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不知多久,雲朵中開始浮現五光十色的樹木和山巒,姐姐放慢腳步,飛到一處茂盛森林的山底,腳下花團錦簇,踩上去一股不真切的軟綿。路過一湖,裏面碧波蕩漾,清楚的看到裏面來回游竄着各色的魚,卻都是人頭魚身,閃着金藍色或紫紅色的鱗片,将整個湖水都漣漪起彩虹的光澤。我問姐姐,“他們也是妖嗎?”
姐姐搖搖頭說,“不是,本是些因貪念而入地獄的人類,忍受不了地獄的折磨,偷偷借了魚的身子,順着地獄的暗渠,逃出來的。”
“那她們是來此地做妖的?”
“人變成妖也不是簡單的事情。”姐姐說,“還需要輪回,他們現在不人不妖的在這湖裏,其實也自在,要是去人間,毫無技藝,統統要被打死。”
“那他們活在這裏有什麽意義?”
“活着就是意義。還想要什麽?”姐姐譏笑我,“我們在豬棚等着被宰的時候有什麽意義?你被屠夫五花大綁的時候,那又是什麽意義?”
這話我不愛聽,但确實是這個道理。路過這片湖,往山上走,看到水松、樟樹還有枕樹,樹根底下盤着些灰褐色的蛇,爬上樹頂又變成了銀色。看着甚是可怕,我拉着姐姐說,“咱們快點走吧。”
姐姐一招手,那些蛇都不見了,變成一群靈巧角色的女孩子,她們跳着怪異神秘的舞蹈,唱着詭秘莫測的異鄉曲調,腳步輕盈地從一個枝桠跳上另一個枝桠,可是笑容卻呆板得像是刻在瓷器上的畫,一動也不動。看到我們路過,她們小聲地問,“兩位姐姐,你們忘了我們嗎?”
又問,“不記得了嗎?怎麽能輕易忘了呢?咱們之前也是姐妹相稱呀。”
我看也懵了,不知這些女孩子在和誰說話,難道她們是從天界豬棚逃來的?可是未有印象,曾經身邊有這麽瘦的豬。看我們沒反應,她們發生嗚咽之聲,卻還是那副呆滞的笑容,十足奇怪。
我問姐姐,“這些蛇也修煉成人形了?”
姐姐拉着我快走,也疑惑起來,“她們本來是人間的紅顏禍水,貪圖享樂,不思規矩教養,本要早早被處死,可是她們連閻王殿的判官都敢去魅惑,從地獄偷生,換個蛇身好招搖。蛇終究機靈些,沒多少年就能塑成人形了,只不過她們身上還帶着毒,還要多修煉修煉才好去人間歷練,再去經歷人間的風流情債。”
我好奇,“那姐姐,我身上還有毒嗎?”
姐姐捏了一把我的臉,逗趣地笑道,“你非但沒毒,還是千百道美味佳肴的原料,只不過你身上還有腥臭味,仍然需要多修煉修煉才好。”
我問,“那我如果沒有氣味了,現在又有了這副人的身體。是不是就不是再豬了?”
姐姐說,“就算你再努力,你還是豬,想真正成為人,還需要一番脫胎換骨才行,不然就像剛剛湖裏的人頭魚身一半,半人半豬。”
這半人半豬的畫面在我腦子裏惹了幾聲笑,不知道是豬頭人身還是人頭豬身,要真這樣,我都跑回天界豬棚,好好吓一吓那個傲慢的飼養官。
不知走了多久,臨近一處懸崖,堆着枯木,像是路的盡頭,正當我疑惑我們該往何處的時候,幾只小雞落在地上,姐姐從袖子裏掏出些米粒,像喂雞一樣灑在地上,那些小雞們湊過來啄食。我問,“姐姐,你喂這些小雞幹嘛?”
“他們可不是小雞。叫冬鴸,是曾經被流放被冤枉的生命,落難到此地的。喂了他們,好給我們領路。 ”
“那他們也是妖精咯?”
