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雁門冬,雪。
關隘城頭,廣陵王張了張有些僵硬的手指,動作細微,被狐裘隐蔽得幾乎不着痕跡。
“樓主?”
阿蟬問道:“雪大了,要進城了嗎?”
廣陵王點頭:“走吧。”
自從繡衣樓接手了西涼與江東的物品周轉,每年總要往兩邊送幾趟貨。廣陵王自然不會和錢過不去的,只是阿蟬似乎有些介意。無論怎麽旁敲側擊,阿蟬只說“聽憑樓主安排”,連吩咐伍丹去秘密打探也毫無結果。
罷了,總歸眼下也不忙,這趟就由她們親自押運吧。
交代完諸多事宜,十月,兩人便啓程從廣陵前往雁門。出發前她思索再三,還是給張遼送去了一封信件。
說起張遼......這位西涼軍閥的形象與為人,竟有如此大的差別。自己一口一個“文遠叔叔”叫得開心,他聽得似乎也很開心,如果不是那麽兇神惡煞的話,倒是和史君有頗多相似之處。
啧,還是算了,史君看起來很好欺負,張遼看起來很會欺負。這麽想來,阿蟬會介意,十有八九和他脫不了幹系。
唉,上管天子,下管百姓,中間還要管屬下的家事,真是好忙啊。
一進馬車,廣陵王便把自己裹了起來,緊緊地靠着阿蟬。
阿蟬的衣着可以說單薄,但卻像個溫爐一般。廣陵王伸出手去——果然,熱乎乎的。
她不解道:“阿蟬,你不冷嗎?”
“不冷,”阿蟬搖頭,“雁門入冬早,一直是這樣。樓主很冷?”
Advertisement
廣陵王點頭:“很冷啊!”
阿蟬笑了笑,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搓揉。被揉得舒服了,身邊的人越發沒有正形,換了幾個姿勢,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說不上為什麽要來這一趟,阿蟬實在是個過于稱職的近侍。雖然察覺到了她的介意,但是一來沒有耽誤公事,二來她也沒有明說,自己只是她的上司,不該多管。但......和自己日夜相守的人,無數次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随時準備好替換自己的人......無論從何說起,額外關注一下,總不是過分的。
有時候她也會想,阿蟬之于她,終歸是特殊的。無論在外如何多方周旋、指點江山,回到無人寂靜處,陪着她的,也只有她了。
相濡以沫、交頸而眠、坦誠相對,這些旖旎的詞語,早就在她們身上上演過多次,但氛圍總是不對,誰也沒有那個心思,栉風沐雨之後,只有疲憊與勞累。
當然,還有安心。在瞬息萬變的時局中,始終有一個人陪着自己的安心。
這樣的安心總讓她下意識地在阿蟬面前放松下來,有時候兩人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馬車裏,有時候是在書房、山洞,因為這種舒适過于難得,她總是會不自覺地有些動作——抱着、摟着、蹭着。
阿蟬沒有拒絕之意,垂下眼睫,給出一些回應。
奇怪,阿蟬今日的冬衣是硬邦邦的嗎?
廣陵王皺起眉頭,被硌得有些難受,正欲伸出手去,卻發現十指被人緊緊扣住。
“嘶——”
她立馬驚醒,彈坐起來。
“阿蟬!——張遼?”
狹小的馬車裏,人高馬大的張遼居高臨下,幾乎把僅剩的光也遮擋完了。他冷哼一聲,低下頭來。
“乖,今日怎麽不叫文遠叔叔了?”
他的手指把玩着廣陵王的指尖,還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這個時候跑到雁門來,是帶阿蟬回來和我過年?啧,真涼。”
“雁門的雪這麽大,要是經月不停,那就只能陪文遠叔叔過年了,”廣陵王扯出個笑容,“本王雖不善庖廚,打打下手還是可以的。文遠叔叔,放開吧。”
“放開做什麽?方才不也是這樣靠着阿蟬的嗎?”張遼道,“怎麽,阿蟬可以,文遠叔叔不可以?”
什麽可以不可以的,分明是想教訓自己。
廣陵王在心裏默默地咬牙切齒,面上依舊笑眯眯。
“可以,當然可以,都可以。”
說罷,她用另一只手點了點張遼的盔甲。
“本王要歇息了。文遠叔叔,你太硬、太冷了,要麽,铠甲剝下來了我再來靠?”
