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遲來的呼喚

遲來的呼喚

我用盡全力奔跑，不敢停下來，我害怕一停就想回頭看，一回頭，卻發現身後什麽都沒有。

曾經追逐我的目光，沒有了。曾經說過會在我身邊的人，不在了。曾經總會牽緊我的手，不見了。

天好高，好紅，好美，這一刻我最想去的就是接近天空的地方，我想問一問上蒼，我這九百九十九世拼死堅守，究竟是為哪般？

最終，我停在一棟高樓前。電視塔，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築，近來正在翻修，現在還有工人将建築材料運往最高層，我看好機會，跟着幾袋石灰一起坐上了升降梯。

夜深了，早春時節天還是冷的，地上有我的鮮血，噴濺形狀，落地不久就凝固了。

可我好像……已感覺不到疼。我靜靜待在暗處，等到四周機器轟鳴聲都停息，才走到頂樓外沿，瞰望這片我曾無數次掙紮奔走過的萬家燈火。盡管染過血的眼睛在黑暗裏什麽都看不清，可我還是能依稀從光影中描摹出原有的模樣。

記憶，也在這時如同狂瀾海嘯，将我本就搖搖欲墜的靈魂吞沒了。

李澤言……千年間我憑着那一幕幕過往以及滿腔思念，苦苦支撐到今天。這九百九十九世我無論經受多少苦，都不曾想過要放棄，可現在……不行了，如若再走下去，我就是個笑話了。

我發現我無法欺騙自己，我真的沒有辦法笑着給他祝福，我沒有那麽偉大，癡癡等了千餘年，就等來這麽個凄慘可笑的下場，從前我做過的一切努力，全無意義。

李澤言，我真的不想在死前去恨你，這樣不是給你妄加罪孽嗎，從不願意如此的，不該如此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遙遙俯瞰地底，燈火輝煌的街市，車流如織，熙來攘往，人人歡笑。只有我……只有我這個不知是人還是野獸的怪物，站在我永遠融不進去的世界之外，千年前是這樣，沒想到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透過溢滿不知是血還是淚的眼，我看到了幾條街外的環城河，水面在城市無數炫彩霓虹下潋滟生波，看起來，還真有一千年前我和李澤言初遇時的驚豔。我的人生原本一團糟，因為他的出現才驚豔了我的時光，我還不曾跟他說過，與他一起困在那片水潭時，我就已芳心暗許，從那以後，我的心再也沒有為第二個人跳動過。

李澤言，你看那條河，多像水潭裏的魔障啊，那片斑斓絢麗的波光你可還記得？我是至死都忘不了你看我的眼神，那麽深邃，那麽複雜，好像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我說，卻又擔心會驚吓到我，你小心翼翼猶豫的樣子，讓我第一次感到被呵護。

我至今沒有告訴過你，那天在你身邊，我從未害怕，我甚至希望能跟你永遠困在那裏，抛卻清規戒律，丢掉前塵過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願意傾盡整個靈魂。

水，永遠在最低的位置，将一切美景囊括其中，映照出世界最真的模樣。

李澤言，我看清了我的心，你呢？

思過往，思過往，怎知愁斷腸。

不舍離，不舍離，豈料終欲絕。

我又踏前一步，萬丈深淵與我僅一線之隔。

月影婆娑，晚風溫柔，河水微漾，靜谧祥和。從前我就這樣幻想過，有朝一日若是在這樣的風景下死去，四野無他人，身後無牽挂，那也挺好。只是還不曾聽你喊一聲月兒，不曾與你說說話，好多從前來不及說的，往後是再也沒機會說了。

但至少我是陪伴過你的。

在你不曾察覺的角落，陪伴你。

你曾說，我的眼睛如皓月星辰，總在閃爍且永不墜落。可現在我發現我做不到了，我早已沒了燦若星鬥的雙眼，也沒了剔透無暇的心靈，沒了懸于天際的勇氣，也沒了終日圍繞你打轉的長情。

李澤言，我沒有辦法發光了，所以我必須遠離你，天星隕落時會帶起火種，你還是別看到這壯烈結局為好。

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我贈予你一份薄禮，也聊表我對你的祝福之意。切斷共感唯一的辦法就是一方殒命，從此，你我天涯兩處，永不相欠。

我擡腿正欲跳下，卻不料刮來一陣狂風，生生把我邁出半步的身體給吹翻，使我在地上滾了幾圈，遠離了樓沿。

附近沙堆在狂風作用下掀起濃濃煙塵，我聽到了震耳的巨響，一束強光指向我，擡頭一看，竟然是直升機在靠近我所在的高樓。一個穿着淺藍禮服的男人坐在沒有門的機艙內，目光準确鎖定了我。

“布丁，在那裏不要動。”

他拿着擴音器喊話，我第一反應就跟寵物醫院的那個女醫生一樣，覺得他一定是吃飽沒事幹錢多了燒的，為了追我一個畜生如此興師動衆，莫不是傻子？

等飛機穩穩落在頂樓，我混沌的大腦這才理出一條思路。

李澤言，你果然一早就認得我啊，可為何還要欺瞞于我？我最不過一只貓，還能阻了你追尋幸福不成？

他下了飛機大步向我走來，我第一次萌生出逃避的欲望，尤其是……看到了機艙另一邊那個身着夢幻婚紗的女孩，欲望更是強烈。

在他離我一步之遙時，我做出了選擇，以我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閃身跑向另一邊樓沿。說來可笑，我第一次這麽渴望去死。

“布丁，別沖動！”

布丁？到了最後的最後，你還是把我當畜生。

“月兒！”

我渾身一震，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催着我往前，可腳卻被釘在那裏。我緩緩轉身，看向他，看向這個我愛了一千多年的男子。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已不知等待為何物，只是本能使之，我等的不是長相厮守，只為等一聲月兒而已。

可你這一聲，太遲太遲了。

他見我停下，向我走近，我馬上後退一步，離樓沿相距無幾。

他連忙站住，雙手平展開亮在我眼前，以示他不會上來抓我。

“別這樣，月兒，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你先冷靜一點，其實我有苦衷，我可以解釋。”

不需要了。

李澤言，我的千年等待不是為了與你一起度過，只為重新出現在你生命中，完成從前未了之事。哪怕我與你的重逢只如一剎煙火匆匆而逝，也好過終了未說再見。

是了，一千多年前，我傷了你，離開之時，未說再見。

現在我想好好說，再見。

除了再見呢？還有，那句我一直想說，卻從未出口的。

我愛你。

我愛你李澤言，不過了了一句話，從前礙于小女兒顏面，我總也總也不敢說，現在傾覆所有告訴你了，你怎麽就聽不到了。

我又後退一步。

他驚得彎下腰，又怕走上前來徹底激怒我，唯有身體前傾，雙手在空中舉起，努力進行安撫。

“別這樣，聽我解釋，好嗎？”

李澤言啊，就算你再怎麽解釋，我也看得出你愛她，你既愛她，又何須向我解釋呢？就算你說得再怎麽動聽，你的心也還在她身上。

其實我也差你解釋啊，當年我沒有背叛你，但我想，那真相對于現在的你而言無足輕重吧。

愛不愛的，無所謂了。

我最想知道的是，你當年，有沒有恨過我？

可惜我再也無緣得知。

我急速後退，當最後那步落空時，我笑了，真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聽到了他的驚呼和女孩的尖叫。

已是盡頭，無需懊惱，無需遺憾，無需嗟嘆，都留步吧。

我的選擇，無人能改，千年前如此，今日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