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與我有緣

你與我有緣

傅興是什麽樣的人?

這個問題在她叛出師門以前是不難回答的,那是個很無聊的人,跟白開水一樣寡淡,我師尊長陵真人就已經夠古板了,但和傅興比還是要好上不少。

傅興和我師尊長陵都是無趣的人,但教出這樣弟子的人卻很跳脫,甚至不是人,是妖,她叫魚觀。

在魚觀眼裏大概沒有什麽事是不能做的,所以在知道最古板的弟子和魔族談情說愛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她只是震驚,所以什麽和師門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都是無稽之談。

傅興很小的時候就跟在魚觀身邊,規規矩矩,何時飲食,何時入睡都要遵守規矩,哪怕魚觀從來也沒立過規矩。

我師尊長陵真人這麽古板,傅興至少得負一半的責任,她們常常有這樣的對話。

“師姊,練劍好累,可以休息一會兒嗎?”

“不可以,師尊沒有說休息。”

于是她們從早到晚都在練劍,一連幾天連口水都沒喝過,魚觀回來看見的就是年幼的弟子唇角幹裂,一臉倦容,手腳都晃個不停了還在堅持練劍。

魚觀大為震驚,且不理解,只是還有更讓人震驚的,那就是閉關。

傅興閉關了八年都沒有出來,若不是氣息一切正常,魚觀看着那扇石門都想直接打爛沖進去了。

“你師姊到底在幹什麽,不就是個離心境,怎麽八年了都不出來。”

自從攤上這對師姊妹後,魚觀覺得每天都在挑戰自己的耐心,小小離心境,還沒有聽說過誰要閉關八年的,閉關最久的也才一個月,她傅興是死在裏面了。

“破境。”

長陵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魚觀也不指望從她那裏得到答案。

Advertisement

最後是魚觀強行打開的石門,裏面的人卻跟沒事人一樣在盤腿修煉,見到師尊甚至照舊站起來行禮。

“你在幹什麽?”

八年了,你到底在幹嘛?

“破境。”

傅興一本正經地回答,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可你現在還是緣覺境後期。”

破不了境不會出來嗎,在這死磕算怎麽回事?

魚觀表面平靜,其實內心已經在發瘋了。

“所以我還在破境。”

有理有據,是魚觀說的閉關破境,傅興沒能順利破境,自然也沒想着要出去。

自那以後,魚觀把每一件事都要說得非常細致,條條框框,面面俱到,可哪怕是這樣還是會有纰漏,師徒三人跟鬥法一樣,直到誰也想不出漏洞,于是,一套套嚴格的規章制度就這麽執行下去,簡直要命。

魚觀最後實在受不了,就把這兩個弟子都趕下山了,期望能在凡間得到歷練,改改性子,長陵還算順利,雖然還是古板,好歹學會了變通,重要的是傅興不在她身邊,時間一長,她自己就長回來了。

但傅興沒有,她僵硬死板,腦子缺根筋,聽不懂人話,卻和魔族女子談情說愛。

那魔族女子必定是個奇才,如果有機會我真的很想見識一下。

出于好奇,我問傅興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傅興說只是個很尋常的人。

“那女子莫非十分貌美?”

否則怎麽木頭石人也動了情。

“不,只是普通容貌。”說完,傅興極為鄙夷地說,“若是看容貌,看我自己不就好了。”

确實,傅興長得張揚妖豔,有人罵過妖女,但從來沒人說過難看。

我十分好奇她們的故事,但傅興怎麽也不肯多談,以至于我連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只知道那魔族女子死了,死在了她救過的正道人士手裏。

讓傅興變得稍微有趣的人死了,所以傅興自己也瘋了,雖然她總說自己正常。

傅興規矩死板多年,魚觀都不抱希望改變她了,愛上魔族女子後反倒開始像正常人了。魚觀都做好自己弟子要轉修魔道随那魔族女子雙宿雙飛的打算了,結果那魔族女子死了,扒皮抽骨,魂飛魄散。

傅興是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見的,魚觀死的時候,她也沒有出現過,也許來看過,但大家不知道,大家只知道她叛出師門,杳無蹤跡,清風門內禁止提起這個人。

傅興想要推翻五洲宗門,一點也不讓人意外,但她不應該借我弟子的手複仇。

善易者不自蔔,但因着關西白,我算了很多次,尤其是遇到她之後。

傅興看見我找來時,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訝。

“你比我預想的早來了兩百年。”