“應該是吧。他們在人間百折不屈、鋼筋鐵骨,卻隕雹飛霜、含冤負屈。可是他們不甘心去地獄再受懲罰,所以映霁天便收留他們在此地,好堆砌她一番忠貞的溫柔心腸。”
這幾句話,倒像是埋葬了一段刻骨的故事。
這些冬鴸吃了姐姐喂食的米粒後,漸漸長大,膨脹成雄鷹一般大小,從胸口掏出了兩扇巨大的翅膀,展開仿佛是人的雙手,沖向天際,發出哀鳴一般的巨大聲響。
姐姐對我說,“背過身去。”
我聽話,跟着姐姐背過身。然後兩只冬鴸,一只抓起姐姐,一只抓起我,立馬騰空飛起。又從剛剛山腳的湖中,俯身鑽了進去。
我原以為在湖裏不能呼吸,于是緊閉雙眼,屏住呼吸,姐姐看我緊張,對我說,“放松點,張開眼睛,別真把自己當人。”
我說,“是豬我也怕水啊!”
“蠢貨,你現在是妖!”
我睜開眼睛,自在地打量這一望無際的湖底,卻像是天空一樣,碧藍一片,而且我感覺不到是在水裏的觸覺,我問姐姐,“這裏真的有水嗎?”
“有沒有水,都只是感覺而已。世間的萬物都是如此,你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我問,“這是剛剛那個湖嗎?”
“也許是吧,我也不知道。但剛剛我們看到的是湖面,這裏卻是湖底。”
湖裏開着五顏六色的樹,有的梨花白,有的桃花紅,籠罩在無窮的水霧之中,如同姐姐時常在夢中念叨的人間春天,我說,“姐姐,這裏好美,如夢如幻的,比那天界還好呢。”
姐姐只是笑着環顧四周,當然,她也是第一次來這裏。
我反複打量周圍,“姐姐,這裏除了這些樹,什麽都沒有啊。”
姐姐似乎故弄玄虛,“你吹一吹,把那霧散一散。”
我對着眼前的景致輕輕一吹,果然雲霧散開了,随着那些樹也消失不見,原來這一切都是雲霧幻成的假象,替換成了一幕幕陰暗而恐怖的荒涼景象,五顏六色千奇八怪的面孔,挂着桎梏這些面孔的厚重枷鎖,龐大而蒼梧,各種牛頭人身、豬頭人身、馬頭人身,發出如掐住喉嚨的悲憫和吶喊,幽幽的,一陣一陣。
“姐姐,這都是什麽,怎麽那些面孔都在哭?”
姐姐說,“我想這是妖界的地獄,名叫桃都池。”
“你不是說過,妖的生命不是無窮無盡的嗎?怎麽也會有地獄?”
“這裏的地獄并不是指妖的生命的盡頭,而是妖的囚籠,像人間的監獄。”
我說,“我還以為妖是自由自在的呢。原來做錯了事也要被懲罰。”
“話也不是這麽說的。”姐姐解釋說,“我聽說映霁天留守此處,是因為和天上的神仙大敗了一場,擔心那些跟随自己、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妖精們被神仙們帶走,或者用妖靈練成金丹,或者關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所以将他們藏在桃都池,用一片山岚和樹木遮擋,這樣天界那些好事的神仙們便再也找不到這些妖怪。”
那些冬鴸不知将我們抛到什麽地方,又是一片烏糟,此地風聲鶴唳,似乎隐藏着各種魑魅魍魉,我有點害怕,甚至比跌入人間的荒涼更膽怯。正當我和姐姐猶豫不前,卻看見烏黑的泥土冒出了粉紅色花瓣,從地裏拔了出來,飄了起來,搖搖擺擺地又插在了枝頭上,和其他花瓣一起凝結成了一朵花。接着,花瓣像害羞一般,開始慢慢合攏,成了一個花苞,然後花苞又逐漸蜷縮進樹枝裏。
我問,“姐姐,這裏是什麽地方?為什麽落下的花又能重新開上枝頭?”
