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煎奶渣、蓮藕排骨
第41章 煎奶渣、蓮藕排骨
虞凝霜向來不缺聊天的對象。
整日陪在身邊的谷曉星、熱情又健談的嚴府仆婦們, 還有溫柔和藹的楚雁君。
而且,與其他受限頗多的出嫁女不同,她甚至能借着每日外出的便利, 隔三五七日就往家裏的蒲履鋪子跑,和阿娘說說體己話。
所以換做平常,虞凝霜是不會這樣和嚴铄分享見聞的。
但是今日的她實在是太高興了。
不僅為寧國夫人答應救治楚雁君,更為田忍冬。
于是在嚴铄看着她的淚目詢問“發生何事?”時,虞凝霜罕見地對他有了傾訴的渴望,一股腦兒将故事講了出來。
說到底,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轟轟烈烈, 只是市井小民的悲歡。
虞凝霜所做, 也極其有限。
但是它對田忍冬很重要, 對虞凝霜也很重要。
年少時, 虞凝霜常能聽到東牆頭的鄰居家,丈夫在虐打妻子。
一聲連着一聲如同尖錐, 虞凝霜的心被那些慘叫鑿出了一個血窟窿。
可那時的她無能為力。
如今, 雖然仍微小,但是她終于能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盡力而為。
所以, 虞凝霜迫切地需要講出來。
因為每說一句, 她就覺得心裏輕了一分。
不幸的是, 就像那位被虐待的嬸子已經不在人世一樣,虞凝霜的心到底還是無法恢複原樣。
但是那種無時不在的隐痛,還是稍稍得到了緩解。
虞凝霜可算把田忍冬穩住, 暫住在冷飲鋪裏。
虞家場地太小, 且有虞全勝在家, 實在不方便;而虞凝霜以新婦身份,讓外人暫住婆母小叔皆患病的嚴府更是不妥。
想來想去, 還是那鋪子最合适。
失了平時那份伶牙俐齒,虞凝霜幾乎說得颠三倒四。可她片刻也不停,一句接一句。
如此,她才發現,嚴铄雖然寡言,但其實是一個很合格的傾聽者。
他會在虞凝霜講起與寧國夫人的鬥智鬥勇,最後哄得對方答應救治楚雁君時,沉默許久後釀出一句“多謝”;
也會在聽了田忍冬的遭遇後,皺着眉詢問她的傷勢和案情。
而這樣克制的反應和精簡的回答,正是虞凝霜現在所需要的全部了。
她說得盡興,幾乎忘記了自己正在和嚴铄用夕食,任一桌豐盛的菜肴苦等她那張小嘴停下來。
幸虧最愛操心的蔔婆婆不在身旁侍候,否則定然急得要親自喂虞凝霜了。
虞凝霜自己雖沒動幾筷子,倒是随手給嚴铄添了一碗湯。
現下兩人身邊沒有仆從,她并非在表演那夫妻情深。主要是她習慣了照顧人,且作為這道湯的主廚,自然而然要呈給食客分享。
這是江湖道義。
虞凝霜今日做的,是一道蓮藕排骨湯。
汴京這樣的北地,蓮藕入湯入菜不算特別常見,但是因人稠物穰,各種食材不僅皆在集市上可見,還大有選擇的空間。
虞凝霜這回就買到了粉藕。
與用來做胭脂藕片的脆藕不同,粉藕口感糯而綿,正适合用來炖湯。
她今日給田忍冬買排骨時,順道就把嚴府這份兒帶出來了,于是嚴府後廚的炊煙便伴着陣陣藕香飄遠。
嚴铄接過湯碗,似是想要道謝,又似想要說些什麽別的。