的确,我應該在殺死關西白的時候才會見到她。

“所以你會失敗。”

因為我提前了兩百年站在這裏。

“那不見得。”傅興笑了一下,好像我在說小孩子的話,“你應該還沒有見過她吧,我保證她一定是最适合當你徒弟的人,也是最适合幫我推翻一切的人。”

“我會殺了她。”

“你不會,全天下的人都可能殺她,但你不會,你是鄭音書啊。”

傅興就這樣笑倒跌坐在椅子上,仿佛我在講什麽很可笑的事情。

“我會的,既然大家都說我救世,那我會的。”

我用很真誠的眼神看她,告訴她如果無法掌控全局,我會親自确認我弟子的死亡。

傅興是對的,我不會,我只會嘴上說得好聽又正義,那是因為我只會嘴上說說,但傅興會答應我的合作,因為她不想輸,她無法忍受一丁點失敗的可能。

如果我真的像焦烏說的那樣,是命定之人,注定成聖,那為什麽一定要犧牲我的弟子才能拯救世人。

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我弟子最初明明只是個普通人,如果不是我把她帶入修行一途,也許她可以有平靜安穩的生活。

我和關西白之間的師徒關系實在很難講有多純粹,她因着傅興的算計才知道了我,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

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天道安排下的傀儡,我代表過去,她代表未來,我得為了莫須有的東西維護舊世界的平衡,腐朽陳舊就要将我掩埋,要是能站到未來那邊就好了。

世人眼裏的關西白是魔修,是毀滅,是仇恨,在我眼裏,是甘泉,是希望,是生機。

我大概是瘋了,在真正見到關西白以後。

她十六歲,站直了也只有我肩膀這麽高,眉眼還未長開,有些稚嫩,可身姿修長,柳腰裁剪得當,鼻梁高聳,眼尾上挑,穿着粗布衣裳,可一雙眸子清清亮亮的,讨人喜歡。

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傅興是對的,她完完全全是我喜歡的模樣。

半跪在地上低頭看她,光潔的額頭,眉骨微微凸起,皺着眉頭,肌膚細膩,只是面色蒼白。

駭人的血池邊,我聽見自己開口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咳得很用力,難受得眼淚都擠出了幾滴,見我問話轉過頭來看我,定睛看了我一會兒,扯着嘴角上揚,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我叫關西白。”

我知道,我都知道。

“真人可以收我為徒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看我,靠在我懷裏仰視我,眼角有淚,眼裏有情。

還不是時候,回程的路上還有一劫,這個時候的我護不住她。

不等我回答,張書見先開口了:“我師叔不收徒的。”

“可我要拜師。”

她跟沒聽見一樣,只知道看着我,視線相交,我怕自己動搖,先錯開了視線。

“一我不收徒,二你全身經脈斷裂無法修行,這樣你也要拜我為師?”

這是我上一世說過的話。

“我要拜師。”

上一世關西白是這麽說的,翻來覆去就這麽一句話。

接着張書見為了阻止她,會找個理由打發她:“不如這樣吧,師叔,若是這位姑娘能在大典開始前抵達山門,那不如給個機會,也算她一片赤誠。”

之後她不再申辯,會安靜離開,直到在清風門再次相遇。

明明只要說出那句話她就會聽話離開,可我一點也不想說,哪怕關西白知道自己一定會成為我的弟子,可她還是會因為我此刻的拒絕而失落,我太想讓她得償所願。

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因為我真的很想收她為徒,全身經脈斷裂也沒有關系,我會找到方法替她重塑經脈,所以我說了好。

她半驚半喜,好像呆住了,我又笑着重複了一遍。

“你與我有緣,與大道有緣,天賦又好,不收你當徒弟怪可惜的。”

天賦好是她自己的,與大道有緣則是我強求來的。

她與大道沒有緣,有也是孽緣,天生魔種,注定要走魔修的路子,拐了人家的魔君當徒弟,我确實贏面很大。

因為承受不了魔氣,她從出生起,經脈就是斷裂的,不過沒有關系,我會對外說是因着血池的緣故,損了根本,之後我會帶她去落湘谷治病,閑暇之餘我應該出本書,就叫《正道魁首扶弟子當魔君的那些年》。

