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我真的很了不起啊
那我真的很了不起啊
這個洞口很奇怪,沒有岔道,但當想退出去的時候,無論走多久都出不去。
摸黑走了段時間,隔一段路便能看到兩邊牆壁刻着奇怪的符號,一閃一閃的,幾個奇形怪狀的符號連在一起,不知是标記還是封印。
正在思索,突然很明顯感覺到踩過了一個臨界點,也許那就是顏啾說的幻境,接下來的場景立馬發生了變化。
修行之人對幻境并不陌生,它常常和執念有關,這也是衆多修行者迷失其中的原因。
口舌之欲,見佳肴;縱情山水,見海河山川;迷失情/欲,見美人;貪戀聲色,見繁華;思念親友,見幻影,這就是着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那麽自己的執念是什麽呢,我自認道心堅固,然後我看到了自己。
清風門存續了上萬年,興榮衰敗經歷了不知多少次,宗門裏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有一樣東西沒有變過,那就是自開宗立派時就存在的問心階,沒人知道它是哪裏來的,清風門先人發現它有問心的作用,便用來測試弟子天賦了。
她站在問心階前,擡頭望着前面,好像是想數清楚究竟有多少級臺階,我走上前站在她身邊。
“那年你走到了第幾階?”
她沒有看向我,好似尋常問候。
“六百九十九。”
好似長輩問話,我順着回答了。
“那我真的很了不起啊。”
幻境所化,勉強也算自己吧,我沒有反駁這句話。
清風門五百年必出一聖人,在跌境之前,大家都說下一個會是我,跌境之後就沒有人說過了。
Advertisement
“今天再走一遍吧。”幻影很真誠地建議,笑着說道,“走完我就消失了。”
問心階顧名思義是問心,道心不堅定的人,修為再高也走不了多遠。
兩人一同踏上階梯,腳下如此真實,這和清風門的沒有太大區別。
“突破到離心境的時候,你看到蒼生,是發願救世嗎?”
“大家說是。”
我不太懂,但大家都說這麽說,那便是吧。
幻影聽了很滿意,露出笑容,好像與榮有焉。
我并不經常笑,更不會大笑,所以看着跟自己同樣面貌的人笑覺得有些妖異,這當然不是我。
第一階,看到自己出生,母親是繡娘,被賣給了賭徒父親;
……
第四階,賭徒舉起凳子砸破了母親的頭,看到自己蜷縮在角落裏;
……
第六階,賭徒走投無路,打起了女兒的主意,母親下藥毒死了牠,對方疑心重順帶把自己也毒死了;
……
第九階,師尊長陵真人牽着我站在衆人面前正式收我為徒,說我天賦很好,接着把掌門信物縛神鈴系在我腰間,有人出聲反對,有人默不作聲,大師姊祝笑生在下面做鬼臉逗我,二師姊曲檀冷着臉看着,那時四師妹南鏡還沒有拜入門下;
……
第四十七階,我以死欲境初期修為随師尊進入桃花秘境,在那場誅魔之戰中,游走在生死邊緣破境,秘境戰況慘烈,各大宗門死傷過半,我受傷跌境。
“那現在呢?”
現在什麽,現在還是發願救世嗎?
“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救世,回答完後,看到幻影變換,不再清風霁月,而是周身散發着魔氣,對方勾着唇笑意滲人。
第四十八階,大師姊成了掌門師姊,而我發現了自己體內的一縷魔氣。
“誅魔之人變成魔,這樣的你也配救世?”
幻影出聲譏諷,好像先前榮有焉的不是她。
“不破境,我就不會入魔。”
回答的很坦然,要繼續修行,只能轉魔修,四十年寸功未進是答案,以身體硬抗炸了白骨鼎也是答案。
“外人會如何看你?”
