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鈞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射進十八層的窗戶裏,她眯起眼,一陣眩暈。身後的男人仍睡得酣甜。他做夢時還在叫那個女人的名字,真讓人猜不出他們為什麽分手。她猛力拉上窗簾,冷笑落進陰暗裏。

是第六次同床異夢。第六次在孤獨中醒來,以為身邊沒有人。是第一次清澈的聽見他的呢喃。如夢魇,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沒她想象中要強果敢,到底是蜷縮了身子縮回溫軟的大床上。這個冬天,比以往每一年都要寒冷。他慣性的伸出手将她收回懷裏,她心頭一顫,幾乎沒能忍住淚水。辰的習慣總讓她無措,他會習慣性的擁住她,大手一撈,便将她收進懷裏。連同她心內的所有倔強冷漠。淚水滴落在綿軟的枕頭上,頃刻消失不見。

林,我想我會忘記你。在多年以後。會有個人不如你那般薄情,亦不像你會用冰冷的笑話說習慣了一個人睡。辰會在事後擁着我,慣性動作。

可,慣性。一如,他喚了別人的名字。

鈞到底是悄悄坐起身,開始收拾原本就簡單的行李。她一直以為她渴望的不過就是那一個擁抱,那個給她滿滿安全感的味道。可惜不是。大多數人,大多數時候,渴望一個人,不過是渴望新鮮的刺激,或是其他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長久待在你身邊的人,無法給你。

她用了三年的時間愛上一個人,又用了三年忘記。她以為遇見這個二十六歲的男子便是嶄新的開始,可她不過是他的消遣。辰的心中摯愛,她尚且不想深究,必得趕在陷入之前逃離。

提拉行李的動作未曾小心刻意,卻還是被人叫住。鈞。他喚她,人心終歸是無底洞。她聽見他低低地嘆息,頗顯無奈。只她停留在把手上的動作配合着頓了一頓,便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平靜的告訴他說,所以,誰都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樣。

這句話,她說得極為順口。卻是知道,生命開始輪回。那些她曾經聽來覺得無比殘忍的話,到底是要說給旁人聽。

鈞從那以後整整一個星期都再沒有遇見辰,他算得上是她生命中完美無缺的一次邂逅。相貌平庸以上,身高亦是勉強過了及格線。但他的眼神仍不失銳利鋒芒,對她笑時,一排整齊的牙齒露出來顫得她心動。總歸是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有過幾次戀情,渴望愛,渴望被愛。她需要這樣一個人,帶給完整的擁抱和安全感。情場浪子她也認了。沒想到的不過是,他同她一樣有刻入骨髓的執念。她偏執,卻終究沒落魄到這種地步,要委曲求全做旁人的替身。有些事,一生一次,多了,連她自己都是嫌棄不堪的。

開往西藏的火車在出發前一刻,被告知晚點。鈞百無聊賴的等在候車廳裏,目光呆滞的有些吓人。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夢想,等它真正得以實現的那一刻,其實,也不過如此。半個時辰後,她便如願同旁人換了位子,倚靠在窗口,看荒蕪了的景致如時光般白駒過隙。

鈞。

她擡起頭,幾乎不能順利叫出他的名字。我辭職了,他說。我記得這是你二十一歲時的夢想,找個你愛的不愛的人都好,陪你坐最便宜的綠皮火車去西藏。你說你愛那個漫長的兩天一夜,你熱愛那種折磨人,又足夠掀起你所有回憶的東西。辰完整的複述出鈞之前說過的話。她沒想過他會記得,自然,她更不需要有個男人會因為這種爛俗的話就辭職。他只需請幾天假就好了。她願感激,但不想負疚。

鈞長久的凝視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極想趕他走,又當真覺得她會需要一個同伴。愛的,不愛的,都好。

她在漫長的旅途中做了一個夢,冗長冗長的夢,如舊時女人的裹腳布,殘破不堪。她走一段熟悉的路,看不清終點,只知道前方不遠處或許有一個人在等她。那是她曾經最期望的方式,可以一無所知,只要一切都是甘願的。然後,突然就變成她一個人漫無邊際的奔跑,身後不知是什麽惡人的追逐,她驚悚異常,後來終究不能逃脫。偶然閃過的念頭是一定要醒過來,依舊不能如願。再回到混亂的前行,在不知轉了幾個彎以後,眼前出現的人是最渴望的那個。除卻在夢中她不能感知飛快的心跳,她開心的幾近瘋癫。林牽着她的手一直走,無謂無求。一直到她漸漸恢複清醒,都還在極度興奮中,唯一能感知的便是,此生再無所求。

