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機
第13章 夜機
◎輕點?◎
三字落尾,江峭就垂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什麽鬼啊。”盛欲只當他是耍酒瘋,還是決定先回去找找魚竿。
待她蹒跚地走到門口,沒發現正走出來的小黃毛和錫紙燙,也沒有看見自己進去之後,這兩人徑直經過躬身不動的江峭身邊時,狠狠将他撞倒在地,旋即揚長而去。
裏面,盛欲借着閃爍刺眼的燈光,找錯好幾次位置,推開數不清的搭讪者,終于回到了剛剛和江峭坐過的卡座。
醉意昏沉,就算理智尚存,也難以保持平衡。
她幹脆趴在髒兮兮的地上,眼睛靠近去搜尋,看不清的角落就用手一寸寸去摸。
終于讓她在卡座底部找到了,混亂中被人踢到縫隙裏的魚竿。
“哈哈哈哈!”她一個猛子爬起來,像個勝利者一樣高舉着這柄魚竿杆,昂首挺胸,扭着狂狼的步子,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下向外走去。
當她沖出跳動的噪音,重新回到清冷的夜色裏。
她看見男人一手插在口袋,背身孤寂地,站在白熾光路燈下。
聽到腳步聲,江峭回過頭來看她。
黑色破領款大T,襯得他皮膚冷白,碎發随風翩舞,眼尾似被夜風催上一抹淺紅,神情是無可沾惹的幹淨寂寥。
即便他孤清克制,聲色犬馬的酒意還在他脖頸、耳後留下不可掩飾的潮紅。
借着酒勁,盛欲天馬行空地想:此時此刻的江峭,好像和剛才變了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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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像是應驗着她的想法,
江峭擡手,曲指于鼻梁做了個上推的動作,摸到空空如也的山根時,他怔然一笑,音韻溫柔:
“好像忘記戴眼鏡了,可以靠近我一點嗎,盛欲。”
/
從小被周圍人稱以“沉默的天才”,到16歲時,江峭自殺了。
但那年不知出了什麽意外,沒能成功死去,反而失去記憶,活到現在。
重獲意識後,他從手機日歷中發現,自己的年齡來到了23歲。只有身體長着成熟的樣子,而生活息息種種,都陌生無比。
那麽這幾年裏,誰在代替毫無生欲的江峭頑強活着?
酒精麻痹神經令意識失靈,剝離現實,頭暈目眩的斷裂感讓盛欲腳底虛浮,迷蒙中只聽見江峭要她靠近。
她難得聽話地“哦”了聲。
挪步朝他走近,不料腳下步調踉跄錯絆住,怔忡間盛欲來不及穩住身體,将要跌倒的一瞬,江峭迅速伸手,更快一步扣緊她的細腕。
“好久不見。”他低眸看她,音線透着啞。
哈?有很久嗎??
“你喝傻了?我們才分開不到十分鐘。”盛欲茫然擡起頭,也沒在意,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魚竿拿給他,“給,你的魚竿。”
江峭扶她站穩,之後禮貌地退開半步,視線落在她手裏的魚竿上,沒出聲,眼底劃過兩分思慮。
上一次醒來時,因為對自己的人格唯一性産生懷疑,于是按照習慣,去江邊釣魚,同時靜下來思考,可是中途又陷入昏迷。
再次睜眼,此刻,卻站在這裏,穿成這副德行,喝成這個樣子。
長指揉按兩下眉心,“原來它在你這。”他答得保守。
“對啊!我剛才還給你,你還丢開,一副失憶的樣子,現在認出來了吧!”
眼前還是天旋地轉的失真感,盛欲左右晃悠兩步又險些摔倒,索性一把捉住男人的手臂,本意想借力站穩,誰知腿上一軟直接摔進他懷裏。
她撞上來的力道不管不顧,不算痛,但會引發些微難以言喻的麻意。以巫二耳漆霧而爸一,如酒精在血液裏橫沖直撞,搖碎理智,不得停歇,牽動思維發生惑亂那刻,江峭感覺到頭腦昏沉,深喘了下,手掌順勢落在她的腰上。
這次,卻沒有很快放開她。
他聽到她含糊不清地說:“我今天,就是為了還你魚竿才來的。”
“為了我麽。”他仔細品味這句話。
作為腦科研究者,他合理懷疑,七年前決然赴死的極端心态下,意識自我分裂出了另一個“江峭”。
而他對另一個江峭,一無所知,昏睡後的記憶也完全沒有。
不過沒關系,
這裏有一個鮮活的、漂亮無比的線索。
“所以,你來還給我魚竿,而‘我’卻帶你喝酒?”
江峭很快做出推論。
“沒錯沒錯!都怪你!”提起這茬盛欲就來氣,搖搖晃晃地大聲控訴他,“玩骰盅瘋狂劈我,玩紙牌也是我輸,連劃個拳你都不讓讓我,就算你裝好心故意給我放水了幾把,可是為什麽你喝酒跟喝水一樣面不改色?”