這幻影還懂得轉變策略,譏諷不成改離間了。
“不相幹的人會當作笑談,在意我的人會待我如初。”
擲地有聲的回答。
一陣狂風吹來,眼前場景再度變換,問心階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耳邊傳來的熱鬧叫賣聲。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正處于人流之中,而大多數人是逆行的狀态。
“姑娘,姑娘,來串糖人吧,什麽形狀都有。”
一個衣衫半舊卻幹淨發白的老婆婆手裏還拿着老虎形狀的糖人,腳邊擔子裏放着畫糖人的用具,笑眯眯地看着我。
低頭沉思半晌我才付錢接過一串,重新閉上眼睛,兩邊商販的叫賣聲越發清晰,孩童在纏着娘親買糖人,哭泣聲,讨饒聲,嬉笑怒罵,吵鬧又那麽的真實,這是還沒有爆發疫病的塗江城。
“姑娘,看你在這站許久了,不若來我這茶攤喝杯茶。”
一旁的大嬸已經看了我許久,動也不動,怕是遇到了難處,她許三娘最是古道熱腸,自離了那賭鬼冤家,自己一人開着小茶攤過日子,清貧卻也好過看人眼色過活。
聽了呼喚我微微點頭,上前找了個位置坐下。
許三娘手腳麻利,快手快腳地上來倒杯熱茶:“這壺茶請姑娘喝,人生在世,什麽困難都會過去的。”
還不等我說什麽,許三娘便忙生意去了。
倒是鄰桌坐了個紮着兩個總角的小丫頭,正纏着自家娘親要糖人吃,哭得鼻涕眼淚一齊流,好不傷心。
見狀,我将手裏的糖人遞給小姑娘,小姑娘見了陌生人的糖人,倒也不哭了,轉着烏漆的眼珠子看娘親,見娘親一臉無奈的樣子,趕緊伸手接過,喜笑顏開地道謝。
“小孩子情緒變得快,姑娘倒是個好心腸的。”
許三娘一轉身便看見這情景,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一臉慈愛地看着我。
“還未謝過三娘剛剛的茶水。”
過腳客人都叫三娘,我也跟着這麽叫。
“哎喲,一壺茶水值什麽,姑娘且自在坐會兒。”
茶水攤的生意甚好,又只有許三娘一個人看顧,倒是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
只是還未清靜一會兒子,一個嘴角長着黑痣,頭發抹得油亮的中年男子,鬼迷日眼,一臉神氣踱到茶水攤,還未走近,那公鴨嗓就先開口了:“三娘啊,你上月的租錢什麽時候能給啊?”
許三娘聽了迎出來,見是收租的徐爺,青着面罵道:“你個砍腦殼的,老娘什麽時候拖欠租錢了,喝了兩口馬尿就不認識你許三娘了是不是。”
徐爺本就借着租錢來占便宜的,見許三娘潑辣依舊,周圍一圈人看笑話,當下酒也醒了大半,趕忙賠笑,上前拉着三娘胳膊,順勢就想往上摸:“三娘莫氣,酒喝饧眼了不是。”
只是還沒拉上胳膊,倒是先被許三娘拖出根擀面杖狠狠打了幾下。
只聽徐爺哎喲哎喲的叫喚兩聲,這下酒是真醒了,縮着腦袋吐兩口痰罵咧咧地走了。
“真是晦氣。”
許三娘見人走遠了,這才把擀面杖收起來,又幹活去了,顯然這樣的事一月總要上演兩次,大家看完熱鬧也就散了。
我在角落裏看完,放下一串銅板便悄悄離去。
場景再度變換,大街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家家戶戶挂孝穿白,哭泣聲音不斷。
疫病爆發,城門封鎖,外面的人不敢進來,裏面的人出不去,只能等死,已經有百姓開始□□/掠。
這都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我繼續在長街上走着,一摸懷裏,果然有一小瓶止渴生津的丹藥。
随着時間的推移,長街早已沒有往日的熱鬧,入眼望去盡是白色,滿身膿腫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被抛在大路邊,此刻正奄奄一息,見到我大部分人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呆呆的,算着還有自己還有多少日子。
“娘親,你站起來啊。”是之前那個在茶攤哭泣的小丫頭,她跪在已死之人的面前,雙手擦着眼淚,伏在娘親身上哭喊,“我不要糖人了,我不要糖人了。”
任誰看了也要肝腸寸斷,我只是走過,沒有多看一眼。都是已死之人,沒有必要再看。
又行了幾步,一個滿臉膿瘡的中年男子倒在街邊,顫顫巍巍地爬到我腳邊:“姑娘,我男兒兩天沒吃東西了,救救我男兒吧。”
聲音虛弱,卻一如既往的難聽,徐爺掙紮着,死死抓着我的衣角不放,只是徒勞,牠心碎地看着眼前人掙開束縛,邁步向前,徐爺雙眼迷離,頭暈眼花,實在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嘴裏有進的氣沒出的氣,不知道說着什麽。
轉角的地方是先前那個茶攤,許三娘已經不再那裏招呼客人,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我知道許三娘死在哪裏,也知道因為什麽而死。
