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姐姐同我在人間游玩,說的那句話,“走,咱們嫖男人去!”
那一刻,姐姐笑靥如花,與我在綠水孤舟上打鬧。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這世上,沒有幾個男人比得過姐姐。可是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她,每個海棠花開的季節,我都去人間找找,我怕再找不到她,連姐姐的聲音,都要忘記了。
在未跌入人間之前,我和姐姐是天界豬棚的兩頭母豬,姐姐是頭白豬,而我是頭花豬。姐姐聰慧,一顆心早在豬棚之外,游歷在天界和人間的世俗之事。可在我眼中,吃比天大。雖然我笨,可是我有一道技藝,可以随意出入別人夢中。豬棚掌事的飼養女官偶爾會在豬棚西邊連片的梅花樹下打盹,為了知道放飯的時辰和菜品,我便時常走入她的夢中一探究竟。
姐姐看不上我這技能,“不就是能趕個點擠在頭排,多吃兩口新鮮?”
我分辨,“我還能提前知道每頓的菜色呢。”
“這豬棚放了上百年的飯,也沒見你一頓吃不下的。”
我用力将姐姐拱開,嬌嗔道,“在那飼養女官的夢裏,我可見識了不少人間的佳肴美馔!”
提到人間,姐姐好奇地豎起了那白花花的大耳朵,“你可目睹過什麽天付良緣的好故事?”
我搖頭說,“雖然夢中斑斓無際,可我只顧貪吃,未曾留意這些。”
這位豬棚的飼養女官,聽說在人間纏綿過一段不小的緣分,我打量她,她微胖,臉頰像是曬傷一般通紅。有的豬說女官的臉上開着不敗的梅花,我笑着說,你們為了多讨一點豬食,真是什麽鬼話都說出來了!
有的豬還造謠,“她好像與神仙有過一段高攀的恩怨,留了一身的傷,這才罰到這裏,伺候我們這些豬的!”
真真假假的流傳到後來也沒人聽了,只有姐姐有時趴在圍欄問這位冷漠的飼養女官,“如何在人間尋得一段緣分?”
飼養女官難得嚴聲厲色,不客氣地用豬扒驅趕姐姐說,“待在這裏白吃白喝還不自在,非要去淌人間這潭渾水幹嘛!”
姐姐看不上飼養女官,總和我嘀咕,“她這副萬人嫌的倒黴樣子,只配來喂養這些早晚被大卸八塊的豬。”
我聽得讪讪的,“可咱們不就是這些豬嗎?”
姐姐心高氣傲,“我可不願意做豬。”
這不稀奇,天上的豬當然有志向,有的想去考個狀元走仕途,或釀成一代文豪,潑墨山野,抑或風流一把,在紅塵中敗壞一趟。可是飯飽後睡着,人間理想也成了鼻涕泡,吹到空中就裂了。而我,只有提及豐盛佳肴的時候,才能流上一地的哈喇子,姐姐看着我說,“你真好。”
我說,“我好什麽?整個豬棚最沒理想抱負的就是我了。”
姐姐說,“世上沒有純粹的快樂,任何簡單的幸福都埋伏着同等的危機。貪最要命,無論是做人做神還是做豬,越貪,就離頭頂那屠命的劍就越近。”
我沒有姐姐有悟性,“可我也貪,每頓巴不得吃得最多。”
姐姐摸了摸我的豬頭,“有我替你提防着那些天兵天将和眼饞的屠夫。不打緊!”
有時天兵天将來搜尋神仙們的下酒好菜,姐姐總帶我躲着。躲是為了活,姐姐的理想是做個逍遙自在的小神仙,可怎樣才能去人間呢?
豬棚的第一壽星老豬神說,一頭豬,被神仙拿去烹饪為一滋美味,或是煉成豬棚一碗美玉一般圓潤的豬油,吃下後釀成一泡屎,便可掉入人間,成為一記富有想象力的隕石。這話有道理,我記得有次月圓宴會,神仙們吃壞了肚子,人間下了場流星雨,畫面十分驚豔。
可是我問姐姐,“為什麽老豬神還不願去人間?還是在四處躲藏?”
