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綠藕粉、謝府冰窖
第46章 綠藕粉、謝府冰窖
虞凝霜聽到謝輝這沒輕沒重的要求, 也是一愣。
但她馬上便婉言回絕,“這一款藕粉還未到正式售賣的時候,或許還有瑕疵需要調整。自家人嘗嘗也就算了, 可不敢拿出來贻笑大方。”
三言兩語,以情以理,虞凝霜按住這一位什麽都想吃的好奇寶寶,斷了他的念想。
究其原因,倒不是覺得謝輝橫插一腳進夫妻之間,會引起什麽争風吃醋的橋段。
她根本沒往那處想。
一是她行得正、站得直;二是她牢記假成婚的使命,從未以男女情愛的角度去考慮過嚴铄, 更不信嚴铄會以這樣角度考量她。
她只是擔心——要是謝輝開了頭, 其他食客也起哄跟着點可如何是好?
之前制的藕粉都給吳徐兩位大哥帶走了, 新一輪的正準備開始制作。
如今虞凝霜只剩這一丁點兒壓箱底的藕粉, 可不舍得輕易給別人吃去。
因虞凝霜的拒絕,謝輝肉眼可見地蔫兒了下去, 嚴铄的嘴角卻不自覺微揚。
一碗在虞凝霜眼中尚不完美的藕粉, 悄悄辨了親疏遠近。
滿堂人中,只有他吃的是這獨一無二的藕粉。
只有他得了虞凝霜一句“自家人”。
自出生到現在, 嚴铄也許第一次體會了某種叫做“洋洋自得”的情緒。
嚴铄再拱手朝謝輝致了一禮, 以低眉颔首的模樣掩飾了真正的神情, 而後安安穩穩落座回去,拿起了瓷勺。
濃烈的墨綠公服廣袖舒展,與淺綠的藕粉相映, 又流轉着絲光, 将後者送入口中。
謝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嚴铄吃。
吃不到藕粉, 他失望不已。可昨日今日在這鋪中所遇之事,已教會他此處可不是人人圍着他轉的家裏。
這鋪子裏凡事都是虞凝霜說了算。
看來他是沒得吃了。
謝輝依依不舍又看了一眼那奇妙的綠色藕粉。
那綠色并不鮮亮, 而是雅致的豆綠色,像是柳枝映照的湖岸,像是深林蔭翳的小潭,與藕粉本身的溫軟極為相稱,看起來非常可人。
盈盈綠色實在令人好奇,謝輝放棄歸放棄,還是沒忍住問。
“這藕粉為何是綠色?”
這一點點好奇心,虞凝霜還是可以滿足的。她便又拿起那個茶葉罐,将其中青綠色的粉末給謝輝看,連帶着一起給嚴铄也解釋了這碗綠茶藕粉的由來。
“我精選的現焙青茶,又細細磨成了茶粉。”
這茶粉用途可廣,往後虞凝霜準備用它做出更多的飲子和甜品。這一回先拿藕粉試試水。
結果非常成功。
做藕粉的時候稍加半勺茶粉,就将茶色和茶色借于白藕,更添滋味。
吃一口,仿若在荷塘邊的清風之中,嗅到不遠處小山上生長的茶樹。
嚴铄感覺到的,正是這樣的淡然美好。
他不自覺放慢了進食的速度,愈發珍惜地品嘗起來,視線也總難以自制地往虞凝霜那兒飄。
虞凝霜正小心翼翼将罐子放回去。
嚴铄送的這套茶葉罐共十二只,之前她做玫瑰桂圓紅茶,已經取一味武夷茶填入一罐。
如今這是第二罐,綠茶粉。
虞凝霜按照那茶罐上花神的順序使用,依順序排好,還貼了标簽。
這種點點滴滴積攢的儀式感,她自得其樂。
虞凝霜非常期待,能将十二個茶葉罐都裝滿那一天的到來。
謝輝也在看虞凝霜,看她擺弄那些茶罐,心服口服地驚嘆。
“茶粉還能這樣用?”
他之前見虞凝霜能将質樸的藕粉做出佳味來,還在心裏好好拉踩了一番以茶附庸風雅的人。
沒想到,就算是用他讨厭的、習以為常的茶粉,虞凝霜也能做出這麽新奇的搭配來。
謝輝連聲直贊。
“虞掌櫃,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那些茶會、茗戰上,一罐千金的茶粉我也見過。他們能整出八百種花樣兒來,啰啰嗦嗦的。竟還不如這樣直接沖入藕粉裏好吃。你這個辦法可真好!”
“別說,這茶和藕還挺搭配的是怎麽回事?”
