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錯,但該死的另有其人
有錯,但該死的另有其人
“哎喲,姑娘,你這一覺睡得真踏實啊!”
關西白一覺醒來,房間裏早不見我也不慌亂,打着呵欠下樓,正巧碰到風九打趣。
關西白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吵歸吵,但睡得也确實是踏實,自重活一次後,她确實沒有哪一次像昨天晚上那樣睡得沉,簡直毫無戒心,明明房門外到處都是尋仇的。
“敢問掌櫃的,我師尊哪裏去了?”
風九臉上多了道鮮紅的傷口,一看就是昨晚被人砍的,新鮮熱乎着呢,關西白只當沒看見,也不多問。
“鄭真人一大早就在鎮子裏轉悠呢,這會兒應該也快回來了。”風九臉上還是招牌待客笑容,見關西白要出客棧,趕忙攔道,“真人特意留話交代姑娘,若是醒來莫要亂走,畢竟姑娘眼下還是個普通人。”
聽了這話,關西白不好再出去,只得在大堂揀了張靠窗的空桌坐下。
風九很有眼力見的上了些糕點茶水,也不多打擾。
我一回來,便見到自家徒弟悠閑地吃着糕點喝着茶,我忙了半天,她在客棧待着倒是快活。
“昨晚睡得如何?”
快步走過去,拉開一匹凳子坐下,自己動手倒了杯茶水喝。
“還不錯。”
關西白見茶水被我自己倒了,當下有些郁悶。
“那就好。”
“師尊一大早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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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掏出個白色瓷瓶,遞給關西白說道:“把這個服了,不懼瘴毒兩個時辰。”
一大早當然是去找避瘴丸了,此物倒也并非珍貴,只是難找了些,畢竟整個鎮子的人都在求避瘴丸,就等着這玩意偷溜進落湘谷一探究竟。
進谷的法子有了,便又說起閑話來。
“我只知師尊名聲好,不想那些黑/道的人也肯買賬。”
關西白說的是昨晚黑白兩道秋毫無犯的事。
“哎喲,姑娘,這話你就說錯了。”風九不知什麽時候也湊過來,順帶添了新的茶水,“光靠真人的名頭可還走不動這黑白鎮,是蒼掌櫃的緣故。”
蒼伏能在黑白鎮開客棧,自然是狠毒與修為并存,蒼伏臨走前親口邀請喝杯酒水的人,哪個會這麽想不開主動結仇。
“怎麽,你以為是我的緣故?”
我覺得好笑,倒是沒想到她會誤會,我名聲再好也不至于黑白兩道通吃,要是有這麽大的本事,何至于從前西北一行差點喪命。
“你不知道自己有個很沒用的師尊嗎?”
開玩笑的語氣,渾不在意,可關西白很在意,嘴唇抿緊還想再說什麽,可我不想聽,我不想從她那裏聽到與我形象完全不符的話來,那不是我。
“好了,再住一晚,我們明日入谷。”
我裝着有些疲乏的樣子打斷她,站起來想要回房間休息。
“為什麽還要再待一晚?”
避瘴丸已經到手,落湘谷谷內局勢未明,怎麽看都應該早日進谷。
“因為我還要殺個人。”
我沒有回頭,平淡地仿佛在說明天還要看看風景。關西白愣在原地,她沒有聽說過我在這裏還有仇家。
倒是風九見關西白站原地許久,以為小姑娘被吓到了,好意安慰道:“沒事,住在黑白鎮的哪個不是罪大惡極,鄭真人這是替天行道呢?”