張遼眯起眼睛。
“你對女官也是這樣不幹不淨的嗎?”
“文遠叔叔既知我身份,又何必如此?”廣陵王毫不在意,“再說,本王哪裏不幹不淨了?倒是文遠叔叔,不會想到了什麽吧?”
對峙片刻,張遼突然笑了:“是,你是乖孩子。”
他甩開廣陵王的手,下了馬車。
有了西涼軍的護送,進城這段路走得格外平穩。
北地寒冷,關外各族最缺糧草過冬。江南一帶的農耕近些年來頗有成就,尚有餘糧來與邊境做交易。一則得黃白之利,二則,也當是賣西涼軍一個人情,為遠交近攻做長遠的打算。
關外嘛,賣的是皮毛。西涼軍再把這些禦寒之物轉運到北方各境,再加上世家大族多有追捧,現在連南方也開始盛行起來。
冰天雪地裏,城裏的鋪子內挂着江南的錦袍,廣陵王不由得啧啧稱奇。
“關外到底是吃緊,還是不吃緊?”
張遼嘲道:“很難理解?”
廣陵王無所謂地偏頭:“不難理解。只是中原不是什麽都好的,文遠叔叔有空還是同他們說一下,別什麽都學。”
張遼蔑了她一眼,策馬離開。
西涼軍把他們護送到一處別苑後便着手互市。到雁門的第三天,雪越下越大,廣陵王實在冷得不行,本來說好要去互市上買些皮毛,但一打開門就被風吹了回去。
室內,火盆“噼啪”作響,窗戶開着一絲縫隙。
“我去吧,”阿蟬道,“樓主在屋裏休息。”
“別去了......阿嚏——”
廣陵王安然地裹着被子:“太冷了,別出去了,我不出門就是。”
阿蟬少有的不贊同:“再凍下去,樓主要病了。”
“橫豎已經這樣了,別去。”
廣陵王神色困頓,看起來很沒精神,阿蟬也有些擔心。
西涼比廣陵、洛陽都要嚴寒,更不像在繡衣樓裏,随時有名醫坐鎮。如果當真病了,會很麻煩。
她跪坐在旁邊。
“那我......去找文遠叔?我的衣物應當還在,樓主穿得。這樣快一點。”
“唔,一起吧。”
廣陵往還記得這趟出來的目的,雖然不太舒服,但也強撐着站了起來。她招了招手:“阿蟬,扶我一下。”
這次阿蟬卻沒有聽她的,就着跪坐的姿勢想将她重新拉回坐席上。廣陵王本就昏昏沉沉,毫無防備,一個踉跄,直接撲到了阿蟬懷裏。
“......唉。”
這個樣子,确實沒辦法出門了。
她幹脆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枕着阿蟬的腿。
“我不去了,你也別去了,不然吶,文遠叔叔又該說我使喚你了。”
她本意是想調笑一番,沒想到阿蟬的眉頭卻蹙了起來。若不是她們朝夕相處,恐怕她也感覺不到。
“好了,說笑的,”她擡手摸了摸阿蟬的臉,轉移話題,“我頭疼,給我揉揉?”
阿蟬不發一言,輕柔地按着廣陵王頭上的穴位。
頭昏腦漲終于緩解了一些,廣陵王突然意識到,這也是在使喚阿蟬。唔,如果要這麽算的話,平日裏從梳洗穿戴到出行作戰,自己還真是無時無刻不在使喚她,張遼要教訓的話,倒也不算冤枉了自己。
她籲出一口氣。
真是個混賬啊。
“樓主。”
“嗯?”
阿蟬道:“我知道樓主這次為什麽要來。”
“知道就好,”廣陵王道,“那我猜對了嗎?”
阿蟬點頭:“嗯。”
“那便去吧,”她笑道,“好歹是你養父,有什麽說不開的?他只是關心你。”
“不是這個。”
阿蟬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知道文遠叔的意思,只是......他每次都會在信裏說樓主。”
“說我?”廣陵王疑惑,“說我什麽?數落我?”
阿蟬沉默,權當默認。
廣陵王哭笑不得,睜眼看着頭上的人:“我的好阿蟬,說就說罷,又有什麽關系?”