他猶疑兩息,到底沒再言語,只低頭舀了一勺湯。
蓮藕排骨湯的湯色很淡,半清半白,從某個角度,還能看到它被那些粉嘟嘟的藕塊染出極淡、極淡的嫣紅。這湯看起來毫不油膩,只恰到好處地浮着丁點油星,很合嚴铄的眼緣。
他輕輕吹了一下,将瓷白湯匙抵住唇——
下一個瞬間,鮮美的湯汁漫過牙齒,像是一個溫暖的擁抱。從舌尖,滑過喉嚨,最後抵達胃裏,暖意徹底在嚴铄周身彌散開來。
蓮藕的清甜靈氣,排骨的濃郁香味,在這一小勺清亮的湯水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嚴铄不自覺地嘆出一口惬意的吐息,才端詳起其中的食材。
粉紅的藕塊與褐紅的排骨平分秋色,被湯汁浸染得同樣誘人。向來不重口腹之欲、只是迅速而平穩将眼前食物送入口中的嚴铄,這一次卻幾乎舉勺不定,對食物有了仔細挑揀品評的念頭。
他到底口味清淡,于是先舀起一塊藕。
藕切得大小剛好,大概兩口吃下。一咬下去,便拉出數道綿長的藕絲,繼而軟軟糯糯地翻滾到舌頭上。
這份獨特的口感,不僅得益于原材料自身的優勢,也是因為虞凝霜将藕塊事先用鹽腌過。如此,藕的結構便被改變,可以被煨得更粉糯,還更入味一些,鹹香得很。
嚴铄天生偏好時蔬鮮果,不知不覺已經吃起了第三塊藕。
虞凝霜本來自顧自講着故事,驀然一側目,忽地就明白了“藕斷絲連”這個詞的暧昧含義。
晶瑩無比、幾乎細不可見的藕絲像是斷了線的春雨,輕巧落在嚴铄的唇上,馬上被他更輕巧的舌尖一舔,又如雨入春泥,剎那隐去,只留下一片潤澤。
虞凝霜又明白了何謂“秀色可餐”。
她不由得偷偷在心裏嘆——就事論事,她這位便宜夫君的樣貌真是沒得說。
哪怕休沐在家,嚴铄的燕居衣裝也是一絲不茍,立領長衫矜持地完全掩住脖頸。他明明在面無表情、姿态端莊地用餐,一舉一動都無可挑剔……可那不時閃現的柔軟緋色,極具反差感地為他添上幾分色氣。
從前沒注意,現在發現他的嘴唇長得尤其好。唇色較一般男子偏豔,有如激丹,唇形和唇線則都清晰精巧,看起來很聰明。
一時之間,虞凝霜面前也算是美食美人相映。她心情更加舒暢,又笑眯眯勸嚴铄。
“別光顧着吃藕,嘗嘗排骨。”
嚴铄飛快擡眼瞭她一瞬,又舔了舔唇,倒是聽話地舀起一塊排骨。
那排骨被炖得酥爛,甚至不用去吮嗦,只在口中稍轉一下就自動骨肉分離。綿軟的肉絲根根分明又滑嫩,細軟多汁,飽飽地吸收了湯汁的精華。
不止是瘦肉,連帶的那薄薄一層的肥肉和筋膜更是錦上添花,它們觸舌即化,拼命釋放着油脂那獨特而無從比拟的豐腴香味。
這鍋蓮藕排骨炖得到位,就連排骨中間的骨頭都可吃的。
有的骨頭帶着一頂軟骨的小“帽子”,只需舌尖輕輕一掀就可以把那奶白色的軟骨卷下來,“嘎嘣嘎嘣”地嚼了。
若是再貪婪些,大可幹脆朝那骨頭也咬下去。那一截截灰色的小骨頭本就不硬的,更已經被煨得發酥,會沁出香濃的骨髓汁,越嚼越香,越嚼越有瘾,直到只剩紮嘴的骨渣吐出來。
但是,嚴铄是不會這樣用餐的。他沒有去嚼那些骨頭,只以袖遮面,将它們輕輕吐到青瓷雕花的渣鬥裏。
虞凝霜在對面看得暗笑。
既覺得他這樣有些浪費,又覺得他這樣有些好看。