看來,“他們”玩得很開心。
“抱歉,我不對。”他緩慢收攏指骨,單手掌控她盈軟纖弱的腰肢,道歉的話音看似平靜又真誠,向她檢讨,“是我不懂憐香惜玉。”
可凝視她的眼神卻漆燃幽晦。
原來平靜是表象,真誠是虛僞,喑沉不明的眩光窩藏在他眸底,名為不甘的醋意。
他的口吻與神色全然割裂。
這讓即便醉意醺然的盛欲也覺察怪異。
“怎麽回事,狂出天際的江峭居然在跟我道歉?!”盛欲驚詫地眨眨眼,擡手撫上他的額頭,又傻氣地摸了摸自己的,一臉不可置信,“又發燒啦?”
唇角笑意微深,拉下她的手,江峭抽身放開她,嗓音溫柔地問:“困不困?”
他循循善誘的語氣更像是某種心理暗示,帶有引而不發的傾向性,催動她,紳士有禮地邀請她,
“想不想去玩下半場?”
他想,既然上半夜有人帶她瘋玩,那麽後半夜,就由他來發揮吧。
“你請?有這種好事??”又喝又蹦一晚上,這會兒連酒氣都沒散,盛欲當然是不困的。
不僅不困,還很興奮,
“正好最近趕參賽稿天天失眠,腰酸背痛渾身都累,要是能做個足療做個按摩,估計會爽翻天!”
……
【癸玺】頂奢養生會館。
暖室包廂,燈色盈幽黯蕩,似濃蜜粘稠泛黃。有随風飄袅的熏香,輕悄抽絲,流放出雨後融融的金桂花香。
桂花香氛裏,潛藏着一縷冷調的清霜茶香。
窗邊明亮度不夠,茶區陷落黑暗。
江峭臨窗浴在昏淡光影中,擡膝疊腿,默聲靠坐在單人沙發上,安靜悠閑地品茗,沖茶手法娴熟又從容。伸縮魚竿橫放在腿上,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散漫點觸着。
好像,無論窗外斜挂夜幕的月光再高潔,再美好,都不曾分走他半寸目光。薄透白瓷緩慢轉玩在指尖,江峭坐在那裏,掀擡眼,凝定在不遠處的按摩床上。
耳邊,盡是盛欲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我不痛!放肆來!”她眉尖緊蹙,嘴硬着卻快痛得喘不上氣。
身強力壯的女技師應她要求加重力道,面上有些擔心:“小姑娘看着不太受力啊,臉都憋紅了。”
盛欲牙關咬緊:“沒有……我、啊!!我是熱的。”
江峭凝神聽了半天,覺得有點好笑。喝完手中最後一口茶,他放下盞盅,起身不緊不慢地邁步朝她走近。
眼前恍然遮下暗影,盛欲不自覺止住痛呼,愣了一下,趴伏在床的姿勢讓她猛地擡臉,視覺中卻只有男人那雙長腿,以及,一下下敲打腿側的細長棍子。
她極力仰起頭,看到江峭正站在她面前。
朗潤眉目溶落着淺薄月色,似名士風流的貴公子,斯文矜倨,端方出塵。可眼波卻是深沉,他居高臨下地站着,睥睨她的視線陰晦,令他整個人都浸泡在說不出的神秘與孤郁氣度中。
此刻他神情平靜,如此清醒。
遠比夜場中縱情聲色的他,更危險,更蒼白病态。
直到江峭在這時蹲下身,與她視線齊平,盛欲才恍然認清那根“棍子”是他的折疊魚竿。
或許是被按得眼冒金星,加上酒精作用吧。
剛才那刻,盛欲竟然深切感受到一種砧板上任人魚肉的錯覺,甚至讓她忍不住戰栗。
“輕點?”他微微輕笑。
盛欲面色已經轉白,“一點點…疼而已,好着呢。”
看着女孩因為疼痛而皺緊的臉,江峭輕斂眼睫,語調溫淡舒緩:“知道疼,說明是清醒了。”
“我能不清醒嘛,我現在清醒得要命!”盛欲視線時而渙散,時而聚焦。
“證明一下。”他要求。
“怎麽…證明?”酒精讓她變得這樣被動。
江峭假意沉吟了下,片刻,眉梢一挑,四兩撥千斤地口吻暗藏詭詐的謀算。
他在套話:“不如說說,今晚我們都做了什麽?”
按摩技師手上不敢停頓,卻暗自豎起了耳朵。
盛欲控制不住打了個酒嗝:“你問,我保證每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那‘我’都對你說了什麽呢?”他還在深入。
成功引誘女孩喋喋不休:
“你喝昏頭了都!我好心還你魚竿,你居然說我要釣你!還說什麽花錢玩了個寂寞,讓我陪你玩。”
“所以你就留下來喝酒,玩到半夜。”
他将談話方向把控地如此有章程,極具技巧性的運算邏輯,窺探人心,直到從盛欲口中獲取到他想要的,
“是因為……那個陪你蹦迪的‘我’,會讓你感覺更輕松嗎?”
