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兒憶

月兒憶

冬去春來萬物蘇。

窗外的雪景也不是一日消弭，只是醒覺時，赫然已至春末。街道兩邊綠植蔥茏，點綴于這座鋼鐵森林中也算小有趣味。美中不足的是，各色鮮花漸次凋零，我總能看到被風帶起的花瓣在城市各角落翻飛。

飛的時候也算美景吧，可一旦落地，就會遭到無情踩踏、碾壓，最後只能跟垃圾混在一起，運往處理站焚燒，化作袅袅黑煙，四散消亡。

我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貓，住在富裕家庭，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在外人看來，我大概是最好命的畜生，不知修了幾世福分才得來今生這運氣。

卻無人知曉，我身上藏有一段驚心動魄的過往。

我來自千年以前的神秘古國西月，原是萬衆敬仰的巫女，神使座下唯一弟子，但因與魔王相愛，被處以叛國罪名，受盡世人唾罵，年紀輕輕便葬送了性命。

就是死也不給我安生，還要我入畜生道輪回千世，個中苦楚實難表述。

這最後一世，我成了一只貓。

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回想我的過去了。以前滿腦子都是李澤言，現在……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很想為自己考慮一下。

我是孤兒，自打記事以來就跟神使大人，也就是我的師父生活在一起，沒人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誰，都以為我身世不俗，卻鮮有人知我是個怪物。

我體內生來就有一塊蘊含巨大能量的隐晶，群魔百獸會循着我的氣味而來，各方能人異士雖忌憚我師父，卻也暗中觊觎我的晶石，一直在想方設法除掉我，好将這塊石頭據為己有。所以，我的孩童時代都在躲躲藏藏中度過，師父将我保護起來，我極少有機會與外界接觸。後來待我長大，能夠控制隐晶能量了，他才将我帶至世人前，給我一個巫女身份。巫女在西月國身份尊貴，有了皇家和神使師父做後盾，我這才得以在陽光下行走。

我的一生無父無母，無名無姓，就連月兒這名字，也是我根據國名随意取之。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都活到人們眼前去了。我只懂得去完成巫女的任務和使命，好像從沒有一日為自己活過。我沒有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何為快樂，何為悲傷，因為我覺得，沒有人會在意我，笑或者哭，都只是矯情罷了。

直到……我遇見了李澤言。他總是在看着我，每次我想他，他都能來到我面前。他真正關心我的喜樂，會陪我逛集市、吃花糕，在我難過時給我鼓勵，也會在我彷徨之時毅然牽起我的手。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每當望着街上成雙成對的戀人都很是羨慕，想着今後我若是愛上誰，就要冠以誰的姓，這樣互相稱呼起來也甜蜜。跟李澤言在一起後，雖然我沒有對誰說過這個小秘密，卻在心裏已然自稱李月兒。

李月兒……

現在想起這名字，并不能感到甜蜜，只覺萬分刺耳。

***

“我來啦！布丁！小雪！灰灰！花花！甜豆！你們在哪裏呀？”大門處一陣嘈雜，清脆的女聲打破寂靜，穿過整個門廳在我耳際回蕩，她風風火火走來，看到我，擡了擡手裏的大袋子，“布丁，快過來，我給你帶了好東西哦。”

這個女孩又來了，一個春天沒少來，每次都會記着給我們這些畜生帶吃的玩的，把我們像孩子似的捧着。

初次見到她的那晚，我崩潰了，想着一死了之，只要別再難過就好。李澤言意外說出了和千年前的少将軍一樣的話，我這才重燃希望。之後的日子，我反複試探，仔細觀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很可能就是我的少将軍投胎轉世而來，只不過他沒了前世記憶，至于說出那番話，許是受了這個女孩的影響。

就如現在，這女孩蹲在地上，跟一群貓自說自話，俨然像對待什麽知心夥伴。李澤言這時也走了過來，陪她一起跟貓們玩耍。

習慣……是個好東西，竟然讓我不知不覺中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我最終沒有選擇走，看開了，想着都到這裏了，一千多年的苦守也不是全無收獲，至少還能每日看着他，看他獲得幸福，也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以前我每一條命都極短，最長的十餘載，最短的寥寥幾時辰就沒了。将死之際我總是會想，又要轉世到別的地方了，在這地那地亂跳的，他要是找不到我該怎麽辦？

現在，我知道他不會來找我了。他生活幸福，每一天都充實快樂，有一個人，占據着他全部視線。

她……是個好女孩。

可我該置自己于何地呢？

我雖然給不了你什麽了，可我還活着，我還有感覺，我……我還愛你啊……

“布丁。”

李澤言叫了我一聲，向我招手。我多想告訴他，其實我有名字，我是月兒啊。我曾給自己冠“李”姓，今後是再無資格，更無顏面介紹我的姓，若是還有人問起，我也還是那個沒名沒姓的月兒。

月兒……這雖是随意而為的代稱，可終究是屬于我的，我不是畜生，我不想取一個畜生的名字。

女孩許是見李澤言的表情柔和，有些驚詫道，“這只小貓好像讓你變得柔軟了，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小動物啊，我第一次帶你去寵物咖啡店你還滿臉不樂意，現在怎麽變了？”

“是某人說，和動物一起玩可以放松身心，我只是付出實踐而已。”

“哈哈，那你覺得結果如何？”

“還不錯。”

我默默轉身走開，我怕再這樣看着他們，心中好不容易建起的圍牆會再次倒塌。

天暖了，雪化了，現在離開正當時。

李澤言，我已經不在乎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只是一只貓，就算你真的認出我了，我還能奢求什麽呢？不過是陪你十年，讓你看我老去，在你懷裏咽氣，這就是我的結局嗎？

不，我不願意，我寧願像過去九百九十九次那樣，死在街頭、死在屠宰場、死在荒郊野嶺，死在任何地方，可偏偏不能是你的懷裏。

現在我知道你很好，這就足夠了。

也許你也是為我投胎轉世而來，可你忘了我，你就不是他，再也不是過去的他了。

人的感情，真奇怪啊，我那麽愛你，卻也瘋狂的想離開你。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還望你別來尋我，就當我還是那只向往自由的野貓，忘了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