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欺騙
第1章 欺騙
落陰山，峰巒疊嶂，雲海卷浪，煙濤微芒間，遙遙可望山頂人影憧憧，似綿延的幡旗，自半山腰扶搖直上。
不消一會兒，雲霞明滅，落日餘晖似焰火簇燃，将半邊天映照得火紅通透，碎舞流光，這本是落陰山一大奇景，豔絕八州的“十裏錦”火燒雲，奈何今日彙聚山頂的人無暇賞景觀天，反而個個神色肅穆，手握武器，咬牙切齒地圍堵着懸崖邊那位身受重傷的魔頭，顧行之。
顧行之捧着胸口，單膝半跪，本是邪魅俊美的臉龐已被鮮血和泥沙污染，嘴角滲血，氣息劇烈起伏，他擡了擡眼皮，眼神不減半分狂狷桀骜，橫掃一眼，最後直勾勾地落定在一位白袍修士身上。
“阿奕，你過來。”顧行之招手，沖着清風霁月的年輕修士擠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沐風奕一愣，鬼使神差地走去，直到靠近男子，才止步，伸手想攙扶卻又硬生生止住沖動。
顧行之攀附着沐風奕的手臂，艱難地起身，鮮血從鼻腔不住地湧出，他局促地收回手，生怕玷污了眼前的神明，“別怕，我不會傷你半分，我只問你三個問題……”
沐風奕抿唇，靜等對方的發問。
“你可信過我會為你放下屠刀，重修正道？”顧行之的聲音潤着溫情。
沐風奕将下嘴唇咬出了血，垂頭不語。
顧行之的心沉了幾分，黯然銷魂，他微微蹙眉，繼續問到：“今日的死局，是你的籌謀？你真心要我死？”
沐風奕猝然擡頭，濕潤的眼眸中滿是錯雜憯恸的情緒，遂即百轉千回，恢複平靜，可當他打算別過頭避開對方眼神時，被顧行之驀地掐住下颚，強迫他與之四目相對。
“昔日的溫床軟語是真是假？”顧行之兩指用力，指尖卻微微泛白，密密顫栗，他的聲音帶着無助的哽咽，過去叱咤風雲的魔頭竟露出了一個無比受傷的表情，“你說愛我，可有騙我？”
多麽卑微的提問，人家都帶着同盟殺到了家門口，布局撒網，犧牲色相，只為取他性命，愛不愛，騙不騙，呼之欲出的答案。
可顧行之仍是抱着一絲希冀，不容置信，又心懷僥幸地提問，企圖從沐風奕嘴裏撬出自己期盼的結果，他活像一只遭人遺棄的喪家犬，夾着尾巴賣力逢迎，卻得不到主人的眷顧和憐憫。
他知道，他被沐風奕耍了，也被他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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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哈哈哈哈……”顧行之松開了沐風奕，仰天大笑，悲涼凄怆，直至笑出了眼淚，“回答啊，沐宗師是心虛不想說，還是不敢說？”
沐風奕的指甲悄然嵌進了掌心，任它血肉模糊，他努力扼住即将失控的情緒，從頭到腳武裝得完美無瑕，極具一代宗師的氣魄，“顧行之，魔修亂道，人人得而誅……”
“沐風奕！”顧行之怒呵，打斷了沐風奕流于形式的發言，“別他媽和我扯人人，天下人關我屁事？我讨他人人一口飯吃？老子問的是你！我只問你！你他媽費盡心力，又對老子噓寒問暖，又給老子暖床陪睡，到頭來只為要我的命！”
“你要我的命，你說一句，我雙手奉上便是！為什麽要騙我！”
顧行之聲嘶力竭的質問，眼中迸射出絕望又嗜血的光芒，因為太激動，導致內息再度紊亂，丹田翻騰，喉嚨底一股鐵鏽味洶湧而出，猛吐了數口血。
“咳咳咳……”顧行之憤懑地擦掉嘴上的血水，發洩過後反而是詭異的冷靜，他擡手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掴在沐風奕的臉上，冷言道：“沐風奕，這巴掌是為百鬼道死在你們仙道盟手中的萬千鬼衆打的，而你欠我的……就算我死後下地獄，必化作厲鬼，夜夜來找你索命。”
沐風奕反而釋地笑了，清冷禁欲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古怪笑容，他抽出袖中的短劍“朝歌”，一劍刺中顧行之的心髒，“行之，你這樣的人，地獄不收。”
兩人間的對話，神情，動作，圍剿的人大多看不真切，迫于顧行之的強大，哪怕明知對方到了強弩之末，他們都不敢離得太近甚至輕舉妄動，畢竟只有活着，才能享受此次大戰的勝果，仙道盟剿滅禍亂修真界的百鬼道，鏟除魔頭顧行之，多麽熱血澎湃，慷慨激昂的峥嵘歲月，将來必定是名垂青史，永垂不朽。
當然了，此役大捷，沐風奕功不可沒，全仰仗着他厲兵秣馬，才能帶領仙道盟一路高歌猛進，不愧是冠絕當世，當之無愧的下任盟主。