姐姐只是笑着搖頭不說話,直到老豬神被五花大綁,眼淚鼻涕四處鬧騰的那一幕出現的時候,姐姐才說,“他不悟,他的話都是假的。”
我問,“那什麽才是真的?”
姐姐像是成了一個年輕的老豬神,撥了撥我的豬耳朵說,“我知道我不屬于這豬棚,也不會重複和他們一樣的命運。路過人間,我便是煙花巷裏滿腹骥骜之氣的頭牌,盡享人間風流的饋贈。”
雖然姐姐體态臃腫,這話卻輕盈窈窕。說的時候,姐姐清高地不像一頭豬,而是一只鶴,或是一只屈身在豬棚的白鳳凰。她嘴裏的字,我一個都聽不懂,我不知道什麽是煙花巷和頭牌,也不知道骥骜之氣是一種什麽味道的屁。我偶爾懷疑起姐姐的身世,或者她本不是豬?
姐姐從不和我透露絲毫,我知道,姐姐暗戀着上神琉璃光座下最調皮也是他最鐘愛的弟子,名叫青林,專司采藥。那一年青林十七歲,跟着琉璃光身後一蹦一跳的,一雙聰明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臉頰永遠像含着兩顆核桃一樣,腦後的小辮子短短地剛過肩膀。他跟着琉璃光路過豬棚的時候,姐姐趴在圍欄上,盯着他,自信地說,“我中意這個少年!”
我看着姐姐大大的鼻子,肥肥的耳朵,雖然在白豬中算白淨,但除了白淨,她與天界往來一切誇姣的模樣都毫不沾邊。即便是豬中翹楚,但在神仙眼中,只怕做油焖豬蹄的時候還要多浪費點醬油。當然,她是整個豬棚中唯一一頭不打呼嚕的豬,我不知這算不算優點。
飼養女官過來敲她一下說,“待在這裏還不安分,以後還不知怎麽死的!”
姐姐不爽她,“我就是看看,又不做什麽,你着急幹嘛,天兵天将來抓我們的時候也不見你替我們攔着呀!”
這話立馬堵住了飼養女官的嘴,她失落地嘆氣走開。其實我們都明白,她能滿足我們的胃,但是救不了我們的命。
豬棚裏不安分的遐想,除了看也不能做什麽,再睡上幾年将膘養肥,就要被拖出去宰了烹了端上桌,所以豬棚裏的每只豬都天天撒歡一樣四處亂跑,正所謂将死之豬的快樂最是落拓不羁。有時候我和姐姐躲在樹叢後面,看到青林抄近路一個人走過,或是偷偷撒尿,我便沖出去吓他,每次還沒抖擻幹淨就跑了,濕了一褲子,姐姐總是重重捶我,說,“你不要吓壞了他。”
我說,“難不成我沒吓壞他的寶貝,你之後還用得上不成?”
姐姐直接用個大屁把我崩昏過去,露出滿目春光。
豬棚的東北角落,往常都是留給發情的公豬母豬,每次必鬧得雞犬不寧,所以但凡哪頭豬發情了,衆豬就将它趕去那個角落,省得惹得其他豬一身騷。可是近日姐姐也時常自己過去,在那拱着個大屁股,其他公豬看她發情,也擠過去,都被她一一踢了出來,只是一頭豬在那扭來扭去。現在想想,倒合理起來,肯定是因為青林,即使是豬,也要清白着身子,為他苦守。
有時候姐姐睡着了,我便從她嘴上走進去,看到裏面只有白雲朵朵,青林一副俊朗又調皮的公子模樣迎面走來,有時候手上拿着一本書,有時候嘴上還叼着一只糖葫蘆。姐姐每次發現我在她夢中,都會在夢中把自己掐醒,将我趕出來。最後将我胖揍一番。
有時候姐姐無夢,便是一夜無眠,想必還在想青林,我問她,“可是咱們是豬,你要怎麽才能和這個青林在一起呢?”
姐姐說,“琉璃光所在的鹿吳軒有一計丹藥,服下之後便能飛天成仙。你說咱們趁他的鹿吳軒無人之時,去偷偷把這丹藥偷了服下,不就能随處做個小神仙逍遙自在嗎?既然做了神仙,自然能無憂無慮地和他在一起咯。”
這話從姐姐口裏出來輕巧,琉璃光在天宮煉的丸藥,怎麽可能給我和姐姐這兩頭豬吃呢?