張書見已經石化在原地了,只能看着我兩說話,牠在旁邊怎麽也插不上嘴。

三人自然是同行,沿着記憶力的路往回走,關西白不知怎麽的,說什麽也不讓我扶着走,見她走得還算穩當,也只好随她去了。

來時的路完全不可辨認,這路越走越往下,看不到盡頭似的。

“師叔,我們不會被困住了吧。”

張書見嘴上說着害怕,表情卻是十分興奮,甚至可以說是欣喜,牠大概很想被困在這裏。

我也摸不清狀況,外放的神識如泥沙入海,半點不見回應,古怪的很,正要交代關西白跟緊,一陣迷霧吹來,場景再度變換,這次是湖面泛舟,大霧四起,一米之外便看不清任何東西。

還好,是落在小船上,身邊已沒了兩人的蹤跡,看了眼黑得跟墨水一樣的湖水,不用想,平靜的湖面下肯定有驚喜。

我也不急,安穩坐下後便拿着木漿劃起來,辨認不清方向也不要緊,随便劃就是了。

也不知怎麽的,窄小的船上又多了個人,滿面皺紋的銀發老婆婆,又矮又胖,只見這老婆婆大開大合地站起來,腳掌撐着船板晃悠起來,左扭右扭的。

“你說,要是船翻了怎麽辦?”

老婆婆雖是這麽說,腳下的動作卻一點沒停,依舊笑呵呵的。

“那就掉下去,再游上來。”

我繼續劃槳。

“說得容易,掉下去可就爬上來了。”老婆婆不屑一顧,面帶鄙夷,“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愛說大話,這漓江水也是随便能游的嗎?”

據說漓江是一條能貫穿陰陽且遍布五洲的大江,只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它,更不消說知道它的源頭在哪。

“那條承載萬千生靈靈魂的漓江嗎?”

傳說中的漓江居然真的存在,雖說是在幻境裏,那也必定有原型。

“不錯。”老婆婆倒是不賣關子,開始侃侃而談,“世間凡是有靈開智的,管你是人是畜,是神是鬼,死後統統魂歸天關,最終融入漓江水裏,如此龐大衆多的靈魂,沒有人能背負起,更不要說游上來。”

“下去了,就上不來,要小心哦。”

老婆婆似乎是累着了,一屁股坐了下來。

“那可有破解之法?”

“不掉下去不就完了。”老婆婆一臉挪耶表情,“你看那。”

所指方向,大霧散去,漸漸浮現一人在水裏苦苦掙紮。

張書見僅剩半個頭浮在水面上,雙手雙腳不斷撲騰,也不知被嗆進去多少漓江水,開始還能小聲呼救,後來連話也說不出來,眼看着就要沉下去。

“你猜那是真是假?”

老婆婆一臉看戲的模樣。

管它真的假的,就是真的也不救,我沉默着不再說話,眼前人的境界深淺根本看不出來,只怕也是幻影所化。

老婆婆一眼就看穿:“你沒有發現幻境對你格外寬容嗎?”

從進入山洞開始,除去先前救人遇到的魔物,我沒有遇到任何實質性的威脅,唯一的傷口還是我自己拿劍戳出來的。

上一世也是這樣,只是我沒有多想,最重要的是,我确定自己上一世沒有見過眼前這個人,那麽她是誰。

說話間,張書見整個人已經沒入水裏了,但沒過一會兒,又露出個頭,并且開始奮力向岸邊游去,跟在尋常水裏一般,不再費力。

“為什麽?”

明明先前都沉入水裏,為什麽還能起來。

“把靈魂交給漓江,自然不再受規則束縛。”

這聽上去是張書見能幹出來的事,老婆婆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滿意的,一揮衣袖,水裏掙紮的人變成了剛從血池裏爬出來的關西白。

關西白莫名其妙被泡在水裏,掙紮起伏中看到小船上的我,沒有呼救,只是拼命掙紮,可這水越來越冷,仿佛置身冰泉,體力耗盡得很快,意識開始潰散,正一點點沉入水裏。

是真還是假,已經不用辨認了,這水別說有古怪,就算是湖沸水我也跳定了。

幻境真是一如既往的寬容,我沒有受到任何幹擾,如同在普通的水裏,很快就游到了關西白面前,她已經失去意識昏迷過去了,我半抱着她回到了船上。

“喂喂喂,這船很小的。”

老婆婆嘀嘀咕咕個沒完,到底也沒攔着。

“你到底是誰?”