再看一眼那渣鬥,虞凝霜這回是真的控制不住笑出來了。
和嚴铄正兒八經的動作匹配,那些骨頭幾乎也是等距地排列着,突顯出一份并不屬于食物殘渣的端莊。
嚴铄未發現虞凝霜唇邊那大大的笑意,只因為他仍在認真品嘗這一碗蓮藕排骨。一碗将要吃盡,而碗底的滋味尤其濃厚,正在進行一場完美的收尾。
嚴铄吃出了一點黃芪的味道。
虞凝霜又在湯裏放藥材了。
并且在用餐之前,她也又交代仆婦,将這湯給楚雁君送一碗過去。
嚴铄知道,這一份對黃郎中的挑釁,虞凝霜并未費心隐藏——
自從那碗四物老鴨湯開始,一連三日,她都親自烹調了藥膳湯品。
杜仲豬腰湯、紅參烏雞桂圓湯、清炖蟲草鴿子湯……樣樣精致美味,回回在夕食的時候和嚴铄一起吃,并且特意在他在場時,吩咐給楚雁君送去。
如此,便是嚴铄默許了這湯品的存在,默許了它們被呈給母親。
有了這一家之主的默許,黃郎中氣得跳腳,也只能在自己屋子裏偷摸摸跳。
借着一碗藥膳,虞凝霜和黃郎中之間的暗流湧動嚴铄心知肚明。
就如虞凝霜看他有正反兩面,他見虞凝霜此舉,也一邊覺得她莽撞失禮,一邊又覺得她意氣飛揚、自在肆意。
究竟是哪一邊的思緒占了上風,嚴铄自己也許并未捋順。然而,單從他并未阻止虞凝霜來看,答案已經很明顯。
嚴铄甚至有一種隐秘的欣喜。
雖然說到底,那些虞凝霜費心烹調的藥膳都是為了母親,可在她轉彎抹角的這個小心機中,自己的參與卻是必不可缺的。
她執他為棋,她以他為橋。
那些輕巧而無情的拿捏和踩踏,卻讓嚴铄恍惚着覺得自己真的與她攻守同盟,夫妻同心。
或許在她心中,自己的态度和意見……也是有那麽幾分重要的罷?
手中的蓮藕排骨湯更好喝了,嚴铄意猶未盡,給自己又盛了一碗。
虞凝霜不知嚴铄的自我攻略進程,只覺得他今日胃口還挺不錯的,平時很難見他連續吃哪一樣菜肴。
看着香噴噴的湯,看着嚴铄的吃播,虞凝霜也難免嘴饞。
只是她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肚子鼓鼓再裝不下。
畢竟,為了盡快哄得田忍冬心情舒暢,虞凝霜可是做出了極大的犧牲,那就是陪着她胡吃海喝。
這是多麽舍己為人的偉大奉獻!
虞凝霜看出田忍冬其實很愛美食。只是從前,她這份自然天性被繁瑣的家務、拮據的經濟以及摳門的丈夫壓制,不得暢快。
而虞凝霜仍是那個觀點——能吃是福。
只要還有胃口,這人問題就不大。
于是她變着法兒給田忍冬做好吃的,晝食也給她炖了蓮藕排骨湯,加上谷曉星,她們仨吃光了整整一砂鍋。又買了街上好幾樣零嘴兒,虞凝霜陪着田忍冬時刻不停地吃、吃、吃。
所以虞凝霜現下不太能吃得下去正餐,但是小甜品沒關系呀!
因為甜品進的是另一個胃,是虛數空間,是量子之海……總之,多少都是吃得下的!
心随意動,虞凝霜當即起身,表示自己要去後廚尋摸些能甜嘴的吃食。
乘着愉快的心情浪潮,她還很客氣地問了嚴铄,需不需要幫他順手帶點兒。
本來沒指望嚴铄回應,結果他居然點了點頭,聲音很輕地發問。
“家中……是否還有奶渣?”
虞凝霜略微一驚,不禁疑惑從不踏入後廚,也鮮少與仆從們交談的嚴铄,怎麽會知曉、會在意她特意給仆從們準備的奶渣?
