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我和姐姐身無一物,毫無準備地往下掉,眼睜睜的看着鹿吳軒留在那雲朵之上,而我們已然與神仙兩個字徹底無緣。
我不敢看姐姐,怕她已經是淚流滿面,剛剛咫尺的青林現在已經天涯之外。
也許天空太高,我在下墜的過程中還在胡思亂想:這下完了,我和姐姐要摔成兩塊豬肉大餅了。
我問姐姐,“咱們這是要跌去哪裏?是糞坑嗎?神仙們拉屎落下的地方?”
姐姐并不悲傷,絲竹般的清脆聲音在空中飄蕩,“人間。”
我說,“都是我不好,還是害得姐姐同我一樣遭遇。”
“既然偷不到藥,我也不知道,如何與青林見面。興許去人間,是個機會。”
于是我和姐姐兩頭豬,跌入凡間,一頭砸出了一個湖,一頭砸出了一個灣,不知道過了多少多少年,詩人在此流連忘返,寫出了關于這個湖灣纏綿悱恻的詩句,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眼下,我看着人間一片焦黃,兩旁翠綠的山巒,一輛無人的馬車路過,騰起一層石灰,差點把我的眼睛都給迷住了。擡起頭,也不似天界那片浪漫的湛藍,而是古老陳舊的灰藍,像神仙宮裏廢棄的一件陳年瓷器,扔到人間碎落一地。我将信将疑地問姐姐,“這裏就是人間?”
曾經多少個夏夜,我靠在姐姐懷裏,她總是說着聽來的人間故事,有的是驚奇,有的是旖旎,有的是委婉動人,有的是轟轟烈烈。無論是什麽,都不是現在的頹廢樣子。
姐姐卻淡定的說,“就是這裏了。”
我難掩失望,“怎麽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我以為人間的一切都是可以吃的。你們都說人間是好地方,那一定就是随處都有吃的,随處躺下張着嘴,就有晶瑩的葡萄、多汁的水蜜桃、濃郁的油鴨腿飛進來,我右手往空中一抓,就是香蕉烙餅,扔進嘴裏再一抓,又來了片片手撕雞,一旁的河裏浮着鹵味鹌鹑蛋……”
還沒等我說完,姐姐一巴掌拍到我背上,“來了人間也改不了你是豬的本性。“
這好笑了,說得好像她不是一樣,“可我就是一頭豬呀!”
姐姐笑了笑,變戲法一般,在我面前将前蹄立了起來,僅靠着兩個後蹄,居然站了起來,像一只被屠夫挂在背上的豬。我往姐姐身邊靠了靠,提醒,“姐姐,小心別摔倒了!”
姐姐不理我,用那兩只踮着的腳轉了兩圈,轉出一片粉紅色的光暈,晃得我眼睛疼,再一看,光暈已經散去,只見一個胖美人立在我面前。
我大驚,“姐姐,你怎麽變得這副模樣?”
姐姐蹲下來,用那幾只玉蔥逗了逗我的鼻子說,“怎麽樣,要不要當個人?”
我再蠢也知道,想要升為仙,先要學會做人,我說,“當然,姐姐快幫我變變。”
姐姐笑了笑,沖我一道閃電打過來,直接打在我的豬尾巴上,被那電一打,我整個身子都被電直了,絲毫沒有剛剛姐姐粉嫩嫩的美感,只有一股子燒焦的味道,像烤牛肉串的香氣。要不是被電得沒有知覺,我真想上去揭開姐姐的面具,這厮是不是琉璃光的弟子國字臉變來害我的。
找了個湖面,我對着裏面照了照,一雙桃仁眼,臉頰也似入夏的蜜桃一般紅潤。可我還是習慣四腳走在路上,姐姐也許是功力深厚,她站起身,比我高出了大半個身子,可我站起來,重心還是在胸口處,高高懸着的晃晃悠悠,沒走兩步又要将前腳放在地上才安心些。
我問姐姐,人如何分美醜。姐姐扔來一本美人圖冊讓我翻看,我看着這些站着的人着實別扭,什麽西施貂蟬,什麽紅顏禍水,都像按在木板上的瘦豬,只是都立起來,這些不值錢的模樣根本沒人吃。姐姐笑我傻,人間幾千年,哪像在豬棚那麽簡單。
姐姐拿根柳條抽我的豬蹄,“說過了,人走路只需要兩只腳,你把你前兩只豬蹄收起來。”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說,“這怎麽站得穩?”