“但我還是更喜歡藕粉!茶喝了也不頂飽,還是這藕粉實在。”
謝輝說得手舞足蹈,他一動起來,他那些閃光的铠甲和明亮的笑臉落在嚴铄眼中,便尤其刺痛。
他也往謝輝處涼涼刺了一眼,悠悠開了口。
“嘗聞最适于用之粉類,以藕粉為佳,堪稱糇糧之首(1)。而茶,為百草之首。二者都以滾水沖食即可,确有共同之妙,又各副其榜首之名。”
“但若将兩者相較,藕粉不需入鍋便可耐饑,能活人命;茶葉不過是飽餐之後的點綴,只怡人情。如此說來,前者實是勝于後者。”
謝輝聽了,愣住思考幾瞬,而後開始使勁點頭。
對對對!
他也是這個意思。他就是不會說嘛!
虞凝霜則是訝然打量嚴铄一番,對他刮目相看。
不說別的,單這番藕粉可速出以供的見解,便說到了點子上。
不僅十分精準地描述了藕粉的特點,更暗藏着一點急人之憂的惓惓之意——
如果未曾在意“民有饑色,野有餓莩”的慘境,便不會在意藕粉這作為優質耐饑糇糧的特性。更不會稱小小藕粉,能勝過舉國上下皆推崇的茶之一道。
虞凝霜不覺點點頭。
嚴铄擡眼看她,繼續道,“即沖即食的粉類,似還有‘葛粉’一味,也被看做極為适用的糇糧。只是不知與藕粉相比如何。”
虞凝霜驚,“你還知道葛粉啊?”
話一出口,虞凝霜就有些尴尬,因為這一句聽起來十分陰陽怪氣。
但這并非她本意。
她只是确實驚訝于嚴铄連葛粉都知道。
這東西在此處比藕粉都稀奇,她也知嚴府裏并未做過葛粉。
葛粉稀奇,并非因其金貴。
而是一因其非北地常見物産;
二因其源自醜陋低微的葛根,雖是生民日常吃食,卻難登大雅之堂。
虞凝霜向來以為嚴铄只賞陽春白雪,是個對耕種、作物,以及百姓營生一無所知的玉堂人物,沒想到他也有這麽接地氣的時候。
所以她才立時出言反問。
嚴铄似并未被她的問題冒犯到,反而将其正常回答出來。
“在書中看過,卻不曾吃過。就連這藕粉……”
他微微一頓,複垂下眼去。
從站立的虞凝霜的角度,正看到他卷長的睫毛被鍍上粼粼微光,浪湧一樣輕漾。
他接着說:“……也是第一次吃。”
說實話,如果只有一種情況能讓虞凝霜産生滔滔不絕的表達欲,那一定就是別人說起美食的時候。
既然嚴铄說到了虞凝霜熟識的領域,她也樂得與他讨論兩句。
“葛粉嘛,我覺得味道比藕粉差些。但是勝在便宜又易得,也更适合入菜。”
提起“藕粉”,畢竟總覺得精致。
所以它就像一個小花旦,極其美麗靈動招人喜歡,只可惜戲路有些受限。其用途多被局限在甜品和湯羹中,做成一些可可愛愛的藕粉芋圓啦、藕粉桂花糖糕啦,才最為适合。
與之相比,葛粉則像是一個出道多年、不溫不火的實力派。談不上容姿傾城,但演技過硬,戲路寬廣。
它既可以被做成紅糖葛粉糕之類的小清新,也可以搖身一變成鹹口的葛粉涼皮、炒葛粉,和一衆辛辣刺激的調料拌在一起。
虞凝霜說着說着,倒是把自己說饞了。
她自然而然笑起來與嚴铄道:“說是說不完的,也說不明白,還是要嘗過才知藕粉和葛粉的區別。”
“罕有”并非“沒有”,虞凝霜對繁華無雙的汴京城很有信心,只要認真去找肯定能找到。
而且葛粉營養價值高、價格低、用途廣,她這鋪子也用得上。
左右是要去尋葛粉的,虞凝霜便許諾。
“這樣,等我尋到了葛粉,買來做與你吃便是。嗯……我想想,就先做一道葛粉圓子好了。這是加些筍幹和豆腐幹蒸的圓子……”
虞凝霜神色飛舞的講述似是感染到了嚴铄,他靜聽她将那葛粉圓子以滿腔熱忱介紹完,低聲答了一聲“好。”
再送一勺綠茶藕粉入口,嚴铄只覺得它香氣四溢,美味更甚。
即使謝輝對虞凝霜的誇獎仍在繼續,虞凝霜也仍親善溫煦地回應他,嚴铄也安之若素、不再動搖。
這一碗獨屬于他的藕粉,如同一葉蓮舟将他穩妥托住,随波悠閑而去。
他且沉默着繼續吃藕粉,仿佛已經料定自己是唯一能抵達藕花深處之人。
直到——
“虞掌櫃,你手藝真好!沒什麽味道的藕粉居然也能做出不同的格調。這綠茶藕粉,和你昨日給我吃的藕粉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昨日給我吃的?
