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千條命

第一千條命

今晚夜色漆黑，似乎比過去更冷了，我透過在風中不斷搖晃的紙箱縫隙看了看天，那麽高的天，總是看得我頭暈。

有些白色的碎屑飄下來，冷冷的紮我的眼。

我知道那是雪，雪景很美，可對于我來說卻是最壞的信號，因為我很可能挺不過這個冬天了。一下雪，人們就都躲在屋裏不出來，經常給我送食物的那個小女孩也來得少了，尊嚴不允許我撿垃圾吃，就是不被凍死，我也會餓死。

死亡對于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我已經死過九百九十九次了，這是我最後一條命，只要再死一次，我就徹底解脫了。

我并不感到害怕，這一刻，我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真的很好。

一千年前，我是一個巫女，原受萬衆敬仰，但因為和魔域之王相愛，受到了最殘忍的懲罰。皇上下令将我推入堕魔臺，要我作為畜生輪回千世，嘗盡萬般苦痛，以此來償還我犯下的罪。

這一世，我是一只貓，一只好渺小的貓，龐雜世界在我面前艱難運轉，我獨自站在人流外，以貓的軀體，像人一樣思索着。千百年來，我從不曾忘卻為人時的過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跳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被衆人縛于高柱上，歇斯底裏沖我喊道：“等着我，我一定會找到你！”

天光愈冷，百花漸枯。阖上雙眼前，我看到一個高山似的身影踏着冽風和寒光向我走來，也不知這次會遇到什麽人，也許又是一頓拳腳吧，我的一條後腿就是這樣斷的。

“李澤言……”

沒想到過了一千年，即将徹底死去的時候，我想到的還是這個名字。

***

柔軟、溫暖、安全、寧靜，好像幾輩子沒嘗到過這種感覺了。

醒來時入眼是一個寬敞的房間，裝潢家什樣樣精致。我躺在狹窄的牢籠裏，肚皮下墊着毛毯，身邊就有水和食物。心中不由漫上一種自嘲，本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為何還要給我希望，茍延殘喘向來最是殘酷，要生不易，要死為難。

聽到有人走近，我微微擡起眼皮，看到一個精神矍铄的老人笑着打開籠門，揉揉我的頭，将食盤往我嘴邊挪了挪。我無力地将腦袋搭在前肢上，即便餓得前胸貼後背，那些貓糧也還是讓我如鲠在喉。

“怎麽了？很好吃哦。”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邊圍攏過來好幾只不同品種的貓，看來是一個喜歡收留小動物的慈善家，沒想到我這最後一條命還交了好運。

我強迫自己配合着吃了幾口，老人見我性情溫和，就沒有再鎖籠門。人類就是這樣，在一方勢力更大時，就要弱勢方按着他的步調走，全然不顧對方是否接受，稍微違抗都會帶來壞結果。謝謝你的善意，可我真的不想醉生夢死，這最後一次性命，我想自己把握。再也不願為了溫飽搖尾乞憐，再也不能為了收容垂頭陪笑，我想要離開，還望你莫要難過。

我在偌大的房間裏轉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出口，跳上窗臺，外面已經被白雪覆蓋，街道上的人三三兩兩，多是蜷縮着匆匆趕路，與我這溫暖室內對比鮮明。玻璃上一層冰花晶瑩剔透，也不知要過多久才會融化。

冰雪易融，人心冷了可就難了。

現在的溫暖跟昨天比恍然如夢，可我知道這美好暫短，一切都要靠別人施與。這片刻安寧是滋生奴隸思想的溫床，我必須逃，過去千百年來我都學不乖，這最後一次也還是不行。

我注意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淡黃色的紋路，毛發多處髒污粘連結塊，長期挨餓顯得身形瘦削，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野貓模樣。突然很想笑，一只貓而已，何必這麽傷感，貓的性命，不是從來都靠別人施與嗎。

晚些時候，我倚門而立，待門一開當即從來人腳邊蹿了出去。老人吓了一跳，急忙跟在後面喊，我躲到了一排櫃子底下，他蹲下來招呼我，可無論他怎麽說我就是不出去。

不多久，我聽到了開門聲，呼呼寒風夾着雪片卷進屋子，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逃，那門就又關上了，将我的一切希望阻隔在外。

“先生，您昨天帶回來的那只貓跑到客廳來了。”

我看到一雙寬大的棉拖停在櫃子前，突然感到心髒縮緊，還沒等那人也蹲下來抓我，就飛速跑到了別的地方。

“這……先生，真是對不起。”老人的聲音遠遠傳來，他所稱呼的那位先生說了什麽，我卻已經聽不到了。

等一切歸于平靜，我從黑暗的角落探出頭，透過落地窗，我看到弦月西落，下了一夜的雪已經停了，整個世界陷入安眠。也許只有我此刻是清醒的吧，我覺得自己似乎第一次如此清醒，作為人時尚沒有這清明的感覺，現在倒有了。

清晨我闖進了一個帶有陽臺的卧房，房中床鋪整潔，隐約還帶有主人餘留的氣息。我徑直爬上陽臺欄杆，卻對着并不太高的地面犯了難。這裏大概在第三層，下面有積雪，我就這樣跳下去很可能摔不死，斷腿的疼痛我可不想第二次體驗了。

我正暗暗計算着怎麽跳才能一擊致命，全然不知有人靠近，我覺得他就好像是憑空出現的，當發覺他的存在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就這麽被一只大手牢牢禁锢住。

“乖，不怕。”

我渾身猛地一震，那是種無法言說的感覺，仿佛有人瞬間刺穿了我的靈魂，将我整個冰凍在那裏。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敢擡頭看他的臉，只一眼，我就哭了。

李澤言，你找到我了，你終于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