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守候者

守候者

She who waits(守候者)

——以海倫之名逃亡到倫敦的維吉尼亞·瓊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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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弄清了海倫的計劃,那就是我與她分頭走。海倫暫時留在這裏,我則以她的名義先行趕往倫敦。這樣一來,許多問題看似解決了,可有一點我不明白。

“我為什麽要以你的身份去?我就不能還當我嗎?”

“因為我不能冒險。”海倫低聲道,“而這事本就有些慷她之慨,我怕将人家給激怒。我們這樣的人萬萬不敢把事情往好裏想,因為賭不起。萬一她直接把你趕出去,讓你流落街頭呢?等我料理好一切,就自己上倫敦來找你,我有地址。以後要是有機會真相大白,我們再換回來。”

她說服了我,我立刻開始動筆寫。

這是封不一定有人會看到的信。海倫說它的意義在于如果我暴露了,将前因後果給她那位姐姐看,苦苦哀求一番說不定有用。

當然,最好還是不要落到那個程度。

海倫跟我保證,一定盡早來倫敦跟我會合,到那時一切有她,我就什麽也不用擔心了。她指導我打點了行裝,确認錢財、面包、車票和信件證明都在,最後用頭巾包住臉。

天色又暗,我走到門口時,海倫突然喊道:“等等!拿着這個。”

她摘下手上那個小小的舊銀指環,戴在我手指上。

我正要說什麽,突然天上劈下一道閃電,遠處依稀可聞狗吠聲。

海倫趕緊把我推出去:“快走,親愛的。現在就走。”

我心裏本就激動又恐懼,最後抱她一下就沖進黑暗裏。至于那枚指環,我沒來得及問具體是做什麽的。我走出半條街才想起這回事,但為這種小事返回去絕不可能,再說海倫以後總會告訴我的,她已經告訴了我那麽多事情。

雨在半道上下了起來,借着它遮掩,我一路走到了城鎮外面,攔了一輛馬車。

“你去哪兒?”車夫問。

我正要說,卻在心裏邊警惕了。

伊茲拉說愛我,實際要騙我去和約翰結婚;他叫我燒信,實際是要掩蓋真相;我落到如今地步,就是太過天真輕信,看不出萬事底下都幽微地藏着第二層。我即将要答的問題裏潛藏着什麽危險?

是了,倘若警察盤問是否有人見過鬼鬼祟祟夜裏出城的年輕女人,不就把我給暴露了嗎?

我便問道:“先生,你知不知道往火車站的路上,有處教堂,叫聖……”

“聖約瑟夫?”

“不是吧,我記得是那座教堂離這兒更遠。”

“那只有聖母教堂。”

“就是那兒。”我答道,其實壓根不知道路上有什麽教堂。

到了目的地恰是午後,我輕易打探出火車站的方向,幸好不遠,但走到那兒時已經又進入了夜晚,好在車票上時間沒到,我幹脆吃了一點兒面包,在地板上睡着了。

夢裏邊有兩個年輕女人手拉着手在河水裏跑,我摔了一跤,咳嗽醒了。

“小姐,”有人叫我,“小姐?”

“倫敦!”我叫道,連滾帶爬起來,差點以為錯過了火車。幸好來得及,我随着人流走上月臺,憔悴卻鎮定地落座後,在颠簸的座椅上睡了過去,但不安穩。害怕包裹被偷,我總是睡了又醒,外邊路景飛逝、天亮了又沉落。

目的地近在眼前。

可即使重新走下月臺、四處張望之時,我也無法松出一口氣。

這是倫敦。

可沒有她的倫敦不是完整的倫敦。

我按照地址跳上一輛公共馬車,它停在一座公寓之前,一個矮小的老太太為我開門,大概是女管家。

“蒂金斯小姐在嗎?”我拿出了信,“我是……我叫海倫·溫格爾,她知道我是誰。”

不多時,一個體格龐大、頭發絲緊扯到腦後盤成發髻的中年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看起來足有四十多歲,或者更飽經風霜,在鼻子上戴着個怪異的金屬面具,十分引人注意。

“我就是蒂金斯。”她同我握一下手:“到側廊處等着吧,馬車稍後到。”

“什麽——什麽馬車?”

“我不習慣同人住在一起,幹脆為你另外租了個住處。”蒂金斯小姐冷淡收回手,一點也沒有讓我進屋歇歇腳的意思。這時我意識到她對我十分客氣,但也僅是客氣而已。曾幾何時我想象會在開門時撲倒在海倫那位同父異母的姐姐面前,但這想象此時如此遙遠。她冷淡疏離的态度中沒有一點“姐妹情分”,我不由暗自後怕,海倫安排我扮演“海倫”真是有遠見之名。

馬車聲滾動前來,又滾動遠去。

我就這麽在倫敦落腳,被蒂金斯小姐包裝成了以遠親名義前來投奔的年輕寡婦“海倫·威爾遜”。在那之後我經常坐在窗邊,看那些馬車在明亮的大道上走來走去。

可屋子裏面又空曠,又孤零零的,本該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遲遲不見來。

六月份已經過去了。

海倫為什麽至今沒來?