姐姐說,“你看天上有些個神仙,別說兩只腿,現在連一只腿都沒了,在天上不照樣飄來飄去的。”
我說,“我偷偷看過,那些不長腿的神仙呀,藏在雲團裏還有只尾巴呢,就跟我這豬尾巴一樣。”
說着我就往身後一摸,可是那尾巴居然不見了。我一驚一涼,“姐姐!我那尾巴呢?”
姐姐捂着嘴笑着說,“人沒有尾巴。”
我慌作一團,“沒尾巴,那來了蚊蟲怎麽辦?怎麽趕走他們呀!可不得讓他們叮我一身包!”
姐姐說,“人間有一種叫蚊香的東西,你點上了,自然就沒有蚊子來叮你了。”
原來是我誤會了,果然人間好,比在天上還好。便問姐姐,“那咱們要去哪裏享清福去?”
我簡單一句話,像是說中了姐姐的心思一般,她低頭沉思,說,“我也不知道。你在鹿吳軒進了那弟子的夢,說到青林會到人間歷練一番,既然咱們在人間,這一趟,我必然要與他相會的。”
對了。我竟然忘了這事,便問,“可是他會在哪裏呢?琉璃光那個壞神仙,肯定不會讓咱們輕易找到他的。”
姐姐的臉一嘟,像一只胖茄子。她随意折了根枯樹枝,蹲了下來,在地上亂劃。
我說,“如果說青林要下世為人,聽說地獄有生死薄,記錄了每個人的生死時辰及地點,要不咱們去那看看?”
姐姐說,“地獄可是個萬劫不複之地,我們這點功力,還沒找到地獄的入口,恐怕就要被燒成灰了。”
我也蹲下來,将兩只手放在地上,偷個懶,還是四只豬蹄着地舒服點。可是卻看不懂姐姐在地上畫的什麽圖案,便問,“姐姐,你這是在地上劃的什麽符?“
姐姐将那樹枝亂扔,“無聊,亂比劃的。”
正在這時候,一塊石頭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冒了出來,咚咚咚地滾在我和姐姐面前,我說,“這石頭滾也不管用,又不能吃。”
姐姐不理我,将那石頭撿起來,原來上面有字,姐姐對着念叨,“人間無窮恨,夢止女姊宮。”
女姊宮,我在嘴裏念叨兩邊,并不曾聽過。我問,“這是什麽地方?”
姐姐沉思道,“聽過,這女姊宮好像是人間和妖界之間一處渾濁地方,人不人,妖不妖的,以前總覺得是編出來的故事,原來真有這麽個地方?”
我将那石頭拿過來放在自己手心,那上面本來的文字消失殆盡。我問姐姐,“這是什麽回事?”
姐姐眼睛轉了轉,靈機一動,“這興許就是老天的指示,想必能夠在此地打探到青林的命數!他既然要來人間歷劫,必然有跡可循,這石頭上的字,指引咱們去一趟女姊宮,那咱們就去闖一次。也許能弄清楚他何時歷練人間,又所去何處。既然咱們在鹿吳軒沒能偷到那靈丹妙藥,再回天界已是枉然,不如就在人間修煉,再做打算!”
我不知姐姐竟然沉迷他到如此田地,性命差點就要挂在鹿吳軒了,現在還想着和青林的姻緣,我說,“咱們都落到這步天地了,都是因為他,你現在還惦記着他?”