“撲通”一聲,蓮舟翻了。
帶着真的落了水一般的狼狽神情,嚴铄詫然望向虞凝霜。
可惜對方并未看他,而是只顧和謝輝說話。
“謝統領,您那吃法啊……”
虞凝霜搖着頭笑,“小店可供不起。”
虞凝霜确實準備在下一個秋分節氣,将藕粉正式作為節氣限定開始售賣。
而謝輝那吃法加太多的堅果、水果了,成本太高,虞凝霜是不可能那樣賣藕粉的。
況且,她也并不喜歡那樣吃藕粉。
虞凝霜:“我覺得吃這藕粉,配料豐富固然好,可萬不能奪了蓮藕本身的清香。我自己吃時,一般只加一些桂花。”
因謝輝表情尤其認真,仿佛在聽什麽金科玉律一樣,虞凝霜又被逗笑。
個人口味不同,本該兼包并蓄。只是喜好不同而已,她并不覺得這兩種藕粉吃法有什麽高下之分,便總結道,“當然,這只是我區區拙見,姑妄言之,謝統領不必在意。”
剛說完,便聽得谷曉星叫她。
原來是桂花凍賣的太好,配套贈送的桂花米糕已經用盡。
“不着急,曉星兒。”虞凝霜扭頭溫聲回,“我來處理。”
做米糕時剩下的糯米粉,虞凝霜當時随手和成團,加了糖漬桂花做出些小麻薯來,如今也可以當做贈品。
虞凝霜剛要往後廚邁步,而謝輝眼見她對各種食材如數家珍,心中對她的廚藝更為嘆服,對那緣悭一面的冰碗子也更是抓心撓肝。
他攔住虞凝霜,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虞掌櫃,那冰碗子,你到底缺了什麽食材?”
虞凝霜便如實相告。
“冰?你缺的是冰?”
謝輝聞言眼睛一亮。
他基本上算是五谷不分,要是虞凝霜真說出個正經食材,他可能也接不上話。
但是若說起冰……
謝輝咧開嘴一拍胸脯。
“這不簡單嗎?我家大半冰窖的冰都沒用完!便送與你好了!”
*——*——*
謝輝的高祖父謝儀曾位居宰相,算得上是“盛産”宰相的本朝,難得功标青史的一位賢相。
謝儀本人經歷也頗為傳奇,他并非與其他謝氏子弟一同在家族的豐柔羽翼下長大,而是自幼随父流放在西北荒境。
然而滄海遺珠,總有閃耀之時。謝儀硬是一步一步、一級一級殺回京師,最終登頂人臣。
他自幼習慣西北寒涼,還以為也屬北地的汴京,熱也熱不到哪裏去。
結果萬沒想到汴京是祁寒酷暑,極為分明,夏季裏當真熾熱難當。
加之謝儀身材甚是肥胖,每到夏季就汗出如渖,遭了不少罪。
謝儀畏暑便成了一樁轶事,世人皆知。
而他是天子親信的重臣,于是年年官家賜冰,都以數倍于他應得的份額賜下。
為感念這份榮寵和關懷,謝府就修了一個巨大的冰窖。
而後謝府門庭日益昌盛、人丁日益興旺,本身也需大量冰塊消暑……
這般數代的翻修和擴建之後,雖然謝家宅邸在這遍布王公貴族的京師排不上第一等,其冰窖卻絕對是數一數二的,甚至被人戲稱為“小冰井務”。
現在,虞凝霜拾級而下,即将置身于這個冰窖之中。
森然冷氣從四面八方襲來,讓身穿初秋衣衫的她瑟瑟發抖,只能更近地和谷曉星擠挨在一起。
但是虞凝霜心中火熱,眼中精光更是聚能射線似的,直朝四壁的花崗岩切去,恨不得直接切了帶走。
這真是潑天的富貴啊!
她什麽時候能擁有這樣的冰窖?
