,是誰玷污了這城鎮裏的人倫和道德。我唯一的活路在那張通往倫敦的票上,可我做不到踩着海倫往上面爬。
也恰在此時,海倫哭完了,也哭累了。
“好吧,你非要我去,那我就去。再怎麽樣也不至于……”她疲倦地望着頭頂,聲音平和許多:“啊,薇缇,我忽然想起來你走的時候,我睡着了一陣,然後感覺好些。随後我發現有太長時間過去了,那不應該。是你回去的時候約翰醒了嗎?”
我一驚,沒想到她突然來這一茬。
“沒有,他好好地睡着呢!”
可海倫那麽嚴肅審視地望着我,我渾身發軟,為她的敏銳而緊張不安。
“我不信,你的眼睛藏不住事情。”
“我……我不能說……”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情?別等壞了事情,到那時一切都晚了!”
“那你得發誓,不管我說了什麽,你都不能這副模樣上火車!”
可我的氣勢已經都弱了下去。
我如何能不說呢?
但我好歹聽她發完了誓(海倫蒼白的臉上滿是懷疑),随後才哭出聲來,渾身發抖,在羅伯特家的所有知覺都返回在我身上。不是恐懼我注定的結局,那我之前已經害怕過一輪了。而在千方百計勸說海倫的時候,我已經決心為了海倫面對它,因為另外一股陌生的力量填充在我心裏。
那是友愛嗎?
友愛和犧牲?
我盡量說得含糊,可海倫還是聽明白了。
她驚駭地望着我,好半天才說出一個詞:“耶稣啊……”
“我殺了他。”我哭道,心想她該怎樣看待一個女殺人犯哪。“我殺了他,我把他的臉、他的頭全給打爛了。”我越說越怕,海倫兩手捧着我的臉,她也哭了:“我不該讓你就那麽出去!天啊,這事叫我該如何說?讓你落到那種境地裏,卻全是因為我!”
“海倫——”
“現在你要怎麽辦?就算我暫時不走,你又要怎麽辦?”
她靠在床上,頭上的傷口讓她很虛弱,說話的聲音虛飄飄的,和平時一點也不一樣。我想海倫心裏也知道,要是再拖在這裏靠一點兒可憐的酒,她可能會感染,到最後也活不成了。
現在前往倫敦的票就在手裏,可是不能去。沒法兩個人一起走!我全部的悲痛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像這輩子的眼淚都在此時此刻流盡了。
海倫卻是先冷靜下來,示意我扶起她,表情深思熟慮。
“我不信。”她恨恨地說,“我不甘心只能這樣,我不認命!”
海倫兩只眼睛之前都哭腫了,此刻卻完全被一種異樣的剛硬神情所籠罩,我的哭聲也不由止住。那段自暴自棄、最脆弱傷心的時候過去,她又能僅僅坐在那裏,就讓我感到自己找到了支點和骨頭,一切皆有出路。我跪坐在地仰望,心裏忽然間起了一點瘋狂的念頭,即不管不顧地撲到她懷裏,祈求她像五朔節那天一樣将手搭在我脊背,或脖頸、額頭、嘴唇。我願意,甚至渴望着能把我能給出的一切獻給她。作為信徒,因為她正是一切智慧與希望的化身。
她是珍珠,是星星。她是神。
在我這一頓瘋狂的想象末端,海倫終于深吸口氣:“拿紙筆給我,快些。”
我拿給她,海倫寫了兩個字,又放下了筆,說自己頭暈目眩看不清字。
我趕快接過紙筆幫她,聽見她說:“我答應了你,但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去送死!所以聽着,維吉尼亞,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字都至關重要。如果幸運,如果不出意外,我們倆……我們倆最後都能去倫敦,都能好好的!”
我的手抖得厲害,都快拿不住筆了。“我聽着呢,海倫。”
她立刻說了起來,我聽出那是封信,收信人就是在倫敦的克拉拉·蒂金斯小姐。可到了下面幾句,我不知不覺停筆了,難以置信地瞪着她。
“什麽意思?你想讓我……讓我……”
“你用着我的名字和身份,”海倫用不容反駁的沉着語氣道:“代替我,先一步去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