我心裏很不安,每日都下樓去買報紙,一個字一個字不肯錯過新聞。

一些我曾經最擔憂的案件已經分明:羅伯特兄弟被發現謀殺于城鎮的屋舍之中,罪犯下手極其狠毒。J·羅伯特先生的太太則徹底失蹤,她被遺留下一封遺書,稱自己将投河自盡。目擊者稱在羅伯特兄弟遇害之前,确有女人在河邊徘徊,警方在那裏拾取到了飄浮起來的衣物,屍體毫無蹤影。是被河水沖走了,還是另有真相?多人回憶起這位V·羅伯特太太的文弱,這樣一位太太倘若殺人,肯定會用更加“女士”的手法(例如慢性毒,一位匿名偵探如是提議)。但J·羅伯特先生的鼻骨被重力壓斷,E·羅伯特先生甚至沒有留下全屍,家中錢財全部消失不見,應為歹徒為之。

E·羅伯特先生的妻子,年輕的C·羅伯特太太飽受兩重打擊。丈夫的暴死令她暈了過去,受驚過度産下死嬰;此外,V·羅伯特太太的遺書裏揭露了一件醜聞,細節包括騙婚、虐待和情婦。因為用詞粗俗,此信不予公示,僅在內部人士間傳閱。然而地方報社的主編,即C·羅伯特太太的父親R·菲爾斯先生在接回女兒同時撰寫報道,對人面獸心之人的惡性大加譴責……

但海倫呢?

即使在這條新聞以外的地方,也沒有字句提到受傷的妓|女,想來也是,我在跟海倫交好前從來沒想象過妓|女的秘密生活。

她們像生于另一個世界、也死于另一個世界的人。

海倫不來,我躲在她的假身份裏,說話做事都如履薄冰。

至于蒂金斯小姐,那日後我再沒見過她,于是那冷若冰霜的态度和異于常人的外貌經過時間與想象的加工,都變得危機四伏、令人不安。海倫先前攢的一小筆錢本該能供我們倆一陣生活,但時間緊迫,我們又以為能很快重逢,此事誰都沒想起來。好在蒂金斯小姐出手慷慨,不僅把我包裝成了“威爾遜寡婦”,還将我包裝成了“繼承了一筆遺産的威爾遜寡婦”。

可我不敢花她的錢,能省一點兒就是一點兒,因為心裏實在恐慌不安。

不能這樣下去,我想。

我得跟她拉近些關系。

想來簡單,具體該如何做呢?

我去游藝宮看演出,坐在靠中的位子,聽着臺上的女演員唱一首懷舊老歌:

“金色的小路上,美麗的姑娘。咿——哎——來,請牽着我的手。”

那首歌兒肯定很美,唱得也比小地方的游藝宮演員好得多,觀衆們反響熱烈。要是海倫也在這裏,會和他們一樣大笑着鼓掌嗎?一想到海倫,一想到她不知所蹤、我卻竟在縱情歡樂,我心裏便如萬鼠啃咬般痛苦。

可我來也只是期望多對蒂金斯小姐了解一些,畢竟我也沒法……

不,我突然想到一點。

誰說海倫找不着?

之前蒂金斯小姐找過一回,那她肯定就能再找第二回,就算就此暴露了身份也沒關系!

我立刻就想上門,但被通報蒂金斯小姐這些日子不在倫敦,到外地處理某藝人巡演的事情去了。這時我仔細思忖,感到了這念頭的冒失。怎麽能就這麽直截了當上門去,請求人家幫你辦事呢!

至少得找個禮物。

送什麽會妥帖些?

我帶着女傭(是,蒂金斯小姐也給了我一個女傭)上街去,車子經過繁華的大道,但不管到哪裏,心裏都絲毫沒有快樂;哪裏都不是我想象過的倫敦。

在一家高檔的書店裏,我有着精美雕刻的聖誕年刊擺在角落。我沒見過這種東西,它們不是我曾經的階層所能常見的。

我朝女傭問道:“你見過這些嗎,簡?”

她也沒有。還是書店老板過來,我們才得知這是一種專供淑女的優雅禮物,往往在新年前幾個月向公衆發行,便于提前選購了作為禮物相互贈送。我手裏的這一本由華麗帶浮雕的皮革和絲綢拼接而成,邊緣鍍金,印刷工整,但日期分明在十幾年前。像許多精美的東西一樣,這些禮物書也被蒙上了時間的塵埃,變成屬于有着年代感的複古物件了。

我思忖再三,沒有購買。

歸根究底,我的錢都是蒂金斯小姐的錢,用她的錢買昂貴的小書送禮可不妥當!

我失望而歸,然而走出店面、即将回到馬車上時,我發現一個衣着樸素、上了年紀的女人不知何時跟在我們身側。

簡試圖将她趕走,然而那女人神秘莫測地望着我:“我方才聽人叫您威爾遜太太。”我看見她身材幹瘦,雙眼圓而扁平、分得很開,像一條魚:“威爾遜太太。”

她用高音般怪異的聲音重複着,枯瘦的手指間出現一張卡片。

沒等簡來得及阻止,卡片已經到了我手中。同時一道聲音輕輕落下:“我有您想要的東西。”

“走吧,太太!”簡推着我趕緊上了馬車。

我匆匆低頭,卡片上的內容一閃而逝:

【溫蒂·拜倫,相片通靈者】

【梅爾維爾街193號靜候您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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