這座冰窖不僅牆磚砌得極厚實,距地面也起碼四、五米深,極大地保證了恒溫的狀态。因此,就算要在黑暗中走下這百十來階石階,虞凝霜也毫無怨言。
只是此處确實是不見天日的暗,虞凝霜每一步探出去都小心翼翼。
走在最前的兩個謝府奴仆倒是打着燈籠,然而他們平時取冰,估計也就兩三人同行,實在沒有給這麽多人執燈照明的經驗。
奴仆身後跟着謝輝,實話實說,謝輝已經把燈光遮去絕大半了,然後是并排緊挨着的虞凝霜和谷曉星,最後是嚴铄,以及歡樂跟來的陳小豆。
這麽一條詭異的隊伍,在寂靜的冰窖石階中緩慢下行。
當然,這個寂靜不包括謝輝,他是沒有安安靜靜的時候的。
仿佛不受冷氣侵襲一樣,他正驕傲地給衆人介紹這冰窖。
虞凝霜分神聽着,猛然腳下一滑,連帶攙着她的谷曉星也重心不穩,兩人驚叫着馬上便要摔倒——
背後有一雙手,牢牢穩住了虞凝霜。
她将将站定,驀然回頭撞進嚴铄的眼中。
兩人本身身高的差距再加上一個臺階,讓嚴铄看起來尤其颀長英拔。
虞凝霜低頭,方覺他手指也長,手掌也大。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擎着她手臂,她幾乎是被他握在手裏,有暖意透過薄衫源源而來。
一瞬間,兩人都無言。
虞凝霜忽地就想,原來臉再冷的人,這身子也是暖的。
“娘子,您沒事罷?”谷曉星急切的關心打斷虞凝霜的思緒。
這孩子終于也撲騰着站穩,正欲将扶着虞凝霜的手再緊緊,卻聽得嚴铄對她說,“莫扶着你家娘子了,且走她前面去。”
雖是家主發話,可谷曉星萬事以虞凝霜為先,又覺得阿郎這是不體恤娘子,猶疑着并未放開虞凝霜。
但嚴铄這話其實沒錯。
石階狹窄,稍有不慎,互相攙扶反成了互相推搡,倒不如各走各的。
于是虞凝霜也說了同樣的話,谷曉星只能自己緩緩走到她前面。
如此,謝輝便被隔開,再看不見虞凝霜。
雖他也跟着連聲問虞凝霜“有沒有事?”,又頻頻回頭,但到底,只能有些被動地、順勢被身後的谷曉星推着向前。
“內子無事。多謝挂心。”
回他的是嚴铄。
清冷的嗓音在這冰窖裏回蕩,如同激起一陣雪浪。
謝輝忽覺脊背發毛,不自覺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而虞凝霜仍在原處,自下往上回望嚴铄。
他收回了手,平視着前方虛空的黑暗,而後忽眼簾一落,靜靜看着她。
虞凝霜常埋怨嚴铄說話舉止如冰,如今才發現他的瞳孔也如冰一般,凝着幽晦的晶光。
“走罷。”他說,“後面有我。”
虞凝霜點點頭,重新邁步。
臺階模糊的輪廓映入她眼中,而她腦中,卻仍有那一雙冷冽深邃的眼睛閃過。
虞凝霜想不通嚴铄為什麽要跟來。
方才謝輝在冷飲鋪說了他家冰窖之事,對虞凝霜而言簡直是喜從天降。
她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謝輝也是個急性子,兩人一拍即合,直接往這謝府而來。
結果嚴铄也要來。
虞凝霜覺着,以二人的協議婚姻,他總不可能是怕妻子紅杏出牆。這樣看來,他自己和謝輝說的那個理由就是真相了——
嚴铄說他要去謝府冰窖巡防一圈,以免其中有未形之患。
平日不便叨擾,今日正好跟着謝輝去。
謝輝聽了,滿臉問號。
他家這樣的豪族壁壘森嚴,防守強固,哪裏會有什麽隐患?
“而且冰窖裏能有什麽問題?”
他當時這麽問,誰知嚴铄立時反駁。
“慶禾六年,有賊盜十六人占城南落楓坡一廢棄冰窖為巢,晝伏夜出,犯案無數。”
“百承三年,有岑氏兄弟二人暗藏于富賈盧良宅中冰窖。二人潛伏半月,滿府數十人竟不能察,以致府中三名女眷接連遇害。”
“百承五年,陳國公府冰窖坍塌……”
嚴铄好像能這樣說到地老天荒。
他言之有故,分條析理,謝輝被念怕了,自然再沒有阻攔的理由。
說到底,巡邏京中人事,保這一方安寧,本也是嚴铄的職責。
謝輝只是沒想到,嚴铄在這虛職上竟如此用心,不僅對各項禍事熟識于心,還非要親自來巡查。
真是盡忠職守啊!