抱着關西白爬上小船坐定,兩人渾身都是濕噠噠的,黏膩非常,偏偏在這裏連個烘幹衣服的術法都用不出來。

“花常在”

“花不會常在的。”

花很容易枯萎,常在只是期望。

“那是我的事。”

對方臉上有了些愠怒,于是我心情好上了不少。

“所以救人也是我的事。”

無所謂墜落後能不能從漓江水裏出來。

一陣清脆的笑聲傳來,眨眼間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坐在了花常在旁邊,又多了一個人,這船顯得更擁擠了。

“婆婆,何必走這一遭呢,現在信了?”

姑娘神情狡黠,看上去比關西白還小上幾歲。

“小情兒,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書是你放到第九層的,那破樓根本沒有這麽逆天的禁術。”

花常在冷哼了一聲,說着又剜了我一眼,我只當沒看見。原來那禁術是她給的,倒是承了人家的情,想到這不由得又多看了眼那姑娘。

那姑娘打着哈哈道:“那麽多書,誰知道放了什麽,婆婆不要亂冤枉人啊。”

“那幻影是你,在桃花秘境裏救我的也是你。”

在桃花秘境誅魔之戰中,各大門派損失慘重,我師尊長陵真人死了,我還活着,因為在被魔族重重包圍的時候有人救了我,雖然身影和面前人并不一致,不過對方都能化成我的模樣,那随便改個樣貌也不是難事。

“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晚情。”

晚情朝我笑了笑,伸手一揮,非常貼心地把我和關西白身上的水弄幹,突然覺得自己贏面更大了。

“敘舊就到這裏,我們來談談正事吧。”

沒見過的人主動現身了,光寒暄了怎麽行。

“你還知道正事”花常在顯然是個記仇的,“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命定之人,那就應該回到既定的道路上,不要偏離,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按部就班下去,會迎來怎樣美好的未來。

“怎麽會是無謂的掙紮呢,你們不是來和我攤開講了嗎?”

上一世連人都見不到,這一世主動找過來,這就是勝利的信號啊。

“你也許會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但我可以明确告訴你,你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一個說無謂掙紮,一個說沒有意義,擱這唱雙簧呢。

“你們到底是誰?”

先前說自己像傀儡可不是胡說的,我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但總有種被人安排受制于人的感覺,看到面前兩個人的時候才确定自己的感覺沒有出錯。

“焦碌不是把你教的很好嗎,怎麽算不出我們是誰?”花常在一臉挪耶,在對方面前我沒有一點秘密可言,哪裏勝券在握,明明一直被牽制,“你的死亡毫無意義,關西白一定會死,趁早認清事實回到你該走的道路上去。”

“我不會讓她死的。”

關西白是底線,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退讓。

“關西白會死,我是在陳述事實,不是在和你辯論。”

你是閻王嗎,怎麽随便給人判死刑。

“關西白不能死,五洲也不能亂,鄭音書,你不覺得自己太貪心了嗎?”

是的,我一直是個很貪心的人,不用誰來提醒我。

“吓也吓了,勸也勸了,人家就想一條路走到黑,您攔着幹嘛,人家又不領情。”

晚情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給我閉嘴。”花常在沒好氣地罵了晚情兩句,“我在這苦口婆心都是為了誰?一個兩個都不省心,非得撞得頭破血流才甘心。”

“您這麽省心,怎麽叫花常在啊?”

晚情顯然是知道內情的,看來我先前只是歪打正着了。

“長者賜名,哪有改的道理。”

花常在板着張老臉,表情跟吞了只蒼蠅一樣難看。

“它算你哪門子的長者?”

晚情這話剛說完,眼睛鼻子耳朵立刻淌出血來。

“這麽久都學不會乖,何必呢?”見晚情這幅狼狽模樣,花常在也懶得計較,“反正結果都一樣,走了。”

晚情說了句後會有期,兩人跟陣煙似的,一吹即散,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出現過。

大霧随着那兩人的離去漸漸消散,這才發現離岸邊不過兩米,卻是之前怎麽也靠不了岸的遙遠距離,岸上還站着一人,衣衫往下滴着水。

“師尊。”

關西白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胡亂叫喊,清晰到足夠岸上人聽見。

“師叔還不打算上來嗎?”

咬牙切齒的,關西白剛剛那聲師尊應該喊得再大聲、再柔腸百轉一點,最好氣死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