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碼前01
碼前01
春日陽光未到料峭,五月初的北澤算不上暖。宋拂曉搬到了新住處,那是已經十多年沒有去過的老屋,處在長胡同的最裏一間,前一陣剛剛翻新。
老小區都是這樣,環境再取勝,設施還是跟不上。車子沒處停,只得又還給了七七小姐,她每日搭巴士坐地鐵,下課之後趕到劇場,險些遲到。
前車之鑒,宋拂曉這回直接挑了二樓的包廂,獨自占了一桌。透過闌幹正對樓下,扒着看一眼,上座率并沒有上次高,相比而言清淨許多。
原以為這回不會再被打擾,但是當她拆開蛋撻的時候,門口卻探身進來一個人,靠着木質牆沿,瞧一瞧,再敲一敲:“不好意思,我……沒座位,能在你這兒借座嗎?”
她擡頭,來人白淨膚色,藍衣黑褲,衣擺微微露出一截裏面的灰色長T。戴着一副大框金屬邊眼鏡,遮住上揚的丹鳳眼,臉上的笑——她就姑且稱為讨好吧。
看着的确朝氣蓬勃,只是再多的青春氣,也遮不住骨子裏的痞氣。
不過笑容還算可觀,所以她沒有直接拒絕。
“不方便?”他倒是很好說話,“要不借我一片土,我坐地上?”
态度誠懇,歪頭笑的樣子有點邪。臉側的酒窩很深,看着晃眼。
不知道心裏盤算的到底是什麽,但宋拂曉決定暫時叫他為小酒窩。
摸不準在賣弄什麽玄虛,但是她有樣學樣地搖頭:“方便,這兒沒人。”
他就很不客氣地走過來,坐到了她的對面。直直看着她拆封一盒六只裝的蛋撻,問:“美女,一個人來還包場,你很闊綽啊。”
她已經打開,順勢禮貌地推過去:“我好像有會員卡。”
他不免多看她兩眼,“那不是內部卡嗎?”
“嗯。”她點頭,“我男朋友是擇藝社的演員。”
小酒窩拿蛋撻的動作一頓,忪愣的表情顯得有點木,脫口而出:“誰啊?”
宋拂曉笑:“不方便。”
他嘟囔一聲“切”,拖出長長的音調。食指關節微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自顧咬過一口,咦了一聲:“好吃,哪買的?”
宋拂曉有些好奇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改為偏頭打量。透過厚重鏡片看不到眼,她問:“聽到這話你怎麽還不走?”
她料定他有貓膩。這都說有男友,拒絕的意思足夠明顯。
去哪?他好像在聽笑話:“底下沒座位。”吃得真專心,已經開始來拿第二只。
她不理解他忽如其來的戲精附體,明明恨她只差入骨,偏偏裝作若無其事。
話有幾分道理,但她仍舊不相信他是真的只為看演出。
壞人不會在臉上寫字,但是保不齊有的人長得就像一肚子壞水的,比如眼前這一個。
哎,再不攔着,自己的晚飯就要沒有了!
于是她果斷拉回了紙盒,他也趕在最後時分取走第三只。
桌上空餘的水杯頗多,他拿起來甩一甩裏面的餘水,遞過來一只:“有點渴,你的果汁也分我一半呗。”
這是一個陳述句,并不在疑問。
如果手上有兇器,她想剪掉那一頭招搖的粉色頭發。
沒人叫停,游戲還在繼續。兩個人暗自較勁。
小酒窩隔着桌子來取她外帶的大杯果飲,被她拎着袋子向身邊一拉。他兩個胳膊都撐在了桌面上,看着她說:“小氣。”
宋拂曉擡眉:“坐回去。”
他悻悻然,但也真的聽話地歸座。
還有幾分鐘開場,她照例拿出筆記和錄音筆。小酒窩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很好奇:“你常來嗎?”
“不常。”
“和你講個有意思的事兒。”
她嗯了一聲。
“你說現在票是越來越難買了,劇場都得控制人流。”他的手上拿着那只水杯在玩,“規矩就太多了,就像‘身高一米二以下不得入內’、‘寵物不得入內’,前天剛出了一條新的,你猜是什麽?”