盛欲不明就裏,心底話脫口而出:
“雖然你小子看起來嚣張又浪蕩,但是放下自殺的念頭,活得盡興的樣子還真不賴。”
總結的話意思就是,他們相處得很好。
江峭眯起眸子,薄唇勾起的弧度更深,仿若極致溫柔體貼的優雅先生,微笑告訴按摩師:
“繼續,加多半個鐘。”
“哇啊!我感覺不用那麽客氣的,啊——!”
也許筋骨不通,盛欲才疼得嗷嗷直叫。
加了這半小時,反而适應了力氣,越按越舒服,到最後她直接昏沉睡去,不省人事。
隔天醒來時,盛欲發現自己躺在宿舍床上。
宿舍沒人,應該是都去上課了,她揉揉頭痛欲裂的腦袋,怎麽也想不起昨夜喝醉後的事。
只記得,被江峭灌醉的這個仇,她一定要報!!
但無奈當天立刻忙了起來。一連兩天,盛欲核稿後把自己的畫作寄給賽事方,同時持續關注複賽信息。
另一邊,确定好自願參加團建的同學名單,統一上報後,咨詢購買了最合适的保險,一刻也沒閑着。
如同一只陀螺,被抽着轉了兩天後,終于來到了團建當天,可以好好放松一場了。
/
“快點的吧盛姐,咱們社員基本都到中央大道了,咱們也趕緊去簽到吧。”
宋睿帶着馮珍琪,和盛欲一起從社團活動室整裝出發。
盛欲在門口,一手一個行李箱,不耐煩地踢了踢門:“你急什麽?咱們又不擠學校大巴,坐我車嗖的一下就到了。”
宋睿小聲嘟囔:“那也得去和大部隊會和呀……”
“啧!再賴唧就把你扔這兒看家。”
“噗~,咱們走吧,我來關門盛姐。”馮珍琪戴着小黃鴨漁夫帽,背着盛欲的畫板,對他們的拌嘴感到好笑。
盛欲雷厲風行,一腳油門,外公給她買的吉普自由俠,嗚嘯着就朝彙合點駛去。
車停在校租大巴後面排隊,宋睿下去清點社員人數。
馮珍琪對着遮光板後的小鏡子整理妝容,而盛欲,正跟着車裏的粵語嗨歌搖頭晃腦。
晃得墨鏡滑下鼻梁,露出兩個烏青的黑眼圈。
遠處的宋睿沒見幹多久正事,不大會兒,倒是聽見他阿谀奉承的媚笑聲傳來。
“哎呀!這不是江神嗎?聽說您也參加團建露營,我一直期待着偶遇呢!”
誰?
江峭那個怪咖?
盛欲趕緊撥下眼鏡朝外看去,不遠處,宋睿咧着嘴,迎上白色鴨舌帽的男人。
雙手為其遞上簽字筆,捧起簽到表。
活脫脫一個向頂流偶像追要簽名的粉絲。
副駕馮珍琪也湊過來,觀望外頭情況。
“盛姐,‘江神’好像往你這兒看了一眼诶,是我的錯覺嗎?”馮珍琪視線在盛姐和江峭臉上來回游走,問道。
盛欲沒看見:“肯定是錯覺,不過我們兩個這麽明顯的偷窺,他想不發現都難。”
再把注意力放在那倆男的身上時,盛欲發現宋睿正熱情迎着江峭,往她的車這邊走了。
盛欲一個心驚,趕緊在人來到車前之際推上眼鏡。
“有什麽事嗎?”她沉聲。
宋睿搶先一步開口:“咱們江神沒車,擠大巴多悶得慌啊!不如跟我們一起兜風,你說是不是,盛姐?”
他擠眉弄眼哀求的表情讓盛欲一噎。
別逗了好嗎?江峭有一山的車。
盛欲手肘支在車窗框上,上下掃量一眼渾身幹淨整潔沒墜飾的江峭,灰色連帽衛衣配白色運動褲,衛衣後的兜帽罩住鴨舌帽,斜跨一個黑色運動包。
今天倒是打扮的低調內斂。
還挺善變。
她挑挑眉,拿腔拿調:
“江總今天怎麽沒開車呀?是選不出開哪一臺嗎?”
而江峭斂眸淡笑,并沒有一絲被她挑撥的怒氣:“嗯,不太會開車。”
一直湊在盛欲身邊,馮珍琪打眼瞧見,江峭外套口袋裏有個模糊的小四方狀,耿直發問:“江峭哥,你口袋裏裝的是什麽呀?”
男人面不改色,簡短回答道:“野營便攜折疊刀。”
見盛欲不置可否,宋睿趕緊拉開後車門把江峭請進去,自己一溜煙竄上車。
“走咯!”宋睿喜笑顏開。
盛欲緩緩啓動車子,繞過還在裝載學生的大巴車,先一步往校外開去,在門衛室領了野營車隊的标識牌,分別放置在車前後擋風玻璃處,就駛離學校,預備開啓旅途。
“盛欲。”
一直安靜悠閑坐在後座的江峭,卻在此時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