阿蟬認真道:“可那些都不是真的。”
“外邊的流言滿天亂飛,可比你文遠叔過分多了,”廣陵王失笑,“在乎不過來的。”
“這不一樣。”
阿蟬想了想,似乎沒有想到答案,只是搖了搖頭。
“他們不認識樓主。”
前言不搭後語,廣陵王卻一下捕捉到了其中的含義——外邊的人不認識自己,亂傳些什麽也無可厚非;可張遼認識自己,還要數落她,阿蟬就有些介意了。
竟是這麽點小事,怎麽之前問都不說呢?
廣陵王扯了扯阿蟬的臉頰,笑得無賴:“怎麽,阿蟬認識我、了解我,文遠叔叔就得說我好話嗎?”
“文遠叔是我的親人,”阿蟬任由她扯着,垂下頭,“樓主也是我的親人。”
她在阿蟬心裏的地位,竟然能達到那麽高。足夠了。
廣陵王注視着她的眼睛,擡頭,與阿蟬碰了碰鼻子。
她笑道:“好,我知道了。但是我不介意,阿蟬也不要介意了,好嗎?以後有事要說出來,不用顧慮那麽多。”
阿蟬的眼神有些不解,摸了摸自己的鼻頭。一邊點頭,一邊問:“樓主,這是什麽意思?”
“咳,”廣陵王故作正經道,“是感謝。”
“感謝嗎?”阿蟬思索道,“和大家教我的不太一樣呢。”
廣陵王好笑道:“是嗎?他們平時教你什麽?
阿蟬先是拉起廣陵王一只手,搖了搖。
“這是伍丹教的。”
又從矮案上拈了塊點心。
“這是小鴉教的......樓主,你在生病,不能吃這個。”
廣陵王遺憾地合上張大的嘴,嘆了口氣:“還有嗎?”
阿蟬想了想,點頭:“還有。”
廣陵王抱臂,正準備繼續看好戲,卻不防被眼前的人親了面頰。
“元龍先生說,來而不往非禮也。”
阿蟬道:“好像位置不太對。樓主?”
廣陵王宕機了。
她絕非沒有親過別人,也并非沒有被別人親過,只是那都是逢場作戲的場合。
能讓“廣陵王”出面的場合并不多,但其中的不适在還是在經年累月之下才演變成麻木。親//吻之時,那些人的眼神從沒有半分溫情,放大的表情充斥着yu//望與算計,她想,若別人視她,大概也是如此。
沒有人提出過不體面的異議,因為大家清楚地知道,這只是交換的一種手段。
可方才......她們講到了什麽?怎麽就這樣了?
“樓主?”
廣陵王眼神動了動,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方才的地方。
“阿蟬......你剛剛在做什麽?”
“做什麽?”阿蟬道,“在學樓主。”
是啊,自己怎麽還去問她?
廣陵王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動作裏的喑昧意味,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幾乎是從阿蟬腿上掙紮着坐了起來,一時間有些不敢看她。
“元龍的意思是‘還禮’......不是這個還法。”
“那是什麽?”
偏偏阿蟬的心思單純得很,廣陵王眼前一閃而過張遼憤怒的表情。
“是‘禮物’,送禮物。”
她撫了撫心口:“阿蟬,不能這麽謝人......好吧,也可以這麽謝,但不能對所有人都這麽謝,知道了嗎?”
“好,”阿蟬點頭,“阿蟬記下了。”
阿蟬從來不多過問自己的選擇,即使她并不理解。她像是自己的刀、自己的手,可對自己來說,她并不是一件工具。
廣陵王耐心解釋道:“這是親密的人之間才能做的事,我......我方才也不該這樣,是我不對......如果其他人做類似的事你要打他,狠狠打。這是冒犯,懂嗎?”
“阿蟬和樓主日夜都在一起,也不算麽?”阿蟬不解,“阿蟬不覺得冒犯。”
“不是一個意思,”廣陵王道,“我們生死相伴,當然親密。但親密的人......像樓裏......呃......像是門口賣炊餅的夫婦,他們互相扶持、同甘共苦,賺錢養家,把一生都托付給對方,這樣才叫‘親密的人’。”
阿蟬若有所思,廣陵王心虛地舒了口氣,背上起了一層冷汗。
越說,她越覺得自己是在強詞奪理。
好在阿蟬從來不會反駁她的意見。
就這麽……就這麽糊弄過去吧。
“樓主,這樣呢?”
阿蟬突然從背後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脖頸,不甚熟練地蹭了蹭。
“樓主被阿蟬‘冒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