醒來的時候,鈞第一時間迅速回憶能夠記得的所有細節。窗外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幾點了,只隐約記得犯困時不過才是正午。為此,鈞分明慶幸,她這一睡許多個時辰,并不曾倚靠辰,手臂上傳來酸痛的觸感真實且強烈。辰看她皺着眉頭揉手臂的動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本想叫醒你的,可是……

的确!貌似她以前就同他說過,她厭惡旁人的打擾。結束或者開始,都該是她自己的決定。她是個寧願痛也要快樂的人。她渴望那種心內所有神經一起糾結纏繞的感覺,痛并快樂,折磨的人癢,卻是甘之如饴。

辰拿過架子上的背包,掏出面包和酸奶遞給她,鈞有一瞬的驚愕愣怔,便接過來,言笑道,你以前對她也是這樣體貼吧!嗯。他輕輕點頭,比她想象中坦白許多。

你知道嗎?我剛才做了一個極美的夢,美得讓人恨不得死在裏面才好!

噢!

…… ……

不過夢就是夢,死在裏面,不就是真的死了?

那樣也好啊!

鈞固執的想,就是死在裏面,至少是美的吧!她其實極少才會夢見林,他是被她後來深深隐藏的記憶,不經旁人撩撥,不願挖掘的秘密。只仿佛潛意識裏有着更加深刻的告誡,她不能忘記他,是不能,而不是不會。他是她一生只一次的愛,不是刻骨銘心,卻也貫穿了她青春成長的那幾年。所以,每次當她無意識的開始以為,她其實是可以忘記他的時候,她就會夢見他。完美無可挑剔的夢,甚至會挑好了時辰,讓她的夢沒有完整的結尾,讓她一整天,連續好多天都戀戀不忘,都沉溺在那個夢裏,無法自拔。

你夢見了……你的初戀?辰試探性的問她。鈞随意的點點頭,抽離開的靈魂并不能完整回歸。甚至,她會忘記,不過幾天以前,她還和這個與她讨論着另一個男人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若她有着半分清醒,一定覺得自己無比可恥。賤人,不過如是!

同辰有過交集的那許多個日日夜夜,無數次,鈞想要問他,你喜歡我嗎?有多喜歡?喜歡到在某一刻可以用盡一生的力氣來愛嗎?如是喜歡,她這一生該經歷的旅程也算是完整。可她看得見辰眼中濃烈的渴望,燃燒的激情,以及柔情滿載的無言,唯獨,那一聲呢喃,洩露了他所有秘密。如果不是遇見林,她不會知道她其實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自小嚴格的家教将她培養成世俗下應是賢妻良母的女子,寬容仁厚,懂得适時忍耐諒解。可心痛,曾經折磨得她幾乎死去。她斷不會犯相同的錯誤,所以,望着辰,已是收了心,禁止淪陷。

鈞取出包包裏的錢包,是她N多年前買的老舊的款式,邊緣破損的厲害。只這些并不妨礙她抽出藏在她照片下的男人。是二十一歲那年她費了百般力氣才找到的他的照片,像素低的只能洗出錢包照的大小。她審視着照片上的男生,時光久遠的她快要忘記彼此的年紀。她已然是個過了二十四歲生日的人了。很少笑的臉蛋,也已經有了魚尾紋了。只不過,林永遠留在她的二十一歲,留在她漸漸變得美好的年紀。他仍舊是那般英俊的面貌,微微一笑,一排整齊的牙齒露出來,心跳不容置疑的漏掉一拍。她失去他,卻也将他永遠留在那段時光裏,與任何人無關。

