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經解剖觀察, 屍體多髒器表面見點、片狀出血,伴有切面淤血,為體內窒息征象。鏡檢可見肺毛細血管高度擴張、肺泡腔水腫, 為急性肺淤血肺水腫的表現,綜合判斷死因為急性呼吸衰竭。

但因為什麽導致的呼吸衰竭, 解剖卻給不出答案。疑似心源性猝死,然而這麽年輕的姑娘,日常體健且沒有藥物濫用史,猝死的可能性極低。還是優先考慮中毒, 閻穆霆安排實習生取心血、胃液、肝組織、尿液送檢毒理。祈銘認為口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片劑,胃到十二指腸裏不可能毫無殘留,而液體毒藥大多會造成嚴重的內外出血,諸如毒/鼠/強、有機磷等農藥, 且氣味濃烈。

氰/化物則無需考慮:首先死者消化道內沒有苦杏仁味——統計數據表明,大約只有一半的人擁有針對氰/化物味道的嗅覺受體, 而祈銘确認自己能聞的到這個味道,以前處理過類似的案件;其次氰/化物中毒死者的屍斑是鮮紅色而非暗紅;第三, 氰/化物中毒,消化道會有顯著的堿性腐蝕現象, 如水腫、點狀出血等, 而叢汐顏的食管上僅僅有一處因反複催吐、被胃酸腐蝕而形成的細小潰瘍點。

口服之外可能的手段是肌注或者靜脈注射, 但目前沒在死者身上找到明顯的針眼和盲創管。有一些毒物可以透黏膜、皮膚吸收, 具體還要等毒理檢測結果出來再做定論。

聽着閻穆霆和祈銘在那讨論縮小毒理檢測标記物範圍的話題,實習生小朱的手完全跟不上他倆的語速, 寫着寫着字都飛了。好在還有錄音筆可以用, 他現在完全不敢問祈銘問題, 不被對方問哭了就算不丢教授的臉。

說着說着閻穆霆忽然想起什麽,問:“祈老師,我看你之前的證人證詞說,因為懷疑死者患有脊髓神經膠質瘤才和她交談,那麽,要不要多來一刀确認下你的判斷?”

“不必了,那個不是她的致死原因,沒必要讓她再多挨一刀。”祈銘果斷拒絕,“我想她的父母也不會忍心看女兒身上傷痕累累。”

“好一幅醫者仁心。”

閻穆霆笑贊。

從解剖室出來發現外面天都黑了,祈銘猛然想起還有個大活人被自己遺忘了,趕緊給羅家楠打電話。沒想到,羅家楠真去警犬隊泡着了,聽那動靜好像還喝的挺美。

“你完事啦?行,我去接你。”羅家楠那邊的背景音裏夾雜着狗叫聲,“吃飯沒?用不用給你帶點海鮮?我跟你說這邊海鮮賊便宜。”

祈銘的手機開着外放,閻穆霆順勢接下話:“不用,羅副隊,我管祈老師的飯,等下吃完直接送他回酒店,你踏實喝你的。”

“我沒喝酒!”也不知道羅家楠是說給誰聽的,一聽見閻穆霆的聲兒,氣焰陡然高了八尺,“閻隊您別費心了,再說我們祈老師累一天了,趕緊給送酒店得了,我這就回去。”

“我還有點問題想和閻隊探讨,你先回去吧,我吃完晚飯再回去。”

說完祈銘就把電話摁了。本以為羅家楠百無聊賴可憐巴巴的等自己,結果?跑警犬隊撸狗去了!小日子過的挺豐富多彩哈?