我說,“聽說鹿吳軒好歹有琉璃光幾十個弟子,咱們去偷?”又張望下這豬棚的圍欄說,“別說去偷了,就這圈養的圍欄咱們也邁不出去呀。”
姐姐壞笑了一聲,“我偷偷在那東北角拱出了一個地洞,就快完成了。到時候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咱們就偷偷從那洞鑽出去,溜去琉璃光的鹿吳軒,偷了那丹藥溜出天界當個小仙去。”
原來姐姐去那個角落不是因為發情,而是胸懷鴻鹄之志,我還是小看了她。
雖然姐姐這幾句話猶如天方夜譚,癡心妄想,但對于一個吃了睡睡了吃,醒來不知幾百年的豬而言,還是興奮壞了,我不知道豬棚外的世界有什麽,但從姐姐心滿意得的眼神來看,餓肯定是挨不着的,想來也不用擔驚受怕被屠夫點中,成為別人嘴裏的美味佳肴。
我一心想着吃,便問,“做個小仙,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地吃了?”
“你吃你的,我可是要去找青林去。無論是上天,還是入地,就算千辛萬苦,我也要争出和他的一段緣分。”
姐姐的話讓我想到了發情的豬,便覺得姐姐身上一股子騷氣。我刨了會土,說,“姐姐,沒想到你心思倒是挺多的。”
“本來也沒那麽多,只是你一旦不想做豬的話,心思自然就多了。”
我只知道跟着姐姐,無論是做個小仙,還是離開這去別的地方厮混,都比待在這個随時可能被送上廚房的豬棚好得多,雖然我也不知道外面有什麽,可姐姐說過,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格外好奇。于是我等着有朝一日随着姐姐逃離這豬棚。
沒過幾日姐姐說,“沒幾天就要到是青林十八歲的生日了。”
我問,“怎麽了?難不成毛長齊了?”
姐姐敲打我,正好看到上神琉璃光帶着青林來豬棚,問他,“青林啊,過兩天就是你生日,師傅記得你最愛吃紅燒獅子頭,你在這挑挑,該宰哪頭豬呢?”
這個場面我見多了,絕對不能動,跑來跑去的豬更容易被發現,且肉更有韌勁,最好裝成病死豬。可眼下跑是不能跑了,只能一動不動,姐姐躲在我身後,還有很多豬都躲在我身後,因為我胖,她們都躲得。
“那一頭豬看着甚是肥美,且不愛動,肉肯定糯。”說着伸出手指向了我。
我起先沒聽清,誤以為青林看中我是要和我在一起,焦慮着這不是搶人所愛嘛,還沒等我看姐姐一眼祈求原諒,我才恍然大悟,他只是要炖了我!
原來想得多的不只是姐姐,還有我。
眼看幾個天兵上前要來綁了我,我只能拔腿四處亂跑,先是接連撞翻了兩棵樹,然後又滾進了泥潭。我四處尋找姐姐,指望她能夠給我指條能躲藏的小路,可是此刻卻不見蹤影,肯定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眼巴巴地看着青林流口水吧!
我一頓亂跑,其他豬認定了今天是宰我的,紛紛給天兵們讓出了路,平日裏我搶他們的口糧,今日倒是都算賬到我頭上了,巴不得我早點死呢!
突然一陣靈感,我想到了那個姐姐拱出來準備逃跑用的地洞,于是一通轉身飛奔,我此生的力氣都使在此刻的雙蹄之上,一要跑得快,二要蹬出來的泥土能夠迷惑得了後面追着的天兵。
終于讓我跑到那個坑前,後面緊跟的天兵撒過來的網夠不着我的後蹄,只有一寸就要獵到我的腳趾,我長籲一口氣。
我暗暗地說,“姐姐,這我不能等你了,我要先溜走了!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嗖!我一頭紮進那個洞裏,頭剛進去,便用前蹄往洞裏刨,眼前洞口的尺寸剛剛好。謝天謝地!我居然沒被卡住,最擔心的事終于沒有發生,想來姐姐刨洞的時候也考慮了我的尺寸。可我知道,但凡我再胖一點就一定出不去了。
眼前卻有一個身影,洞裏黑,我是用前蹄夠了夠,才發現前面有另一頭豬堵着,我問,“是姐姐?”