辰看見那張泛黃照片上的人,沒有說話。

兩天一夜的旅程,鈞再次進入睡眠時,辰說,或許她可以靠着他,會比較舒服些。鈞笑笑,到底是趴在桌上。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麽了?你總在拒絕我。辰的聲音自頭頂傳來,聽得出隐忍下的無奈,至少,他還不曾氣急敗壞的說,那個男人已經離開你的生命整整三年了,你醒醒吧鈞!至少,他不曾如此沖她吼叫。單就這一點,鈞便足以忍住困倦,撐着眼皮直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清兩人産生隔閡的緣由。

那天你在夢裏叫了一個女人的名字。

她的回答簡潔直白,如匕首狠狠地刺穿他設好的防備。他還以為,她會說給她一點時間。可分明不,她介意的原是旁的事。

都是過去的事了。依是低沉的嗓音。鈞看着他,突然就厭惡起他這張板板整整的臉來,說到底,她熱愛的不過是他相同的笑臉。他們将彼此一樣的看做原來的那個人,倒是公平的很!許久,鈞才懶懶的說道,我只是好奇你們是為了什麽分手呢?說完,她就又重新趴下醞釀瞌睡的情緒。只最後的那聲小小的嘟囔聲,卻是故意要他聽見的,也該他聽見。她完整的話該是,我只是好奇你們是為了什麽分手呢?分不幹淨就禍害別人!

鈞與辰其實是同樣的人。若非揪出哪裏不同,便是鈞可以心安理得的說出這種尖酸刻薄的話來,辰卻不能。當年是林抛棄了她,所以,她不過是念念不忘,而已。

清晨時分,她的手機突然在包包裏不安的震動,反反複複,她知道是垃圾短信,不過仍是拿出來看了看。

是林。

如果當初你肯妥協,如果當時我沒有負氣離開,我們之間應該已經開花結果了。我想象過你說的一輩子那麽長久,是和你在一起。你不止一次怪我怎麽能說你是個安穩踏實的人,适合結婚,适合一輩子生活在一起。你知道,我總說不出多麽讨人喜歡的話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在某個地方看到你的文字,看到字裏行間都是怨念,我大約會難過的。我希望你過得好,從來都是……

鈞看着那條極長的短信,傻傻的愣着。林從未同她說過這麽多的廢話,對,在他眼裏,這些都是廢話。她呆呆地瞅着手機,長時間的回不過神來,明顯是受了極強的刺激。這刺激穿越了六年裏所有的思緒飛向她,鈞不敢相信。

鈞,醒醒,到了。

鈞無比艱難的睜開眼睛,清澈的看見辰就坐在身旁,已經開始有人陸陸續續下車。夢?怎麽會是夢?那情景真實的就好像是剛剛才發生的事。

一路上,辰小心的護着她不與人相撞。鈞緊緊地握着手機,不敢打開來看有沒有接收新的信息。

怎麽會是夢呢?她甚至還記得林說過那些如果,記得夢裏隐約看見他的眼睛。還是和從前一樣。

自然是沒有任何不同。鈞無意識的掙開辰的保護,一個人走在前面,望見蔚藍的天際。林,我幻想出無數個故事,無數次相逢。卻是怎樣都沒想到,我們再無法相逢。年齡越長,越容易清醒,再不是當年那個真的恨不得死在夢裏的女孩。玩笑話,不過圖了一個說起來動聽。有許多事,我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我們都太害怕接近真相。怕混淆了愛情,搞不清我究竟是愛你,還是因為所有秘密都被你窺見。我們,是我和辰。越清醒,才越想要模糊。我和他,原是一類人。可我厭惡極了一面鏡子擺在面前,清澈映出往日裏所有不堪和狼狽。所以逃亡,變得理所應當。

鈞突然開口,提出該是道別的時候了。辰看見她黑色瞳孔裏他的面貌,因兩天一夜不曾安眠而顯得憔悴不堪,卻又強撐着最後一點力氣問一個為什麽。過去的事終究只存在回憶裏,它們早就衰竭,只不過是借着主人殘存的意識偶爾掙紮,幾近死亡。他信她值得他抛卻過往,信他終會許她一份完整的幸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勇氣,拿來斷定她是他的。曾經她癱軟無力睡着在他身側的時候,他以為她是。她對他笑得很開卻不怎麽好看的時候,他同樣以為她是。她望着他的笑臉,滿目眷戀,他沒有道理以為這個女人還會逃離他的掌心,這不符合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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