懸崖邊，兩人似乎仍在僵持，人群窸窸窣窣，看了好大一出戲，大家屏息凝神，都巴巴地等着魔頭什麽時候死。
顧行之握上朝歌的刀柄，覆蓋在沐風奕的拳上，心灰意冷地将劍刃一寸一寸地抽離出體，瞳孔開始渙散，逐漸蒙上一層死氣的陰翳，“我就當……真心……喂了狗……”
語畢，顧行之運起稀薄的靈力，一掌拍在沐風奕肩頭，朝歌借勢抽離，他則如斷翅的孤雁，筆直地墜入萬丈懸崖，瞬間被雲海湮沒。
沐風奕狼狽地趴到崖邊，失魂落魄地看着蒸騰翻滾的雲霧，抿緊的唇微顫，眼眸瞬間濕潤，卻在轉身時淚泉幹涸。
好，很好，至少這般“死”去，不至于落入仙道盟的手中，遭受口誅筆伐的聲讨，以及道貌岸然的審問，至少這般“死”去，尚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沐風奕緩緩轉身，山風迷眼，衣袂翻飛，白衣恰似君身三尺雪，點滴血跡又如梅花苦寒來，“顧行之……
沐風奕深吸一口氣，铿锵有力地吐完每一個字，字字泣血，唯他心知，“魔頭！顧行之！已殪！
那日之後，八州十四城連解了一月宵禁，鑼鼓喧天，笙歌豔舞，十裏紅綢，錦旗招搖，人人都在為顧行之的死舉觞稱慶，唯獨新任的仙道盟盟主沐風奕，興致乏乏，自落陰山回來後，便稱傷閉關，将自個兒鎖在了山門禁地內，自此不再入世。
落陰山崖底，人世無間，污穢之地，陰魂不出，怨氣沖天。
顧行之靈力散盡，自萬丈而落，無數怨魂惡鬼萦繞在他身邊，冷嘲熱諷他的現狀，尖酸刻薄的話充斥在耳邊，卻不及心痛的萬分之一
天不亡他，卻讓他生不如死。
可笑他真心錯付，怎麽就不信正邪殊途，同歸無果？
巨大的落差，似深淵塹壕，生生劈斷了他對人世間僅存的善意，只剩下漫天的仇恨。
顧行之暴燥地揮手拍開陰魂，在眼睛看不見，身體又無法行動的前提下，他深切體會了一把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辛酸。
他曾今是那麽的不可一世，現在卻像條蛆蟲一樣，只能靠着蠕動身軀在爛泥堆裏爬行生存，他不止把真心搭了進去，還把尊嚴，驕傲，自得，成就，親友通通賠了個精光。
是沐風奕害的，都是沐風奕，是沐風奕毀了他的一切！是沐風奕殺人誅心！
“啊啊啊啊啊！”顧行之在黑暗中咆哮，不甘，怨怒，恨之入骨，他恨不得把沐風奕生吞活剝，嚼碎撕爛。
巨大的怨氣和血腥引來了不計其數的怨靈，他們磨牙吮血，合謀着要吞噬掉顧行之，在這個強者為王的無間，厮殺吞并，成王敗寇，他們聽說過顧行之的事跡，但此時的顧行之廢人一個，恰是吃掉他的絕佳時機。
怨靈們蠢蠢欲動，伺機而為，一旦達成共識，便會群起而攻。
顧行之感覺到了嚣騰的殺氣，他慢慢地從地上爬起，想召出神武，才驚覺兩手空空，靈力全無。
“尊主大人，乖乖從了我們。
“是啊，我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哈哈哈哈哈。”
“瞧他，像只狗，無家可歸的可憐蟲，汪兩聲啊，我的尊主大人……”
顧行之簡直憎惡到了極點，區區怨氣凝結而成的煞，也敢在他面前如此叫嚣。
“汝等敢爾，敢爾？！死……都給我死開！”顧行之徒勞的怒嚎，宛如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做着不知所謂的掙紮。
“你看，他連樹枝都抓不穩，還妄想殺了我們。”
“閉嘴，不可原諒！”顧行之捶地嘶吼，恨極，怒極，無力之極，獻血不斷地從七竅流出，心肺抽痛，翻江倒海，靈核劇烈顫動，有裂開崩壞的跡象。
人受得了錦上添花，唯獨受不住雪上加霜，更何況是顧行之這樣一個，從未挫敗過，素來得意自滿的人。
既然如此……顧行之眼露兇狠，搖晃起身，他雖窮途末路，但還不至于任人宰割，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顧行之提起一口氣，靈力在體內暴漲，大不了震碎靈核，和他們同歸于盡，徹底結束他可悲滑稽的一生！
怨靈們從顧行之臉上看到了變态的猖狂和極致的扭曲，頓感不妙，本能地想逃，卻被禁锢在無形的氣場中，腳底黏地，無所遁形。
“不。”怨靈們驚恐萬分，“瘋子！瘋子！”
紅光彙聚，在肅殺的氣壓下竄割呼嘯，所到之處，灰飛煙滅，此地猶如一座巨型絞肉場。
顧行之的皮膚寸寸裂開，骨骼寸斷寸折，青筋凸起，血絲滿布，他這輩子，就這樣了，只恨沒把沐風奕一起……拖下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