姐姐先是不回答我,仔細觀察着周邊漸漸浮現的花草樹木,日光照過,湖裏的萬物一點點浮現出來,姐姐在我的鎖骨上點了一下,我感覺酥麻一陣,然後她說,“這裏的一切時間都是回轉的。你看那荷葉上的露珠也是。”
這是我才把頭轉向荷塘,那荷葉上的露珠果然,是從葉尖流回葉面的,倒轉的時間。
姐姐說,“我剛剛在你身體上留下了結界,這樣你便不會被這裏的時間所影響,不然咱們要變回天界的豬了,甚至連修為都沒了。”
我感嘆,“想不到我還有修為。”
“咱們在天界的一切都是修為,吃飯是修為,睡覺也是修為。”
我打量四周,不像厎陽山的其他各處,這裏一只妖精也沒看到,十萬分寂寥。
姐姐念叨,“想不到還有此處,想必這也是人間向往的傳說之地了。”
“姐姐,什麽人會來這裏呢?”
姐姐說,“對于人來說,返老還童是每個人的願望,可是對于妖和神仙來講,這裏就是一去不複返的深淵了,随便在這關上幾十年,你這畢生的修為可能都浪費,只能任人宰割。”
我點頭,仿佛明白了起來。姐姐一聲贊嘆,“此處定是極有修為和天賦所造的地方。”
空中傳來一聲輕蔑的笑,姐姐拉着我要逃離這地方。她在手中擺出了個十字,然後閉上眼睛,那十字閃閃放光,凝聚成一道光,射向東南處,那光便如同被藏起來了一般,窩進洞中,姐姐睜開眼滿意地笑着說,“走,咱們去看看這裏到底什麽奧秘。”
那光窩進去的地方,有幾塊巨石,石頭上寫着幾個字,“倒轉之風”。
我看那風分明是吹出來的,便說,“這風哪裏倒轉了?”
姐姐說,“倒轉的不是風,是時間。”
這話一說,耳旁傳來诙諧的笑聲,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白茫茫一片,什麽也沒了。
再睜開眼我和姐姐便已經落在一處水晶宮。四處有身着金色霓裳的七八個女子,有的站着,有的躺在地上,慵懶地撐着個下巴,旁邊一個裝着葡萄的紫色水晶盤子,有的靠着窗棂翻着古書,卻沒有一個人看着我和姐姐這兩位突如其來的客人,我在姐姐耳邊說,“我估計她們不是瞎子也是聾子吧,咱們這麽大動靜她們都無動于衷?”
姐姐警惕地打量這四周說,“在這裏要小心。”
周圍突然發出一絲幽渺的女聲,“你們來找我什麽事?想進我的煉丹爐裏躺一躺嗎?”
沒等姐姐說話,我先說了,“只怕你這麽小廟,沒有裝得下我的煉丹爐。”
只聽見那聲幽眇的譏笑,姐姐捏住我的手說,“叫你不要亂說話!”
姐姐說,“聽說這裏有從地獄抄寫過來的一份生死薄,我們想借來看看。”
那個女聲又問,“為了一個男人?”
姐姐問,“你怎麽知道?”
“因為從你走進我的厎陽山開始,我便看出來,你是一個聰明又愚蠢的女人。”又是一串銀珠落玉盤的笑聲,“聰明的是你不俗的資質,愚蠢的是你不應該為了這個男人去人間歷練,這樣浪費的是你的時間。”
姐姐說,“浪不浪費是我的事情。”
那串笑聲越來越近,一陣風卷來在我和姐姐面前凝結成一團身影,是一個缟白雲衣的女子,比姐姐還要妩媚十分,嘴上兩抹血紅,眼睛是一對遙遠的星星,虛無缥缈地像是盯着你看,又好像不是。
姐姐問,“你是不是就是映霁天?”
她輕輕招了招手,我和姐姐馬上被推後了三丈遠,她說,“你們站到了我的地方,擋着了我的路。”
這宮內那七八個女子這時才把嫌棄的眼光看向了我和姐姐,仿佛我和姐姐是兩坨無人打掃的豬屎。
那女人又說,“對。我就是映霁天,你說你想來看生死薄,可是所有在我這看過生死薄的人都要留下一樣寶貝。”
我問,“要留下什麽寶貝?”
