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設計者、他的乳名
第56章 設計者、他的乳名
嚴澄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怕見人, 但是在母親房裏待久了,仍是不免焦躁起來,迫切想要回到自己的領地。
宋嬷嬷便帶他回西廂去, 只剩虞凝霜和楚雁君婆媳。
虞凝霜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心中憐惜,便與楚雁君保證。
“母親您放心,兒媳明日帶福安郎出——”
叫錯了嚴澄乳名,虞凝霜頓了頓,莞爾自嘲。
“我娘家小表弟大名許安,乳名便做‘福安郎’, 和‘福壽郎’實有些像, 兒媳一時叫錯了, 母親勿怪。”
“這有什麽。”
楚雁君笑着搖頭, “為人父母,自然指望子女福壽安康, 這些字最是常用的, 叫混了最是正常。真要說起來,清和的乳名卻特別一些, 是他爹親自起的。”
話都趕到這兒了, 不問就不禮貌了。
虞凝霜便如任何一個含羞帶怯、向婆母打探夫君兒時趣事的新婦一般, 嬌嬌問道。
“母親,那夫君的乳名是什麽呀?”
“山水郎。”
虞凝霜一怔。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這是個別致的乳名, 可是怎麽看, 都怎麽——
“與他不太搭是不是?”楚雁君看出虞凝霜的驚訝, 笑着點破。
虞凝霜只能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不羁于塵世,縱情于山水, 這份潇灑和疏狂,她無法和嚴铄聯系在一起。
那首詞後面,可還接着“詩萬首,酒千觞。幾曾著眼看侯王。”
然而事實上,嚴铄每日兢兢業業上值,是侯王治下,最規行矩步的那一個人。
他并不是清都的山水郎。
“其實,清和是有情于山水的。我和他爹常說,人如其名,他倒是真像起的那乳名一樣,從小就愛看各種游記、地理志和水經。你且去看他書房裏,還不是這些書最多?”
虞凝霜越來越驚異的表情中,楚雁君還在繼續講述。
“他也如我一樣,喜愛擺弄些花草。你瞧這院子,樹木花草,亭臺造景,不都被他布設得很好?”
這一回,虞凝霜是真的被驚到半晌才找回聲音。
“這院子……是夫君布設的?”
“是啊。”楚雁君露出追憶的神情。
“是我剛生下福壽郎那會兒,父子倆偏要将這院子翻新以為慶祝,清和便拟了圖樣。這院裏的每一條小徑,每一簇花草,乃至每一片瓦當和臺階上的紋飾都是他定的。對了,垂花廳那邊,大半的樹還是他親手移種的,嫌棄他爹排得不好看呢。”
“那時清和也不比現在的福壽郎大幾歲。”
“陸陸續續的,各處修了兩年才完全修好。”
……
從楚雁君房裏出來的時候,虞凝霜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一陣草木清芬随風拂到臉頰,虞凝霜左右環顧,才真正意識到——她一直如此喜愛的嚴府園景,居然出自嚴铄之手。
她無法想象嚴铄親自挑選花苗、或是挽着褲腿植樹的模樣。
可這居然是事實。
今日冷飲鋪閉店,虞凝霜又不像尋常人家長媳要操持節慶,未到午時,她就無事可做,只等着吃飯了。
虞凝霜索性獨自在嚴府中漫步。
知道嚴铄是這一花一景的設計者之後,虞凝霜觀賞的心境着實有了改變。
楚雁君屋前成片的萱草和高大的椿樹,這是在祈求父母的健康長壽;
嚴澄屋門檻上雕出細致的麒麟紋,對弟弟降生感到的喜悅盈然于目;
還有垂花廳附近精心挑選的樹木,随處可見的絢爛的花草叢……
最後虞凝霜回到東廂房,擡頭見門口那棵可挂月的蒼松,和無數窸窸窣窣迎風的修竹。
說來也奇怪,她在這府裏轉一圈兒增加的對嚴铄的了解,比她這兩個月和他相處交談時增加的還多。
園圃之中,可見文心。
一座園林是主人胸中溝壑的濃縮,是主人夢中山水的具現。
虞凝霜簡直有一種……她正在嚴铄心裏散步的感覺。
有那樣一個活潑乳名的嚴铄,能造出這樣豐富園林的嚴铄,此時卻在那枯燥無味的宴席上,喝一口酒、吃一口菜都要按着禮官的唱和而行。
虞凝霜認識他時,他就是巡檢使。此後,每日見他按部就班履行職責,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而然。
可是今日,虞凝霜第一次開始思考嚴铄和他這官職之間的聯系,開始思考這官職對嚴铄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麽……