本來看不慣嚴铄的他,此時倒是生出幾分真心的敬意。
長階走盡,仆從撥開冬被般厚重的棉簾,又合力推開半尺厚的木門,一行人終于見識到了存冰的內窖真容。
“哇!”
“好氣派的冰窖啊!”
谷曉星和陳小豆不約而同發出感嘆。
就連虞凝霜眼睛都直了。
看來無論在哪個世界,在什麽年代,貧窮都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只要有錢有權,他們居然真的能建出這樣優秀的冰窖!
這內窖穹頂不算高,面積卻比虞凝霜想象中要大,因此顯得很空曠,整齊地壘滿了兩尺見方的冰塊。
它們在燈籠暖黃色光的映照下,簡直如同寶物一般閃耀。
光這麽結結實實一塊,就基本夠汴京冷飲鋪一天的用量了!
而這裏有成百上千塊!
“謝統領,這麽些冰,貴府用的完嗎?”虞凝霜問。
她聲音發顫,卻不是凍的,而是驚訝的。
謝輝撓撓頭,笑着否認。
“不光我家用。也有幫別家存的,還有準備送人的。”
維持一個大冰窖絕非易事,需要投入極高的人力物力,擁有冰窖的人家已是極少數,擁有像樣冰窖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謝府這冰窖就尤其鶴立雞群。
而且府中下人們熟能生巧,可謂頗通打冰、運冰一應事務,所以附近幾個府邸,還有幾個相熟的世交人家,幹脆請求謝府幫着他們存冰,他們則定期來取。
另外鐘鳴鼎食之家,閑着沒事兒就慷慨地互相送禮是常事。
各家送禮風格不盡相同。謝府就常将冰作為禮物贈送,因其品質極好,自然很受歡迎,收到的人家皆以此為榮。
而謝府贈冰、用冰,也自有一套章程。
原來這冰窖中的冰,共被分為三個等級。
三等冰品質最低,只是普通河冰,也是市面上最常見的冰。這樣的河冰難免渾濁,在謝府只配做給屋宇降溫之用。
盛夏裏将其放入冰鑒,而後或擺在房間四角、或置于鄰水小亭,則暑氣自消,涼風自來。
所以三等冰消耗最大,占冰窖中七成以上。
二等冰是河流上游、或是上層澄澈之水結的冰,總之,更為清潔。年年謝府采冰之時,都特意将這樣的冰區分出來。
二等冰已然可以接觸食物,注在注碗中保持食物涼爽,或是直接用來冰鎮瓜果。也可以近主人們的身,比如加入中空瓷枕裏,或是用其浸洗玉簟竹席,好鋪一個滿床沁涼。
除此以外,用來送禮的冰,也絕大多數是這二等冰。
至于那最稀少、也最潔淨的第一等好冰……
謝府仆人引着燈,将衆人帶到角落的一個木架前。
“郎君娘子們請看,府中的一等冰就在這些白銅盆之中。”
仆人也不知自家主子怎麽忽然有了閑情,帶這幾位身份不明之人來這黑黢黢冰窖裏賞玩,但他的态度恭敬,仔細解釋。
“一等冰是小的們将井水燒熟、晾涼,然後搬到這冰窖裏直接凍出來的。是可以直接入主子們口的,府中做些蜜豆冰、冰飲子的時候就用上了。”
虞凝霜驚嘆,“貴府真是講究。”
以燒熟的水制冰,聽起來簡單,實則在衛生方面是極大的進步。
有冰可吃就不錯了,如何再能挑挑揀揀?莫說平民百姓了,就是帝王也只能吃河冰。
本朝就有不止一位皇帝因貪吃冰而抱恙,甚至留了久治不愈的病根(2)。
可見,就連宮裏都沒足夠的條件和意識以熟水制冰。
與之相比,謝府真是把冰研究明白了。
同樣,能構建出一方冷到足以讓水結冰的空間,說起來簡單,實則在這古代也是極為難得。
絕大多數冰窖都只能“貯冰”,不過是将冰融化的進程極大放慢而已,其實冰還是會一點一點融化。
從冬日挨到夏日,總要廢去至少三成。
唯有這謝府冰窖建得足夠大、足夠瓷實,居然還有“造冰”的職能。
可以說,滿窖的三等冰、二等冰的冷氣,才供養出這些一等冰,實在太珍貴了。
以冰贈人,謝輝也算十分熟練了,很豪爽地與虞凝霜承諾。
“虞掌櫃,你要哪個等級的冰?随你拿,不要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