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婆婆死了之後,姐姐就開始閉關修煉,我問,“為什麽要閉關,我們好不容易來人間,不就是來享受這些風流富貴嗎?不如姐姐我們下山去潇灑個幾百年,邊啃着雞爪子邊等青林。”
曾經我就許願,如果有一天我能夠随心所欲的吃東西,一定要把天下的雞都吃完。想起在豬棚,每次雞窩的雞竄來豬棚惹得我們雞飛狗跳,就煩心得很,十足吵鬧,我又抓不到這些雞,每每氣得牙癢癢。
姐姐笑着說,“吃五百年雞爪子,只怕你吃出的剩骨頭,要堆成另一座崆峒山了。”
我再勸姐姐也不肯改變心意,只在洞口用海棠花鋪出了一條結界,以防我打擾了她的幽靜。
和我告別的時候留下一句話,“你在人間的第三課,便是去看看男人到底是什麽?”
說完就自顧走進山洞,留我一人在原地發愣,姐姐這話好笑,自己喜歡上青林了就自認為在腦子裏種下了情種,我就鐵定是一顆不明風月的榆木腦袋。但是姐姐這句話還是讓我沉思起來,男人究竟是什麽?
天上的小仙那麽多,為什麽我沒像姐姐一樣,看中個男人?不然我在人間也可以尋一出好戲來登場。于是我便好奇起男人到底是什麽動物,讓女人一個個都撲上去。我在山上無聊的時候,就下山偷看男人洗澡,沒什麽好怕的,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會因為一頭豬盯着自己洗澡而惶恐。
我看過胖的男人、瘦的男人、大的男人、小的男人、高的男人、矮的男人。有的男人讓我害羞得面紅耳赤,有的男人卻是讓我捧腹大笑。男人在洗澡的時候總會做奇怪的事情,有的人會唱歌,有的人會嚎啕大哭,但我幾乎看過每個男人都會在洗澡的時候撫摸着自娛自樂。那玩意,有點像天界豬棚裏飼養官喂我吃的玉米棒子。
我時常想着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什麽不同,于是去玉米地掰下一根玉米棒子,用雙腿夾住,模仿那些男人的動作,可是沒有絲毫感覺。
後來我才知道,那快樂要是男女一起,才能達成。
因為在一個傍晚,我偷窺一個書生洗澡,不多久進來一個曼妙的女子,這是很難得的事情,畢竟能在光亮的時候看到女人出沒。男人驚慌地拿起衣服擋住自己,卻被女子扯開,用嘴去吃那根玉米棒子。我看男子和女子臉上都浮現了當年我在天界偷吃到麻辣兔頭的表情。
男子大喘氣,“嫂嫂別這樣了。”
我自然不解其中意思。只想着好多年沒吃過麻辣兔頭了,原來人間的玉米棒子有着麻辣兔頭的滋味,讓我想想都激動起來。
後來我便在夜黑風高的夜晚,啃下了這個男人的玉米棒子,跑到一片玉米地的啃了起來,可是味如嚼蠟,比不上玉米棒子,更比不上麻辣兔頭,我暗罵這人間的女人,這算什麽好東西!突然一道天雷,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左蹄上,幾乎讓我疼暈過去,比當年獵人撲來的倒刺還疼上十倍,我害怕再來幾道天雷把我給劈死,于是忍着疼扶着左蹄,一路跑回崆峒山,我想到在天宮的那次逃跑,也知道只有姐姐才能救我。
可是再沒天雷批下來,直到我來到姐姐的洞口,幾乎不曾把我這顆豬肺給跑炸了。
只聽見姐姐的聲音,“在人間不要亂來。”
我問,“姐姐,你知道我在人間發生的事情?那你還不救我?”
“咱們心意相通,我自然知道。那道雷不過是一個懲戒罷了,還輪不上我來救你。雖然你斷了別人的命根,終究沒害死人。”
原來是虛驚一場,我長嘆一口氣。
姐姐又說,“但是你這麽做,害那人斷子絕孫,只會折損你的功德。”
這我無所謂,我的榜樣也不是姐姐,“那又怎麽樣?我又不要飛升成仙。”
“做人也是要的。”姐姐說,“豬比不上人,所以要做一個人,也是要功德來修。”
“反正姐姐你能把我變成人就是了。再說了,我啃下那人的玉米棒子,大不了還給他就是了,幹嘛讓我受這天譴?”
聽見姐姐嘲笑兩聲,“你以為這是蚯蚓一樣,斷了還會再長出來的嗎?”
“不是麽?”
“你看你的豬蹄,你斷了人的後路,天神自然罰你。我曾經和你說過,人吃豬可以,豬卻不能去侵犯人。這是神仙的規矩。我看你的豬蹄都起水泡了,應該是豬口蹄疫。”
這麽一說,我才想起我那只疼壞了的豬蹄,轉眼打量一番,果然不僅被雷劈中的一塊燒焦了,連着周邊一圈肉也都開始脫皮腐爛。
“怎麽辦啊姐姐!我剛剛回來就因為跑不動,還差點被獵人用鋼叉給刺中了。”
姐姐嬉笑兩聲說,“不打緊,你去旁邊的海棠樹下,等到冬季,看到湖水結冰的時候,你便在樹下鑿個洞,将豬蹄放進去,再等到春季開出海棠花的時候就好了。”
“這麽久啊。”
“那你把那豬蹄子剁了也好。”
我只能老實地去了,正好湖水已經結了冰,我用石頭綁在一根樹枝上,在湖面鑿出了一個洞,遵循姐姐的話,坐在湖邊,也顧不得腳底的冰涼,只能發呆看着海棠樹,看什麽時候能開出花來。
可是這花開得極慢,不光是腳,幾乎下半身都沒了知覺,直到我熬不住困,睡了過去。姐姐後來多少年回憶起這時的我,感嘆我當時這麽待着也沒學會惆悵。我眨巴着眼睛問姐姐,我只覺得困,未有其他感覺,姐姐摸了摸我的豬臉說,你真好。
等了一年,我百無聊賴泡好了豬蹄,又回去找姐姐。
“姐姐,你什麽時候出關?我想你了。”
“你不想男人想我幹嘛?”