從刑事技術樓到停車場的這段路上,夏夜的微風裹着海洋的腥鹹撲面而來,不經意間慵懶了神經。走着走着,祈銘聽閻穆霆問:“祈老師,問個問題,如果你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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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幹脆別問了。”祈銘直覺對方問的問題自己一定不方便回答。能猜到,九成九是問他和羅家楠的關系,畢竟兩個大男人一起出來度假,十分的形跡可疑,幹刑偵的不可能連這點敏感度都沒有。

閻穆霆神情一尬,随即皺眉笑笑:“好,那我不問了,來,上車,我帶你去吃本地最好的私房菜。”

上車扣上安全帶,祈銘直言道:“我晚上不吃肉。”

閻穆霆發動汽車,側頭看了他一眼,誠意表示:“我知道,之前看采訪報道裏見你提過,放心,這家只有海鮮,沒有肉。”

海鮮不是肉麽?祈銘深感詫異,這什麽分類标準?不過海鮮他還是吃的,只要不是用葷油炒的就行。

路上聽閻穆霆接了個電話,說的是本地話,祈銘聽不懂,只覺得他的語氣稍稍有些嚴厲,不似在解剖室裏時那樣随和。

等閻穆霆挂上電話,祈銘問:“你兒子?”

他猜的,整段對話就聽懂一個詞——“兔崽子”。如此看來文質彬彬都是表象,幹刑偵的果然沒一個好脾氣。像羅家楠那樣的是不藏着掖着,每每從氣勢上震懾嫌疑人,而林冬則是刻意僞裝成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不到關鍵時刻絕不現原形。趕上重案懸案聯合偵辦的案子,他偶爾跟審訊時看羅家楠和林冬倆人在審訊室裏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默契也挺有意思。

“不是,我沒結婚呢,是我外甥,我姐和我姐夫出車禍了,留這麽個小兔——”話說一半,似是感覺有失體面,閻穆霆輕咳一聲,“愁人啊,天天在學校惹是生非,我都給他轉了倆學校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要不是九年義務教育必須得完成,他早被開除了。”

“多大了?“

“十五,這不馬上要中考了,那天跟我說不想上學了,想出國,說他爸媽的保險金好幾百萬,足夠他去國外闖蕩了,你說這孩子,小小年紀,腦子裏裝的都什麽啊?”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祈銘默嘆,凝思片刻誠心勸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雙雙去世了,那個時候我特別沒有安全感,我能理解那孩子,他只是想通過你的認可來證明,這世上還有人會真心實意的重視自己、愛自己。”

“……”

閻穆霆半天沒言聲,過了一會,伸手點上液晶屏幕,回撥剛剛呼入的電話,等那邊接起之後語氣溫和的:“小衍,下樓,我帶你和一位跟你有相同經歷的大哥哥去吃飯。”

大哥哥?祈銘眉心微皺,差輩分了吧?

外放出的少年聲音稍顯桀骜:“舅,您不會又想給我介紹勞改犯認識吧?”

“不是,是另一個城市過來的法醫,他在美國生活過很多年,你不是想出國麽?正好讓他給你講講出去之後的注意事項。”

那邊空寂了一陣,随後傳出不可置信的疑問:“……你同意讓我出去了?”

“等你滿十八歲,願意去哪就去哪,我不管。”

“等會,你是我舅麽?這才幾分鐘的功夫,你被魂穿啦?”

“少沒大沒小的,趕緊下樓,我五分鐘就到。”

挂斷通訊,餘光瞄見祈銘眼角帶笑,閻穆霆無奈搖頭:“有時候我也納悶,你說在單位我好歹也管着幾十號人,哪個不是人精?楞讓這小兔——嗨,讓這孩子給我弄的沒招沒招的。”

“那是因為你愛他,一切的出發點都是為他考慮。”關于這一點,祈銘自覺還是很有發言權的,因為大部分時候他拿羅家楠也無可奈何,“不過和孩子相處,不能用大人的價值觀和經驗來要求他們,我養父曾經對我說,雖然我比同齡的孩子要聰明、懂事的多,但是在他眼裏,我永遠都是個孩子,需要他的引導和呵護。”

“你養父是位哲學家。”

“事實上他是位藝術家。”

“我在打比方。”

“我在陳述事實。”

“……”

借着看左側後視鏡的動作,閻穆霆稍稍皺了下眉頭——怎麽感覺跟祈銘聊天,聊着聊着奔死胡同去了?