映霁天笑着說,“我不知道你能給我什麽作為交換?”
姐姐說,“我這一身上下,你看得上什麽便拿走什麽吧。”
我拉着姐姐的袖子說,“姐姐就看一眼生死薄,犯得着嗎?”
映霁天笑着說,“對啊,就看一眼生死薄,犯得着嗎?”
“可是這是我唯一的辦法,青林何時下凡,只有琉璃光一人知道,我們再無可能返回天界打探,也不能在人間天天守着他。天下這麽大,我在哪去等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的人?”
映霁天說,“是這個道理。可是你又何必如此多情?你不會是想要将他煉就一枚丹藥服下吧?”
姐姐搖搖頭說,“我只求你幫我看一看他的生辰。”
“算了,我也不要你留下什麽東西了,你這一副豬身,我也沒什麽好讨的,我也沒病重,需要一碗豬肝湯來療養。”這話讓我和姐姐羞愧起來,原來到哪裏我們都要被嫌棄,她又說,“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姐姐擡頭問她,“什麽條件?”
“做我的弟子。”
姐姐一臉迷茫地看着她問,“為什麽?”
她故弄玄虛地擠眉弄眼,“正如我不懂你為什麽非要下凡去找那位郎君,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想法,你只當我在這裏太無聊了,想找點事幹。”
姐姐說,“那我在人間與他相遇一場之後,再說吧。”
“可以,”映霁天答應道,“我願意在此地等你。說不定你去人間一趟,黃粱一夢,失望一場,更死心塌地在我這裏做一個弟子,同我一樣,守着獨自活着的寂寞。”
姐姐還沒想好怎麽回答,整個女姊宮突然晃蕩一陣。原來站在一個燭臺旁邊的女人,五官突然擰成一團,然後又散開重新排列出另一張臉,眉毛鼻子竟然有幾分像這位映霁天,卻像是比她年輕些歲數。
我問姐姐,“這不會是她的妹妹吧?”
姐姐搖頭,“看她餓狼一般的眼神,可不是來讨溫情,更像是來挑事的。”
我這才看到這個女人手中的匕首。
映霁天轉身看着她,“你和我年輕的時候長得居然有幾分相像。”
那女人邊走過來邊說,“不怕告訴你,師傅說,衆多弟子中,他最喜歡我,我在鹿吳軒修煉這麽多年,也就是我,得到了師傅的真傳,我開始以為是因為我天賦異禀,直到我看到了你,果然傳言是真的。”
映霁天問,“什麽傳言?”
女人說,“傳言你們在人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緣分。傳言師傅到現在還對你念念不忘。”
她提起鹿吳軒,我在姐姐耳邊問,“嘴裏說的師傅,不會是琉璃光吧?”
姐姐點點頭說,“看來琉璃光與映霁天之間也有一番恩怨,或者她與天界的糾葛也來源于此。”
我倒沒聽姐姐提起過,只是疑惑,“為什麽她臉上沒有畫符?難道藏在鹿吳軒的密門之中?”
姐姐說,“都離開了鹿吳軒,離開了天界的煞氣,還要那畫符做什麽?”
映霁天笑着說,“我倒是想不到,琉璃光還會收女弟子。”
那女子笑了笑,然後變成一個畫符臉,這時我和姐姐才發現,這個人正是在鹿吳軒中交過手的那位。不過在天上,我和姐姐都是豬,此刻化身人形,她自然認不出來。國字臉發出男聲,“師傅破例收我為座下弟子,化作男身,好修煉得道。”
映霁天笑得更張狂,“你也無需得意,說不定你其他的師兄弟都是女子變的,你不知道罷了!”
國字臉一記淩波微步閃到映霁天身邊,馬上将那把匕首抵住映霁天的喉嚨,“我以為你多大本事,難為我在這裏守了近半個月,沒想到這麽簡單就能要了你的性命!想來這整個厎陽山,都是虛妄的架勢!快交出我師父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