結果是一頭公豬的味道和聲音,“我在等你姐姐。”
都這時候了!這頭死豬竟堵在這思春,我怒吼,“你快給我滾出去!你在這裏等我姐姐幹什麽?”
這頭公豬發出憨厚的聲音,“我看這幾日她在這裏發情,在外面又不讓豬碰,便躲在這裏,看看有沒有機會。”
我心想,真是被你害死了!我又猛地踢他兩下,“你快給我爬出去,我還要從這出去呢!”
他說出了讓我萬念俱灰的話,“我爬不出去了,我卡這裏了,要不你從那頭先出去,然後我再出去?”
我先出去個鬼啊!我出去就是一鍋紅燒肉了!
沒豬聽得到我心中的咆哮,我只是感覺到那只我還沒縮進來的豬蹄已經被一條繩子給套住了。
我知道我已經跑不掉了,只能拼命呼喊姐姐的名字,我被天兵從洞裏拖了出來,我拼命掙紮,又是扭又是踢。這些天兵見慣了豬棚裏亂跑的豬,動作娴熟,一個拿網,另一個舉鋼叉,沒個幾回合我就被牢牢地綁上了一根木棒,四腳朝天地被擡去殺豬場。
姐姐竟然鬧失蹤不救我。我恨她。
被擡到了殺豬場,各種刀具在桌案上擺成一排,案下一個血盒,一旁的鍋竈正燒着滾滾的熱水。我直接被卸在桌案上。
這下我徹底放棄了,我只是一頭豬,菩薩是不會來救我出去的。
屠夫是幾百年的老手藝了,琉璃光想吃到一口好豬肉也得給他打招呼,過程肯定不會疼,我也沒什麽情呀債的要還,姐姐也沒在身邊所以也沒什麽好托付的,便乖乖躺着,興許我還能睡着。
閉上眼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尖刀的冰冷。
“等等。”是琉璃光的聲音,“我悉知,在屠殺前,先好生用料酒和香料養着,這些風味便可浸入肉中,用內而外地散發香氣。”
于是我又被擡了下來,被判了有期徒刑,吃香料什麽的最沒味道,我是極不願吃。所以屠夫給我盛的任何東西,我都一動不動,只在旁邊睡覺。
屠夫盯着我犯愁,“這怎麽辦呢?”
我心裏歡喜,看你怎麽辦,奈我如何。趁你偷懶的時候,我再溜走好了。
屠夫心生一計,“那幹脆把喉嚨割開到腸胃,香料直接塞進去,全當是活腌了吧。”
我一個翻身,馬上開始吃了起來,還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生怕他覺得我吃得不夠香。
吃飽飯足我便睡着了,夢裏是一片食物的海洋,天上掉各種食物,我就在下面跑來跑去地接着雞腿啊、羊蠍子啊、芒果榴蓮啊,這些食物一落地就消失不見了,我便跑得更加歡暢,直到突然被掐醒,剛想罵一句“死前也不讓我有個美夢”,一看是頭大白豬,就是姐姐了,她終于好歹來救我了。
“我帶你走。”姐姐四個字,如同誓言。
然後姐姐喂我吃了一顆丹藥,我還沒問姐姐這是什麽,只感覺足底生風,精神抖擻,急匆匆跟着姐姐的影步,瘋狂溜了。
果然是好藥。既然是好藥,那便是琉璃光的了。原來姐姐真的有本事去偷藥,是我一心一意仰仗的人。
我問,“姐姐,你在豬棚被追捕的時候怎麽不救我?你當時是不是躲起來了?”
“救你?”姐姐反問我,“我當時要是救你,自己也要被他們綁了殺了的!只有等我偷偷逃出來,再來這裏救你。”
可是如果不是琉璃光要用香料腌我,還沒等姐姐來,我現在已經在鍋裏了。這麽想想還是有點難受,但也不能和姐姐說,畢竟現在她終于還是冒死來救了我。
我顧不得多想,“那咱們逃去哪?”
姐姐說,“去琉璃光的鹿吳軒。走!偷到成仙的丹藥,咱們就再也不是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