“姐姐你是不是在想男人,還是你躲着我,自己去找男人了?”
姐姐說,“我此番人間游歷,只為了他一人,青林。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我在人間也聽那說那些鬼怪離奇的故事,只要是妖動情的,都沒有好下場。姐姐不怕嗎?”
姐姐沉思片刻,說,“是不是好下場都是聽故事的人的想法,你怎知那陷入情困的當事人作何想法呢?只要自己覺得值得,千刀萬剮、萬箭穿心又有什麽關系。”
這話讓我摸不着頭腦,便又走了。之後我又趴在洞口,繼續問這其中的奧秘,姐姐不回我,我以為姐姐指望我能給她送點好吃的,便問,“你不說話是因為餓了嗎?要不要給你煮一鍋雞肉丸子?或者要吃手撕雞?”
姐姐始終不回我,連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音都沒有。
沒了姐姐和婆婆陪在身旁,形單影只的我一頭豬待在那個草屋裏,有時候醒來看看黃昏夕陽無限好,有時候睡前看着日出翻着魚肚白,原來人間新奇的事物景致現在也變得無聊。一日夢醒,我想到婆婆曾經說過的兩只天豬的傳說,便想着去驗一驗真僞,反正我對男人這種動物的理解是沒有半分造詣。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人間七零八落的傳說中理清楚,我和姐姐那一次從鹿吳軒砸下來,不僅砸出了一個湖一個灣,還砸出了一個時代。
在那天之前,人間連年混戰、民不聊生,百姓生靈塗炭、水深火熱。各國數年此起彼伏的戰事,死傷百萬,最後連國王都上馬征戰。有戰亂,就有了妻離子散,戰士們流連于花閣水鄉,一時間,戰亂紛争的城鎮竟然成了風流快活之地。回不去的男人,養不活的女人,都在這裏找到慰藉的懷抱。日日彈奏吟唱的都是昨日之曲、他鄉之歌,卻又是繁華至盛,滿園春色。情愁一夜消,相思反複來。
傳說天下掉下了兩顆隕石,也有像婆婆的說法,是兩只天豬,把這一切都給砸沒了。砸沒了戰亂,砸碎了花閣,砸飛了情懷裏的男人和姑娘。只道是受到了天譴,懲罰人間欲望太多。男人們收起了各色武器,也藏起了女人。
荒涼一片。
接着,萬物複蘇,這天地間的生靈煥然一新,四季更疊,各種生命茁壯成長,灰色的世界被其他各種顏色所取代。
那一年,稱之為彌生元年。
期初一百年,依然是亂世,但世道亂人卻不亂,沒有人說話,便沒有人歌頌朝代,沒有赫赫功名。百姓們勤勞勇敢、孜孜不倦地默默奮鬥,害怕上一個時代尾聲的錯誤,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繼續耕作,女人是污邪之物一般的存在,不能出門,只有家族內嫁娶繁衍,這個時代,俗稱為“月夜草耕百年”。
接着一百年,便有了英雄,于是也開始有了國家有了朝臣,有了治理國家的規矩和謀略,從上至下都延續了上個百年的艱辛和團結,人民安居樂業,笑容開始挂在人們從陰霾中走出的臉上,俗稱為“日明初生百年”。
我和姐姐在人間遇見婆婆,也就是這個時代的尾聲。但沒有姐姐在身邊,這人間的一切都是無聊的,我有時候躺在海棠樹下,看着姐姐閉關的洞口,日複一日,吃了睡,睡醒了吃。開始我一睡能睡一天,後來一眨眼便是一年,再後來我睡一覺,幾年時間就過去了。山上的小妖精們守着山,所以從未有人來打擾我的好覺。
我這糊塗睡後的一百年,山下的國家朝廷開始重科舉,一部分人重仕途,人們開始重新撿起了原來的詩詞文章,又出了一批風流雅士,連上個百年一些埋沒在汗水和艱辛裏的名家雅頌也翻了出來,俗稱為“彌生複興百年”。
再有一百年,原來囚禁在人們心中的不斷滋長的想象開始生長,在複興百年的助推下,在科舉考試的慫恿下,花閣姑娘重新卷土而來,詩伎、歌伎、舞伎、琵琶伎,她們的身影在每一個動人的夜晚,張揚着各色伎藝,閃爍在文人的句子或者被子裏。她們為自己也增添了相比于彌生元年之前更豐富而婉約的色彩,她們用自己積攢了幾百年的功力為這個時代重新抹上了亮色,俗稱為“花影仙觀百年”。
新的一百年即将結束,我也從海棠樹上醒了過來。這幾百年間的故事,不過是偶然我下山,變成一塊石頭,聽那說書先生,把那過去的年華說得洋洋灑灑,精彩紛呈。可我聽着還是瞌睡。不過在夜裏,我終于看到山下開始星光點點,應該開始熱鬧了。
人間仿佛開始有趣起來,正好碰到姐姐即将出關的好時節,我的心思也開始如同茂盛過一年又一年的海棠花,飛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