見關西白還是不為所動,又指着右邊那張桌子的父子低聲說道:“看見那張桌子的人嗎,你別看牠們滿身清貧斯斯文文的,那可不是好人。”
“那男人殺了個富商,搶了人女兒做媳婦,生了個男兒,那小姐也是個有膽識的,忍辱負重兩年,就為了趁牠放松警惕報仇呢,結果動手的時候,小男兒啼哭,愣是把人吵醒了,結果反丢了性命。”
“要我說啊,還是不夠心細,先把兒子弄死不早報仇了嗎?”風九還挺有代入感,“所以說,不用可憐這裏的人,都是群該死的。”
都該死嗎,關西白自己也曾經被人說是罪大惡極。
那時她剛從藏書閣死裏逃生出來,就被人誣陷說入魔失控殺了掌門祝笑生,衆人看她一身魔氣,再加上齊雲山的蔔詞,哪裏還聽得進解釋,一時之間各種法器都往她身上招呼。
一路南逃,好不容易遇見傅興,被她帶回牛頭山,被這大起大落打擊到到不行,哪裏有空作惡。
“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哪天死了也不奇怪。”
風九笑得沒心沒肺,又去招呼客人,想着改天有空得招個人幫工,哪有又做掌櫃又做小二的,可不得忙死。
關西白也上了樓,不過沒有進我的房間,現在是大白天,沒人打鬥,自然沒理由再進我房間。
一下午就這樣過去,到了晚上,不用我喊,她自己就主動敲門進來了,跟昨晚一樣,又是吵到天明。
第二日清早她下樓時,我已經坐在昨天那張桌子那喝茶。
路過櫃臺時,風九先和關西白打了招呼,她注意到風九的左袖是空的,見對方笑容燦爛依舊,也沒說什麽,徑直坐到鄭音書身邊。
等她吃完了早點,我才站起身來,關西白跟着起身離了客棧,她不知道我要去哪裏,只能默默跟在後面。
在鎮子裏七拐八拐的,總算來到了一戶人家面前,是白道的地界。
擡手敲門,沒一會兒有個男人過來開門,門半掩着,探出個瘦尖的腦袋,面黃赤睛,一雙眼珠子來回掃視面前人,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這男人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我一劍刺死了,殺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倒在地上的男人眼還睜得溜圓,還殘留着驚恐與訝異,死前也沒想明白怎麽黑白鎮大早上就開始殺人了。
這一帶不算僻靜,早有人看見了,我白日殺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黑白鎮,兩天前住進了黑/道客棧,兩天後殺了白道的人。
“牠有什麽必死的理由嗎?”
關西白神色有些複雜。
一路南逃的時候,她路過黑白鎮,渾身是傷,恰好倒在這戶人家門口,這男人見色起意,誰知道在拖進去的時候她醒了,這男人倒也機靈,改換面孔說是好心救了關西白,謊言在牠端進一碗下了迷藥的湯裏被揭破。
下場當然也是被一劍刺死,現下只能說是提前死了,只是真的有這麽巧嗎?
當然不會這麽巧,只是我很擅長胡說八道。
“昨日找避瘴丸的時候撞見這人向黑/道的人買些不太正經的藥,于是多留了個心眼,結果還真就是個該死的人。”
理由聽起來很正當,關西白沒有懷疑。
這一世古怪的事多了去了,她只會以為是施展禁術造成的連鎖反應,無意中除了禍害,怎麽不能算是做一件好事呢。
關西白沒有再問,默默跟在我身後往滿是瘴毒的林子裏去。
明明是大白天,林子裏卻一點陽光也照不進來,地上濕噠噠的,也不知道是什麽。
奇花異草,飛蟲走獸,能在瘴毒中生存下來的,想必都有毒,左邊的樹枝上還盤着個臂膀粗的蛇,嘶嘶吐着信子,倒也沒搭理在林子裏穿行的兩個人。
不時有些不知名的小動物從旁邊爬過,避瘴丸只能讓人不怕瘴毒,卻沒辦法讓毒物不靠近人,有我在,這都不是問題,但我只清理自己身邊的,關西白身邊的一點不清。
她現在只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原本還落了幾步跟在後頭,這下不得不緊緊挨在我身邊。
她關西白不是很尊師重道嗎,不是口口聲聲說我不喜與人接觸嗎,不是暗自下定決心這一世要恪守弟子本分嗎。
她從前沒下決心都做得那樣好,那現在下定決心了必然做得更好了。
“呀,倒是把徒兒你忘了,不會怨為師吧?”