無論如何,他這個提議倒很誘人,一時間勾得虞凝霜也想吃了。
她回一句“有的”,轉身往後廚而去。
那罐精心制作保存的奶渣,所剩不多,只留個薄底。
蔔大郎、武三娘等人對此深感不好意思,撓着頭向虞凝霜認錯。
“實在是這娘子做這奶渣太好吃了,我們嘴饞忍不住……”
本就是給他們做的,虞凝霜被逗得直笑,自然也不會怪罪。唯獨覺得,将這僅存的碩果囫囵個兒吃掉太浪費了。
合該珍惜地品味一下。
虞凝霜眼珠一轉,便叫蔔大郎架起一個小砂鍋……
不多時,她端着兩個瓷碟回到了東廂。
那碟子小而略淺,盛裝的食物有限,卻是香氣撲鼻。
嚴铄只見一層金燦燦的油脂中,半浸着不少柔嫩的白色塊狀,想來就是那“奶渣”了。
“這是‘煎奶渣’。”
虞凝霜正好解釋,“把奶渣用酥油煎了一下。”
酥油也是現成的,所以這味小點做起來極快。
但就是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個步驟,讓奶渣将己身的香氣更恣意地釋放出來。
不僅如此,還添了別的風味。
虞凝霜加的是雲南産的“合子糖”,也就是一種紅糖。
因為開飲子鋪的關系,她将市場上各種糖類都調查個遍,并越來越驚異于大宋這發達的制糖業。
四川的石蜜、江浙的乳糖、廣東的糖霜……林林總總,挑得她花眼。其中那合子糖色澤赤中帶黑,甘蔗香氣濃郁,俨然就是紅糖中的一等佳品,她就囤了不少。
正好,這煎奶渣要拌紅糖,這便用上了。
粗粝的紅糖粒化在了溫熱的酥油中。
酥油明金,紅糖亮赤,都在緩緩流動。又因為質性和密度盡不相同,所以沒有真正融合,像是兩條紛亂的絲帶互相纏繞,又像是異色的流沙,悠悠旋轉着攝人魂魄。
嚴铄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瞧了那小碟很久。
說實話,于他而言,這甜品看起來過于甜膩了,但他還是開口品嘗。
最先感受到的即是酥油濃郁的滋味。
它畢竟是牛乳中精華之精華,極其豐潤、極其甜蜜,只要稍沾上那麽一丁點兒,就是揮之不去的馥郁。
随後是甜。
古法制作的紅糖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香氣。明明當甘蔗時是清甜的、爽淡的,現在化身一襲紅衣,便也熱情起來,正在不甘地發力,免得被酥油搶去風頭。
最後是酸。
一塊奶渣在嚴铄口中被咀嚼、被融化。外層的滑,內側的韌都恰到好處。
細細回味之下,那被滋味濃重的酥油和紅糖遮蓋的,獨屬于發酵乳品的酸味漸漸浮到表面。
嚴铄驚異地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酸味——這種初嘗有些寡寂,實際上卻怡然悠長,能讓人無限回味、幾乎上瘾的味道。
就像是……之前吃到的虞凝霜做的甘草話梅。
那小小一罐,嚴铄早就吃完了。
酸甜可口的小果子們,能幫他抵禦外來的暑氣侵擾,卻對心中蒸騰的炙熱渴望無能為力。
本來不是為他準備的奶渣,原來只要誠實與她說,就能得回應,就能分得一絲心神。
那已經吃完的甘草話梅是否也是一樣?嚴铄想,他既然已恬不知恥地開口索要,不如就更進一步……
虞凝霜見嚴铄吃了一口後,便神色迷茫盯着那煎奶渣,還以為他不想吃,于是好心相勸。
“你方才夕食用了不少,光那兩碗蓮藕排骨就夠受了。吃這奶渣,有利于克化,免得夜間積食。”
嚴铄不太相信這說法。
加了這麽多糖,又是油煎的吃食,如何會有利于克化?
可他親見着虞凝霜眉眼帶笑,喜滋滋吃那煎奶渣,自己也不知不覺間與她同步,将一碗吃盡了。
乳香其實是非常霸道的一種香氣,穿透性極強,就算咽下去了也留香持久。
被這美味萦繞在口中鼻間,虞凝霜只覺得心情暢朗,不由得與嚴铄閑話家常,無意中把對方剛要傾訴的話堵了回去。
“這煎奶渣我其實也是第一次做,味道還真不錯,明日給忍冬姐嘗嘗。”
說出來便覺得高興,她又補上一句。
“忍冬姐吃得開心了,說不定就想通了,同意與那馬堅和離。”
嚴铄一僵,神色如同碟沿殘存的酥油冷冷凝住。
“和離?”他忽而反問,語氣如冰。
“夫婦之道,乃天地之義,人倫之始,造化之基,不可輕易舍棄。”
虞凝霜欣慰的笑意被凍在嘴角。
“你說什麽?”