五分鐘後,閻穆霆将車停到一棟居民樓下。樓面的窗戶牆體是仿歐式風格,祈銘感覺和自己在西班牙時看到的建築有異曲同工之處。不多時,從樓門洞裏出來個高高大大的男孩,穿着籃球背心和牛仔褲,上車就問:“不說大哥哥麽?這怎麽是個姐姐?”

祈銘聞言回頭瞪了“小兔崽子”一眼,對方當即表情一愣:“啊,不好意思,我在外面沒看清,就看你留長頭發了,诶你們警察不是不讓留長發麽?”

“我不是警察,我是特聘的法醫。”

“……”

“小衍,叫祈老師,”閻穆霆替他們介紹,“祈老師,這我外甥,何明衍,你叫他小衍就行。”

“祈老師好。”

莫名感覺這“大哥哥”身上有股凜冽的寒氣,何明衍自覺端正坐姿。又看祈銘沖自己點了下頭,忙弓身回了下禮。其實祈銘壓根就沒記住他叫什麽,只好不說話用肢體語言代替打招呼。

離私家菜館還有半個小時的車程,路上祈銘一直在接高仁打來的電話,暫時沒功夫搭理何明衍。案子破了,不是投毒,就是誤食了亞硝酸鹽,胡文治他們溜溜跑了一天,把剩下的亞硝酸鹽都追回來了。原來是負責做飯的大嬸看鹽沒了,把放在工棚裏的工業用亞硝酸鹽當成食鹽給放到菜裏了,用完之後想起自己負責的另一個工地也沒鹽了,直接揣了過去。好在那天另一個工地因為突發事件停工,工人們都出去吃飯了,否則必定會造成大面積的亞硝酸鹽中毒事故。審訊結果是,大嬸不識字,別說化學式了,連漢字都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覺得那玩意長得像鹽,嘗了一口覺着鹹就給當鹽用了。

還好她沒中毒,嘗了一下又給就吐沫呸出去了。

接完電話,祈銘直接拿這件事給何明衍來了個現場說法:“你看,掌握知識有多麽重要,一個誤操作,三條人命就這麽沒了,背後還有三個失去頂梁柱的家庭,可那位大嬸根本就沒有進行民事賠償的能力,你想想,如果有朝一日因為你的失誤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你怎麽面對自己餘下的人生?”

“……”

何明衍啞口無言,只覺今天不該下樓,不該上車,不然就不會被這位“祈老師”拿人生和未來震懾自己了。

閻穆霆則聽樂了:“看吧,小衍,我說什麽來着,上學不單單是為了你自己,還為了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

何明衍忍住白眼:“舅,您別給我上政治課了,謝謝,我的人生如此渺小,擔不起肩負整個社會安定團結的重任。”

“你都快比我高了,還渺小?”

“當然渺小了,相較于廣袤的宇宙,人類渺小的宛如沙塵。”

祈銘聞言插話道:“你有文學天賦,未來可以當個作家。”

“這個你還真說對了,”得到認可,何明衍挺起自信的胸脯,“去年作文比賽,我拿了市裏的二等獎呢,不是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麽?所以我才想休學,出去走走看看。”

“還有一句話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祈銘一針見血的點破他,“你不能只挑對自己有利的箴言去信奉,你以為不念書光旅行就能寫出好文章了?錯,不多讀書,你連自己要表達什麽都表達不出來,到時候就知道詞到用時方恨少了。”

何明衍被說的一臉哭笑不得:“舅,你這哪找的高人啊,訓起我來一套一套的。”

閻穆霆笑道:“你啊,就缺這麽個高人管你。”

“那你照着祈老師的标準給我娶個小舅媽呗。”

說完感覺車裏的空氣忽然凝固,何明衍左右看看,發現兩名成年人的側臉都有些不自在,卻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到底哪有問題。

——大人的世界,好複雜哦。

TBC

作者有話說:

這話要讓楠哥聽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哈哈

感謝訂閱,歡迎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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