我挑着眉,語氣輕浮,絲毫聽不出愧疚。
祝笑生說得沒錯,我性子的的确确變惡劣了很多,從前向來裝正經,在關西白面前也是如此,哪裏會故意逗人玩。
兩人挨得很近,不是安全距離,關西白下意識想拉遠一點,剛想退後兩步,就被我喝住。
“再退就踩上了。”
我伸手拉住,兩人的距離比之前更近了,她清楚看到我眼底的一抹笑意,大概以為我在騙她,不想一回頭就見地上緩慢爬過一只七彩顏色的大蜘蛛,這下她不确定了,到底也沒從旁邊挪開,畢竟我這裏最安全。
到底是不忍心見她不自在,我主動退開一些,在前面兢兢業業開道。
越往裏走,腥臭味越重,和雨後的那種土腥味還不大相同,很像大量動物聚集後的味道,經久不散。
正往前走時,關西白突然扯了我一下衣袖,眼神示意了一個方向。
左前方奇形怪狀的樹木上卧着一只巨大的龜狀妖物,利爪森森,想必很擅長給人開膛破肚,尾巴有幾十寸之長,卷在樹幹上一動不動。
雖然大,但顏色很巧妙地與周圍環境融合,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是木仆。”
萬妖志上記載,有一種妖尾若龜,居木上,喜食人。
它應該消失在三千年前了,而不是在落湘谷的毒瘴林出現。
人妖兩族發生戰争的時候,木仆就是屠殺機器,因為它那類似龜殼的東西堅硬無比,法器靈力很難對它造成傷害。
它看起來像龜,但移動速度卻相當之快,迅速敏捷還堅固。且不說它那強壯四肢連着的爪子有多鋒利,光是憑借着堅硬的外殼在地上滾一滾都能壓死一大片,稍微加點力氣便能直接沖破城池大陣。
這東西長到死欲境,就能直接撞死尋伺境強者,若是成長到尋伺境,那五洲都沒有能制服它的人。
大概是天道平衡,這妖物雖然有着極其強悍的外殼,但極難生出靈智,大多數時候都是憑本能行動。
雖然木仆殺傷力很大,可哪怕是妖後也十分忌憚它,因為妖後也沒辦法完全控制它,但凡有妖發現木仆的存在,都必須上報。
數量一多,不等人族讨伐,妖後自己都得親自上陣絞殺到可控範圍內。
三千年前,人妖兩族因為讨伐魔族達成休戰協定,人族方面特別提出必須斬殺所有木仆。
妖後究竟有沒有留下一只,這誰也不知道,但明面上木仆已經消失有三千年了。
食千人,尾長一寸,眼前這只木仆尾巴粗長有四十來寸,起碼吞吃了幾萬人,大概相當于修士芥子境初期修為。
“師尊,不殺了它嗎?”
這等毫無靈智的妖物,我倒是想強行斬殺,可能力不允許啊,難怪谷內一點消息都傳不出來,怕是都喂了木仆。
“不是不想,是殺不了,換我掌門師姊來還差不多。”
好徒兒,我都在想怎麽逃了,她居然還在想着如何斬殺,也就木仆這樣的奇葩才需要跨兩個大境界才能斬殺。
“如果放任它成長下去,會死更多人。”
關西白一邊說一邊打量周圍環境,絲毫也不在意我會不會懷疑她。
“這片林子供養不起第二只木仆,今日不殺了它,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落湘谷既然敢養,就肯定有所倚仗,錯過這次機會,日後就是出面指證也不會有人信我,日後的五洲大劫怕不是這些名門正派暗地裏搞出來的。
“你想怎麽做?”
我大概能猜到她想說什麽。
關西白是個好心腸又死心眼的人,但不是個蠢人,她敢提就一定有辦法。
“把水攪渾。”
想做一件事卻做不成的時候,可以把事情鬧大,人人都受過落湘谷的恩惠,空口白牙既然沒人信,那就直接把這件事捅破到五洲人面前,讓大家沒有辦法繼續裝瞎。
想法很好,但操作起來難度太大了,她要如何說服我呢?
“我體內有魔氣,經脈斷裂也是因為魔氣。”
關西白很平靜地說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她從前就經歷過人人喊打喊殺的日子,怎麽現在敢賭我不會殺她。
“我知道。”
真有大義,真敢舍己為人,真骟牠爹的敢賭啊!