姐姐不回答我,而是朝着前面荒涼的山巒走着,我跟在她身後跑,直到山頂,她才停下腳步,我知道這兩日發生了太多事情,她也需要整理情緒,就像有時候在豬圈,她一愣一愣地發呆,我就知道她在為以後的日子胡思亂想,只不過那時我只當這股子遐想是天方夜譚,可是現在既然我們已經逃出了豬棚,那麽更胡思亂想一點,也似乎沒什麽關系。
這是我第一次看人間的黃昏,赤黃的陽光落在姐姐的肩膀上,落滿金色的灰塵,姐姐說,“昨天晚上你被抓走了,我就去過一趟鹿吳軒,一來我不知道這一逃究竟有沒有結果,所以想再見見青林,二來也想偷來丸藥救我們這條豬命。那一夜我躲在青林的房間裏,聞着他遺落的氣息,好像這麽多年在豬棚裏,顫顫巍巍的心情,有了個心安理得的着落,也是那一刻,我才得到了平靜。好像多少年沒有睡過的好覺,只有他的氣息,才能讓我繼續呼吸下去。”
我看着姐姐,她好像一點也不快樂,我問,“姐姐,你是不是偷偷被他下了藥,或是中了蠱?”
姐姐無奈地笑了笑,說,“也許是吧。可能他不知道何時偷走了我的心,藏在他那不肯還給我,我才這麽牽腸挂肚的吧。”
我受不了姐姐的胡言亂語,只求着她去給我找些吃食。她點頭,又看向我說,“咱們現在是妖了。你以後要慢慢習慣。”
咱們本是天上的豬,供養肥了宰了給神仙們吃的,可是卻偏偏躲過了這一劫數,來了人間,就成了妖精了。可為什麽是妖精?姐姐解釋道,不守老天給你安排的宿命,就是妖。你要破壞了他們的規則,就是妖。
我說,“他們是誰?為什麽要服從他們的規則?”
“和琉璃光一樣,那些個游手好閑的神仙們。”姐姐繼續說,“因為他們足夠強大到世間萬物來服從他們的規則。”
姐姐起身下山,又不知飛去何地去替我覓來人間的吃食,我以為能夠大快朵頤,但姐姐只帶回了兩只烤紅薯。我問,“這和我在豬棚吃得差不多呀。”
姐姐搖頭說,“看上去人間疾苦、民不聊生、妖孽橫行,能搜羅出兩只烤紅薯已經不錯了,你先吃了,等姐姐積攢夠了修為,什麽好東西都會給你吃的。”
紅薯也是好吃的,我仿佛餓了很久,啃起來噴噴香,我問,“咱們日日都待在豬棚裏,你哪來的修為,可以将我們變成人形?”
姐姐說,“別的豬只想着吃,而我卻想着逃。”
我說,“在豬棚裏不吃幹嘛?剩下的就是發情了。”我見過那些發情的豬,尾巴轉得像陀螺一樣,滿世界跑,嘴裏還垂懸着哈喇子,直到撞到另一只發情的豬,才能宣洩一番,安靜下來。
不知和姐姐聊了多久,仿佛在天界豬棚的時候緘口不言,到此刻才能掏心掏肺起來。我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周遭的一切都感覺不到,直到陽光将我烤得發燙,我抖摟一陣,又靠着樹上拱了拱,才漸漸醒過來,姐姐正坐在樹上低頭看着我,十分用力地抓緊樹枝,差點被我晃下來的模樣,她說,“都做人了,怎麽還一副這樣德行。”
“姐姐,我這才做人第二天,你好歹給我點時間。”
姐姐洋洋得意,“那我怎麽就能做人如此自在呢?”
我說,“姐姐你可是豬界的叛徒,我是豬界的肱骨忠臣,你從來心思多,總是惦記着做仙做人的,我怎麽好和你比?”
想着這是天界放飯的時間了,只是眼下是沒食物可吃,我餓得肝顫,姐姐看出我的慌亂,一招手,飛來了幾只烤紅薯幾只雞腿還有幾碗蔥油拌面。
這明顯比昨晚的夥食好了太多,我哈喇子馬上流了一地。我鼓掌說,“姐姐好法術,這都是哪來的呀?你不是說人間疾苦嘛,還是有好東西的咯?”
姐姐說,“從各家各戶搜羅來的,你可快點吃,這會兒天底下鬧饑荒呢,人家聞到味道,只怕要來搶你的吃食了,你跑得又慢,人家一追就追到你了。”
我在天上要跑,來到人間也要跑,可是不管那麽多,我要先吃飽了再說。
姐姐看着我吃得歡心,可是她眼裏還是不高興,我口裏還塞着個雞腿,邊問她,“姐姐你怎麽了?”