她驟然瞪大眼睛盯着嚴铄,仿佛在看什麽滲人的鬼怪。
而嚴爍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這句苛刻的指責。
加上柳毅龍女傳奇那一回,這已是他第二回 在虞凝霜嘴裏聽到“和離”一詞。
這個詞藏在她清靈的聲音和流暢的表達中,就像是春日莺啼中忽然刺出一聲粗嘎的嘶鳴,像是一截将斷的救命枯枝,像是一陣迎面割來的獵獵冷風,一瞬間讓嚴铄心中緊悸,喘不上氣來。
虞凝霜卻是冷嗤着嘆出一口氣,不怒反笑。
“為什麽不能勸她和離?”
虞凝霜邊說,邊上上下下打量嚴铄,如同第一次見他。
她太擅長觀形察色了,嚴铄在剎那之間對“田忍冬和離”所展現出的抵觸被她完整地捕捉到,讓她心頭怒火迸發。
怎麽不該和離?!
如果可以,她還想讓忍冬姐休夫呢!然而此舉卻為世所不容,竟只能以一句“和離”相代。
這已然便宜了馬堅那渣男!
“你自己也說了。那馬堅虐待糟糠,別抱琵琶,是忘恩負義之人。難道還要讓忍冬姐耗在他身上?”
珠玉落盤般清脆的質問,語鋒越來越利,溫度越來越低。仿佛頃刻之間,既暖且甜的煎奶渣香氣就化為了濕冷跗骨的蒙蒙霧氣,讓虞凝霜又看不清嚴铄的面容。
本以為能成為朋友,心平氣和聊個天的。
明明是開心事,和嚴铄一說,卻成了糟心事。
他,還真是擅長此道。
虞凝霜嘲諷,又有些自嘲地想。
說到底,嚴铄生為一個官家郎君,根本無法理解那些形狀萬千、卻每一種都削骨剜心的真實疾苦。
也許,也許嚴铄亦是可憐人。
他因父罪被逐出殿試,他子孫四世不能科舉。
可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摸到過一本書啊。
*——*——*
“多謝兩位大哥。”
虞凝霜深施一禮,朝吳二和徐力致謝。
二人忙回着禮相攔,“哎哎哎,虞娘子客氣了。”
吳二道:“替你尋個倉庫,這不是舉手之勞嘛!怎的受得起娘子這樣謝!”
他們話是這麽說,可虞凝霜知道這兩位軍巡捕的鋪兵大哥确實為她盡了心力,居然幫她找到這麽合适的倉庫。
不僅地腳好、租金低,關鍵是內裏整潔,比那些垃圾屋似的倉庫強上許多。
虞凝霜畢竟是要用來貯藏清水的,倉庫必須幹淨。
自從冷飲鋪開業那日,和吳二“不打不相識”,他們着實幫了虞凝霜不少忙。
小到隔三差五來鋪子裏幫着她打水、燒水;大到這一回,應着她的請求尋一個合适倉庫。
倉庫的租金,加之購買的百十口一人高的大陶缸,更重要的是高昂的車馬、人力費用……樣樣都要花錢,虞凝霜甚至想着把寧國夫人送的那塊白玉拿去當了。但轉念一想,還沒彈盡糧絕到那一步。
最後加加減減花去近百兩紋銀,這些日子的進項又幾乎都搭進去了。
盡管如此,虞凝霜仍知此舉勢在必行。
往年入秋,汴京怎麽也會下幾場瑟瑟秋雨。不求多酣暢淋漓,只求如幹裂的嘴唇抿一口水似的,稍微潤澤一下這土地和居民就好。
可今年幹旱繼續,汴京城數日來連着沒有半縷雲影兒,上一場雨已不知是什麽時候下的了。
早有憂慮的虞凝霜心中警鈴更甚,這便風風火火地,用兩天時間處理打點妥當。
如今,她遙望新租的倉庫被滿水的陶缸填充,聽着運水小工們的號子聲,心裏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儲水倉庫之事,之所以能如此迅速順利,吳二和徐力當真幫了大忙。
因軍巡捕鋪的鋪兵在巡邏時,除了屋宅竈具稠密的民巷,滿堆貨物又少人走動的倉庫地界,也是最容易遭遇火情的,所以他們對各處倉庫情形很熟悉。
不僅如此,水火本一體,他們也對城中水體了如指掌。
汴河四通八達的分支中,何處水流清澈,何處水量豐沛,何處水口發達,兩人說起來便頭頭是道。
“這東汴河的謝家渠啊,水深又少淤泥,最清澈了,虞娘子你在這裏取水正好。”
徐力憨笑着滔滔不絕。
“我們巡捕鋪取水就沒這麽講究啦!水囊都是就近灌的。哎虞娘子我和你說啊那水囊是牛尿泡縫的——”
吳二一個暴栗打斷了徐力,“瞎說啥呢!”