徒兒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人,我心裏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一種名為憤怒的情緒要從我胸腔裏冒出來。
魔氣主殺伐,會無限放大心中戾氣,失去理智,這也是魔修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經常亂殺無辜的原因。
修士尚且無法抵擋魔氣,何況是壓根沒有靈智的木仆,魔氣入腦,木仆就會發瘋一樣沖出毒瘴林,不需要任何助力,它自己就能走到世人眼前,之後就不用管了,這是那些尋伺境強者需要的考慮的事。
很好的方法,如果一個普通人能在觸碰發瘋的木仆後還能活下來就更完美了。
她現在還未修行過,要引導魔氣只能靠肢體接觸,且不說能否靠近木仆,就是她能活着完成引導,那木仆發瘋之後呢,她要怎麽辦,直接死嗎?
真是個好主意,既解決了木仆,又把天生魔種解決了,誰見了不拍手稱好。
但我不能直接這麽說,得壓着怒氣委婉表達成對世人的擔心:“你舍生取義,很好,但你有沒有想過周圍的百姓,尋常修士尚且來不及逃命,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怎麽辦,等着天降災禍等死嗎?”
此話一出,她果然沉默了,但還是不肯退讓,不知道怎麽就死倔到非要送死不可,她不退步,就只能我做師尊的來退步了,我的徒兒,我必須負責。
“魔氣而已,我也有。”
傻眼了吧,你當你的魔氣很珍貴嗎,你師尊我也有的。
“那周圍百姓怎麽辦?”
我要赴死的時候才知道退讓,是不是該慶幸自己比她眼裏的世人要重要一些。
“木仆完全長成的時候,他們也活不了,都吞吃了幾萬人,那周圍的修士和凡人就是養料。”真是頭痛啊,“倒不如趁現在還未長成,賭一把,也許死的人更少。”
早死晚死以及死誰死多少的區別而已,沒有誰想死,可總有人要死,不是他就是他。
人在怨恨的時候,更多的是對生的渴求,潛意識希望死的是別人罷了。
人性如此,這不是出個聖人就能改變的,救世的名頭喊那麽響,可到底在救什麽呢?
關西白沒有反對的餘地,商議既定,我就引着一縷魔氣到沉睡的木仆面前,要侵入毫無靈智的妖物還是很簡單的,難在我怎麽帶着關西白毫發無傷地離開,我倒是還好,她一個毫無修為的人要是被蹭到就可以直接轉世去了。
幼年時點炮仗都沒這麽小心激動過,在魔氣從木仆碩大的鼻孔進去的一剎那,我就立刻帶着關西白飛速離開,要真等到它睜開猩紅色的眼睛,那我們兩個人可以先一步去死了。
震耳欲聾的嘶鳴聲被抛在腦後,原先靜谧的毒瘴林跟活過來似的,無數蠱蟲毒物飛快爬過,如潮水般四散湧去,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來襲擊我們,面目醜陋的千足蟲更是幾百只腳都用上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超過我禦劍的速度。
樹枝上許多蛇類跟雨後春筍一樣全冒出來,一半挂在樹枝上,一半落在地上,真真是地上沒站腳的地,空中無插翅的空,熱鬧極了。
關西白這下也不用我說,自己就先死命抓緊我,看來是被吓得不輕,老腰都快被她勒斷了。
本命劍更是早被我掏出來砍毒物了,跟破竹子一樣,咻咻的聲音接連不斷響起,毒物太多,不時有砍斷的半截纏在身上,粘液糊了一身,眼睛眉毛頭發上都是,惡心至極。
起初還在可惜本命劍,現在我是連殺人的心都有了,這場面我兩世加起來也沒經歷過啊。
還算幸運,木仆瘋狂暴走以後朝另一個方向去了,我二人沒死,所以死的另有他人,林子裏的哀嚎聲間歇性響起,傳來時痛徹心扉,但都很快消失了,木仆出谷以後,死的人會更多,而且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平民。
上一秒安靜祥和,下一秒人間地獄,本來可以晚一些遭難,是我将這一切提前了。
焦烏弄錯了,我救不了世,甚至可以說在害世。
大道理是虛的,眼前的慘象是真的,關西白面色慘白,一副要吐的樣子,這樣的她怎麽做魔君啊。
“我錯了。”
她在哭,全身髒污,脫力後從劍上摔下,跪在地上聲嘶力竭,預想是一回事,真的見到是另一回事。
“有錯,但該死的另有其人。”
她以後會見到更多的慘象,間接的,直接的,世人都會算到她身上,所以不能在這裏就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