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一(下)

番外一(下)

這個月的最後一天胖子照常去給雲彩掃墓。他一個人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天氣很好,雲挂得很高。我和悶油瓶就在不遠處并肩站着,鞋底的雜草被胖子拔過又長,生命總是生生不息。其實這個時候能來根煙會很合适,但是悶油瓶就在我身邊,所以我們也只是這樣靜靜站着。

我看着胖子,不知道雲彩是不是真的有在聽他那啰嗦的絮叨。他老了,有次我們晚上泡腳他問我自己是不是該去染發,我說你鬓角那點兒白發有什麽可染的,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先去拉拉皮。他卻忽然很變得很正經,說不想讓雲彩看到老去的他。那時候我沉默了,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奈何橋前駐足的人那麽多,也許胖子還能再見她最後一面。

老天爺對我好像抱有一種戲耍的心态,而我也曾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也曾對死亡接受得十分坦然,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的離去将會如同雪山上融化的一顆小雪粒,如同溪流中蒸發的一顆水珠。雪山依然安靜,溪流依舊奔騰。但現在我好像又變回那個恐懼死亡的膽小鬼吳邪了。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悶油瓶,他也因為這個動作而看向了我,我朝他笑笑,問他冷嗎。他搖搖頭。我說那就好,說完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他沒躲開,也許是沒預料到恢複記憶後的我居然如此膽大包天,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點詫異。

我這時候看他有那麽一瞬間又回到了長輩看小輩的心态,盡管他的确比我多活了上百年。大概是動了這毫無意義的恻隐之心,提前很多年就開始替他感到難過。

我攬住了他的肩膀,不知道是為了安慰誰,也許是為了安慰我自己。

我們往回走,炊煙在山間升起,影子被拉得很長,又漸漸變得很淡。白天越來越短了。胖子看中午溫度高只穿了一件短袖就出了門,現在被凍得龇牙咧嘴,過來想搶我的外套沒搶過又去扒悶油瓶的,我看見悶油瓶好像在笑,我們三個人的吵鬧聲在這條路上傳了很遠很遠。

入夜後山裏的溫度很低,我們開始轉移到室內活動。吃完飯後我一個人去院子裏洗碗,水龍頭裏流出的水是山中的泉水,所以冰冷徹骨。洗完跑回屋裏的時候連打了三個噴嚏,過了一會兒上樓發現屋裏生了炭盆,胖子窩在椅子上嚷嚷“小哥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兒怎麽也沒冷到現在就得烤火的地步吧”一邊又湊上去使勁搓了搓手。悶油瓶坐在他的左手邊已經開始神游。

我挨着他旁邊坐下,身體很快暖和了起來。我們聊了聊最近村裏發生的事情,胖子現在堪比婦女主任,各家各戶的小媳婦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叮囑我們村頭李家過兩天娶媳婦去吃席,要早點過去給人家幫忙,別忘了。我說行行知道了,說幾遍了都。

再晚點的時候王盟打了個電話過來,問我鋪子裏一個夥計的處理辦法,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沒給意見,只讓他放手去做。結束這個話題後他有些猶豫,問我打算什麽時候回來。我說回頭吧,實則根本懶得去想這個問題。他說哦,老板,那挂了。

挂了後胖子悠悠說這小子是寂寞了啊,還是實在管不住了,要管不住也正常,又不是你那間小破古董店,盤口那些孫子一個個心思精得跟鬼一樣。

我說真管不住就交給我二叔吧,還有一部分給小花,我坐着收分紅也落得輕快。管得住就讓他管着。胖子就有些驚訝,但也不算特別驚訝,好像對我這個決定早有預料。悶油瓶看了我一眼。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道上的事情,發現能聊的翻來覆去還是那些東西,故事裏的人有的已經消失,有的茍活于世,還風光的人寥寥。我們這行确實損陰德。

正說着話屋裏的燈閃了閃,啪,一下滅了。停電了。胖子罵了一聲跑下去看電閘,沒跳閘,就是停電了。我說咱們背後說人閑話被發現了是吧,胖子說去他大爺的,锔碗的戴眼鏡沒茬找茬,胖爺我身正影也不斜。說着打了個哈欠回屋睡覺。

門廳就就剩下我和悶油瓶,黑暗裏唯一的光源是我們腳下的炭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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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我轉過去面向他。我說,小哥,你出來後去過吳山居了?

他點了點頭。卻仍然垂着眼睛,火光将他的面龐照得一明一暗,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無從解讀他的想法。

我說,那你為什麽不走進來呢,哪怕是裝作游客随便跟我說一句話。

大概是我的語氣實在很認真,他轉過頭來看向了我,炭盆發出噼啪的一聲。

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因為看到你過得很好。”語氣非常平淡,好像只是在描述晚飯我們吃了什麽。

我心說我真的過得好嗎。十幾年前我就被所有人打着為我好的旗號瞞來瞞去,那時候的我也只不過想求一個真相。過了十幾年也沒什麽兩樣,他們那樣想可以,但張起靈你憑什麽自顧自認為忘了你我也會過得很好。一個渾渾噩噩的人,一個丢失了存在意義的人,我忘了,可你留下的痕跡卻并沒有消失。

為什麽你覺得我變成一個空有皮囊卻沒有裏內的人會過得好,你難道看不出我的茫然嗎,這樣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麽區別。

他忽然說,吳邪。眼神中有一絲擔憂。

我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與此同時正死死攥着他的手,極其用力,甚至到骨節發白。我趕忙松開了手指,說了聲抱歉。他搖頭,手腕處卻已然出現了一圈紅痕。

我看着傷痕心亂如麻,不由分說把他的手捉了過來,指尖摩挲着,然後用很輕的力度在紅痕上慢慢揉開。心裏非常愧疚。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也許什麽都不該說,一切都是我在鑽牛角尖。于是岔開了話題。我說,小哥,你這些年在青銅門裏都在幹什麽?

他說在回憶。我完全沒料想到會聽到這個回答,我問為什麽。

悶油瓶說,因為怕自己會忘記。

我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我先忘了你。眼淚湧了出來,順着臉頰往下掉,好像正砸在他發紅的手腕上。啪嗒。他渾身一顫,我便很無措地松開了他。

悶油瓶卻輕輕覆上了我的手。我聽見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吳邪,我已經很滿足了。

他的聲音輕到像是在嘆息,我霎時心若擂鼓,視線只能聚焦在他說話的嘴唇上。感覺耳朵裏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只有我自己的心跳聲。

我心想對他以下犯上的事情我什麽沒做過,光是拍他的臉把他當小孩子都不知道多少回了,他都能容忍我至此我為什麽不能再過分一點,就算是亵渎神靈又如何。于是俯身湊近,然後銜住了他的唇。的确很柔軟,有一點涼。又好像很燙,是他打在我臉上的呼吸。

他有瞬間的一滞,好像也忘了要怎麽去呼吸。

我向後,這也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吻。黑暗的夜裏喘息的聲音被放得無限大,炭盆的火光此時已經非常微弱了,我只能借着這一點光芒去看他的眼睛,悶油瓶的眼睛卻依然很亮。我長久地注視着,像是在注視黑夜中唯一的那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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