“真是狠心。”幻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出現在一旁,悲天憫人的姿态,若是神佛在世,只怕也不過如此,“怎麽不救救他們呢,短暫的也好啊。”
救過的,我閉眼在心底回答。
人人自危的時候,我便把丹藥給出去了,一粒也沒剩下。
哭着要糖人的丫頭被打死了,四肢被人砍下,斷肢殘臂太多,實在分不清。
最後一次見到許三娘是在拐角處,整面牆被濺上了許多血,能吃的地方都被強行扭下來了,扭不下來的也被砍下來了,奄奄一息的許三娘臉上沒有多少懼色,只有痛苦。
幻影想從我臉上看出丁點情緒,只是注定要失望了,生氣,懊悔,自責,難過,什麽也沒有,她招手一揮,長街瞬間出現了許多人,活人,死人,感染疫病的,正常的,四肢完好的,四肢以不正常幅度翻轉彎曲的,統統圍了上來,烏壓壓一片,連日頭都被遮蓋了。
幻影得意地看向被圍在中間讨伐的人,笑容越發燦爛。
“我要娘親,我要娘親。”
小丫頭面色鐵青,眼裏全是恨意。
我并不惱,淡然道:“你娘親死了,是我給你的糖人。”
小丫頭哪裏聽得這話,拳打腳踢,一口咬在我小臂上。
“為什麽不救我男兒,你該死。”
徐爺一路爬一路血跡,惡狠狠盯着,牙齒咬得作響。
“調戲女子,欺壓百姓,你該死。”
一腳踢開面前人。
“為何不救我,你枉為仙人。”許三娘拖着一身白骨,撲到跟前,“我全身都好痛啊!”
我側身躲開,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三娘的茶水錢我已付清了。”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各有訴求,響聲震天,怨氣沖人,烏雲蔽日。
“你不恨他們嗎,明明是你在庇護他們,如今卻被反咬一口?”
“他們只是為了生存,沒有必要以聖人的德行要求百姓,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便會盡力護着他們。”
大家都說我救世,但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救世是世人強加的美好願望,那願望落空的時候我要為之承擔責任嗎,大概是不需要的。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盤腿坐下,燒符念咒,我在妄想超度,這些人不是鬼魂,自然也不會有用。
可我也不管這些,無視身邊所有人的哭喊,一遍又一遍地念咒,那些人近身不得,也只好漸漸退去,幻影覺得沒意思極了。
等身邊怨氣消散差不多時,我重新站了起來,面前盡是舉劍相迎的清風門門人,萬劍所指都是魔氣外溢的自己,一場同門互相殘害的畫面即将上演。
“音書,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祝笑生領着衆弟子迎敵,眼神裏盡是失望,門下弟子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聲讨,大有今日要誅殺叛徒的聲勢。
只是還沒等幻影得意片刻,我舉劍刺穿了幻影的肩膀,同樣的傷口也出現在了自己身上,鮮血直流,并不意外呢。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殺我?”
幻影滿臉不可思議。
“要麽讓我出幻境,要麽一起死。”
說着我将劍又插入了幾分。
“外面的人跟你說是幻境?”幻影嗤笑了一聲,指了指前面的臺階,“我說過,你走完就能出去。”
這不是以為在诓我嗎,收回長劍,擡步繼續往上走,在踏上第六百九十九層臺階前,身後傳來幻影的幽怨聲音。
“我就是你,笨死了,可不是你贏了,我在意你多一些而已。”
幻影嘟囔了兩句徹底消失不見,一陣眩暈過後,又回到了現實中,還在原地,不過眼前出現了三四條岔道。
身上的傷口還在,幻影似乎對我格外仁慈,這麽多年随便哪次幻境也比這次難纏,它的話我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簡單處理下随意選了條岔道走。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格外委屈。
“婆婆。”
幻影變成了個水靈靈的七八歲小姑娘,一下撲到花常在的懷裏哭訴。
“小情兒見到她了?”
花常在摸着小姑娘毛茸茸的腦袋,好聲好氣地安慰了一陣子。
“好看,讨厭。”
小情兒顯然被那我一劍刺痛了心,賭氣道,“我才不要選她。”
“不急,再看看。”花常在咧嘴笑着,顯然沒放在心上。
“再看幾次都一樣。”
水靈靈的姑娘從婆婆懷裏站直,語氣突然冷淡下來,十分冷漠,好像先前的溫情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