“我打聽到那女姊宮所在的地方。”
我跟着問,“在哪裏?”
“在厎陽山上。”
“這是什麽地方?”
“聽說幾千年以前,曾經有個女妖,名叫映霁天,她曾經要修煉成仙,只可惜天資不夠,始終不能靠近天界半步,于是她積怨成疾,搜羅天下的妖怪,團結一心,始終與天界為敵,發動了數次戰争,卻從未贏過,可是正是她的雷霆之勢,所有的妖怪都臣服于她,聚集在厎陽山上,助她映霁天自立為王。”
“天界也能容忍這個厎陽山的挑釁?”
“天界一直想徹底收拾了這地方,多次派兵圍剿,可是這映霁天及山上的一衆妖怪也不是好惹的,始終與天界分庭抗禮。”
我說,“那這個映霁天也是妖中豪傑了。可是在這裏我們如何找到青林的蹤跡呢?”
姐姐說,“傳聞這厎陽山有個妖怪,曾經去地獄偷了那生死薄,臨摹了一本放在這山上,交給了映霁天保管,所以如果我想要知道青林在人間的天命,似乎只有這一條路了。”
原來如此,我說,“姐姐,你怎麽知道這麽多?這些也是你在豬棚的時候打聽來的?”
姐姐搖搖頭說,“都是我在人間尋訪各山頭的妖怪問來的。”
我不禁感慨,“還是姐姐你腿腳利索,就這麽一晚上,聽來了這麽多話。”
姐姐從樹上跳下來,踢了踢我的豬屁股,“你這糊塗一覺,可睡了一個月有餘。”
我不覺得奇怪,摸了摸照得通紅的屁股,“那怎麽今天的陽光這麽熱辣?”
姐姐指着旁邊一團灰燼說,“那可是我用火烤你的,不然你總不醒來。”
我生氣地追着姐姐跑,“我逃過了天界的屠夫,居然差點被自己最親的姐姐烤成乳豬!”
姐姐笑着說,“你這不還好好地嘛。”
其實我有點生氣的不是姐姐要把我做成烤乳豬,而是我就這麽錯過了姐姐曾經口中的黎明,這本來是我來人間第一次見到陽光拂過萬物的清晨,現在卻被我一下給睡過去了。
算了,就沖姐姐給我變來的這一桌飯菜,我也不能責備她半分。
姐姐對我說,“陪我去趟厎陽山吧。”
我剛點下頭,姐姐就拉我飛上一團雲朵。半個時辰過後,像是飛躍了人間的盡頭,只剩下一片湛藍。我問,“姐姐,這厎陽山到底在哪裏?”
姐姐說,“在一片虛空之中。”
這話像是放屁,我靜靜看着昨兒荒涼的世界,一片片如同死人一般蠟黃的土地,一幕白骨皚皚的點綴,又一幕殘餘的烽火連天。
我說,“就人間這副破爛樣子,這還不如天上的豬棚好呢!”
姐姐說,“說是前些年人間還是八街九陌、軟紅香土的繁華樣子,但是不知何處挑起的戰事,卻是硝煙四起、戰火連天。沒多少年,這世上的人,便死去了一小半,再鬧上幾年饑荒,又死去了一大半,才成了現在這副貧瘠樣子。”
我不解,“就這麽個青黃不接的時代,琉璃光也舍得讓青林下凡來歷練?”
姐姐饒有所思地說,“所以琉璃光給他的,注定是不平凡的一生。”
只怕在姐姐眼中,青林拉的屎也是香的,我問,“那姐姐你呢?如果真的你能與他在人間相遇。你對于青林意味着什麽?”
“我無所謂我之于他意味着什麽,夫人也好,小妾也罷,甚至做個丫鬟我也心甘情願。但我有時候會擔心,擔心我的出現,耽擱了他的修為,阻礙了他飛升上神。”
我看不懂姐姐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這和跌入人間之前姐姐那副不卑不亢不依不饒的神态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