趁着徐力去捂被打疼的腦殼兒,他又雙手去扯他的臉,一邊教訓。
“和娘子們說話要好好說!你聽聽你說的都是什麽!?”
徐力被欺負得咧着嘴嗚嗚求饒。
“昂昂二哥我、我綽了,快晃開我,晃開我!”
“還敢頂嘴?!”
兄弟倆鬧了個雞飛狗跳,虞凝霜、谷曉星和田忍冬被逗得都掩袖笑個不停。
虞凝霜笑止了,便想那一句“好好說話”真是一等一的妙言,大道至簡。
誰沒有個脾氣?誰沒有個情緒?
可人與人的相處,說白了,就是這一句“好好說話”。
吳二和徐力雖然只是粗莽的市井漢子,但他們鮮活又可愛,會和虞凝霜“好好說話”。
虞凝霜與他們相處起來毫無壓力。
和某個人比起來,簡直是……
暗自翻個白眼,虞凝霜不欲惹自己生氣,而是全心全意将此間事務了結,又邀請吳徐二人同回冷飲鋪歇歇腳、吃些冰飲,以報答他們陪自己走這一趟監工。
二人本來忙擺手婉拒。
“虞娘子,我們弟兄烏央烏央地往你家鋪子跑,你回回給我們讓利,我們哥倆哪好再去占便宜?”
“就是就是!”
可給救火鋪兵折扣,虞凝霜心甘情願,是早就約定好的。
而且她那些飲子……咳咳,确實暴利。
不管如何讓利,總是在他們身上掙到錢了的,和許多鋪兵也混個臉熟,大家關系都不錯。
鋪子常有一群膀大腰圓的鋪兵坐鎮,虞凝霜一個女子行商至今,愣是沒遇上半起無賴撒潑、或是調戲挑釁之事,她也落個心安。
如上逐條,被虞凝霜誠心誠意說出,吳徐二人駁不動這盛情相請,一行人就熱熱鬧鬧回了冷飲鋪。
今日為了倉庫之事沒有開張,好在虞凝霜這裏向來食物存貨豐富。
她請二位喝了甜甜的米漿水,是新釀的,剛發酵到最是酸甜可口的程度;又嘗了好幾種她親手腌漬、或是晾曬的果品,諸如櫻桃醬、山楂條、甜杏脯、梨圈兒之類的,都是準備用在之後的飲子和甜品中。
最後,聽說二人接下來要直接去軍巡捕鋪值班,虞凝霜更是趕緊拿了一大包藕粉作為慰問品,細細講了沖泡的方法,教他們拿去與同僚們分享。
這一回二人說什麽都不肯拿,以虞凝霜為首的娘子們便狠命相勸。
兩方人馬正在拉扯,忽聽前堂有響亮吼聲傳來——
“店家滾出來!讓小爺瞧瞧你賣的什麽迷魂湯!”
後廚五人俱是一愣。
吳徐二人率先反應過來,對視一眼,再将袖子一撸,晃着膀子罵罵咧咧往聲源處奔去。
虞凝霜連忙跟上,居然還有點小激動。
她這小鋪子,終于有人來挑事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