*——*——*
十五中秋夜,市井上的笙竽之聲,比皇宮中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街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連天上圓月的輝光都遜色幾分。
禮德門外,來接各位大人們回家的寶馬香車則堵得水洩不通,常要數輛并列,競道而馳。
嚴铄這樣步行回去的,倒成了第一波離了禁宮的人。
他沒帶陳小豆,獨自赴宴,此時便獨自回府。
繁華的街市如同一條光龍追逐着他,讓嚴铄不由自主想要逃離。
他加快腳步回到嚴府,在門房守夜的牛滿子被他的歸來驚醒。
“阿郎,您回來啦。”
牛滿子忙驅散瞌睡蟲,要起身給嚴铄打燈籠引路。
嚴铄卻拒絕了對方的同行,只接過了他手中的燈籠。
于是牛滿子揉着惺忪睡眼,呆呆看着自家阿郎穿着的深綠公服,被燈籠映出深深淺淺的斑駁光暈。
燈影悠悠,随着他的腳步搖曳不定,讓他如一棵皎皎玉樹乘風獨自往院落深處而去。
仿佛那些幽密的蔥茏之處,才是他的歸處。
嚴铄并沒有直接回房,而是走到寂然無人的垂花廳。
此處也并非全然的寂靜,因為街上的喧鬧鼓樂聲仍遙遙入耳。
想來,今夜整座汴京城,必然是連宵通曉的嬉樂。
而那些歡快的聲音如同從雲端傳來,與嚴铄相隔萬裏。
他輕輕撫上那棵綠意将脫的楓樹。
這棵楓樹是他最喜歡的。
當時父親想選一棵樹形秀美端正的,他卻一眼挑中這一棵張牙舞爪的,好似每一根枝杈都有自己的生命,而且生機勃勃,直指天際。
父親拗不過他,便陪他一同植下這一棵。
自父親去世後,嚴铄就再沒修剪過它。
十多年過去,楓樹已長得越加肆意繁茂。
越人常說老楓能通靈,是因其年深日久,樹上贅瘤滋長,竟漸漸肖似人形,以“楓人”稱之(1)。
這一棵還不算老楓,必然也沒有那些長在山嶺間的楓樹有靈氣。
可嚴铄感受着那樹皮,總覺得它就像當年父親的手,粗糙而溫厚,手把手教自己将其植下。
再一次的,在這個瞬間,嚴铄相信它真的有通靈之能。
一路默默走回東廂,唯有草木輕撫過他的衣擺,剛到內室門口,卻聽得清越的一聲抱怨。
“真的好晚啊。”
嚴铄一愣,邁步進屋,只見虞凝霜正斜靠在榻間。
室內只點了一豆溫橙的燭光,映得她半墜的發髻像是鑲了霞光的雲。
她沒看嚴铄,而是一手支頰,一手執冊,似在強打精神核賬。
“每回都是這麽晚嗎?那下回我可不等了。”
口中雖在抱怨,指尖卻往小案輕輕一指。
“母親擔心你餓肚子,喏,給你留飯了。”
母親憐子,永遠令人動容。
為了楚雁君不憂心傷心,虞凝霜便做了這好人好事。
餘光察覺嚴铄未動,虞凝霜打個哈欠朝他看去,而後定住了視線。
生在這男女老幼都愛簪花臭美的時代,她本來自己以為對男子簪花習以為常了。
今日見嚴铄這打扮才知并非如此。
适逢佳節,聖上給百官賜花是常例。
“賜花不簪”也是罪,嚴铄自然一路戴着回來了。
那一朵茶花如今就靜靜開在他紗帽畔。
據說今上賜花的習慣與前人不盡相同。
他不喜牡丹、芍藥那樣雍容之花,而獨愛山茶愈開愈盛,且具松柏淩寒之骨,所以一般賞賜茶花。
茶花種類、顏色繁多,由深至淺,無一不備。其中那些濃烈的朱紅正色,自然賜給了也着朱袍的大人們。
而嚴铄簪的,是一朵如美人面的淺粉色。
虞凝霜早覺得他皮膚白皙,眉目昳麗,如今被這朵花一襯……
好怪,再看一眼。
怪好看的。
“多謝。”
嚴铄突然這一聲,吓了虞凝霜一跳。
做賊心虛的她還以為嚴铄聽見了她的心聲。
其實嚴铄指的是留飯之事。
“還好,不客氣。”虞凝霜回,掩飾自己方才的舉動一樣,特意去問那朵花。
“簪的是生花嗎?我還以為賜的一般是絹花呀紙花的。”
嚴铄沒想到她問這個,邊往小案邊走邊回。
“是生花。官家偏愛賜生花。”
“簪了好幾個時辰了罷?看起來還挺新鮮的。”
“花莖切後立時以火炙烤,再以和了蜜的蠟封住切面,就可保花葉鮮亮。而且山茶堅韌,耐得住擺弄。”
虞凝霜聞言,低聲自語,“還真挺懂的。”
嚴铄沒聽見她這一句,只因全部心神都聚集在那雙層食盒上。
他小心掀開,發現是一層裝了一個保溫注碗。
有趣的是,兩個注碗一冷一熱。
他先打開那個冷的,看到裏面一黃一綠,兩塊瑩潤的小點。
“這是我虎口奪食,從你弟弟嘴下奪來的,不用謝。”
虞凝霜懶洋洋玩笑道,“這個涼。先吃熱的。”
嚴铄依言打開熱的那一個注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