她頭都沒有擡起:“說。”
“姓宋的不得入內。”
“……”她寫字的動作停下,撩眉看他。
小酒窩笑得純良又無辜:“美女,你貴姓?”
故弄玄虛,無賴本色,原來一直就在這兒等着她。宋拂曉沉沉看他兩眼,又低頭:“貴姓王。”
“……”短暫失語,他揉揉額角,聽到她問:“那你呢?”
你什麽?他明白了,幹幹笑一下,反擊:“好巧,我們是本家。”停頓一下,“嗯,我叫王重陽。”
這麽冷的話,難為她還能笑出來。雖然那個笑,看起來諷刺意味十足。她點頭:“我叫王子喬。”
講完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對面的人專心看書,不為所動。
他推推眼鏡,摸出衣兜裏的手機,悄咪咪地百渡一下:[王子喬,姬姓,名晉,字子喬,是東周春秋時期周靈王姬洩心之子]。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揉揉頭發,滑着頁面再向下,關鍵的一行字出來了————[被奉為王氏始祖]。
始祖。姓王的祖宗。
很好。
大爺的!
手一抖差點摔了手機,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啞巴虧。抿着嘴唇看着對面那個頭頂,忽然嚴肅認真道:“冒昧問一句,你男朋友誰啊?有名嗎?”
不明白社裏誰瞎了眼,能看上這麽一個人,在老子的地盤都敢為非作歹。
宋拂曉無波無瀾地回應:“很有名,姓豆。”
“呵!”他嗤笑,“我猜,是不是叫豆禦林?”
“認識?”她居然好意思反問。
字句都像從胸腔裏發出,緩緩說:“真巧,我也叫豆禦林。”
她問:“你不是叫王重陽嗎?”
“……”
崩了,沒得玩。宋拂曉知道,他只差在心裏問候了她祖宗十八代。
前晚以一個“幹”字成功震懾他脆弱的內心,今天又用一個“王子喬”碾壓他絕頂的智商,豆禦林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
脫下長衫大褂的他,不再是老藝術家,而是一個少染俗世的大男孩。
演出其實已經開始了。擇藝社六個隊是分場次演出,今天晚上是六隊的雲字輩新人的表演。相比于底下的笑意,他們這個包廂裏安靜的有些過分。
對面下筆如飛,讓他不由好奇,“不是,你一直刷刷刷地寫什麽呢?”
忽然想起大塊頭給他的警告,她不會真的是什麽晚報記者吧?
“宋……”救命,關鍵時刻卡殼,他忽然想不起來她叫什麽名字了,“宋什麽來着?”
她沒擡頭也沒停筆,空着的左手伸到面前的盤子裏,一抓一把,往他那砸去。
“……”豆禦林莫名被一堆瓜子襲擊,果然爆發,“我……”
啪—— 又是一把,全都砸在臉上。
她平平靜靜:“閉嘴。”
好幾粒都進了領口了,他拽拽衣擺從下面抖出來。“狂躁症。”他斷定。她不說,他還就偏想知道,推着椅子就站起來,走到她旁邊,看到紙上滿滿當當地寫着外文。
她寫字很快,藍色的墨水從筆尖清流而下,夾雜着很多看不懂的符號。原諒他才疏學淺,實在沒辦法從潦草的字跡中判斷出到底是哪國語言,但是就在他走神的功夫,她已經又寫好一張開始翻頁。
下筆很重,墨跡未幹,紙張看起來有些皺。
低下頭側過來看她的表情,寡淡地顯得有些肅穆,豆禦林險些覺得她在進行一場神聖的法事。
中間換場的時候,她才終于擡起頭。放下筆随着大流拍拍手,沒有喝彩,并且從頭到尾未見絲毫笑意。
他敲着桌子看她:“一丁點都沒笑過,你來聽的什麽相聲?”
宋拂曉實話實話:“我只是找個地方,練練聽力。”
聞所未聞。
豆禦林好像聽到了一個無比荒唐的事情,沉默了可能有半分鐘,回想筆走龍蛇的姿态,難以置信:“你一直在翻譯嗎?這些段子、這些梗,你還能翻譯?你、你這是侮辱中華藝術!”
“我沒有。”她沒有太大起伏,“翻譯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會意、轉移,讓自己适應在極快的語速下做到字句精準……”
他聽不進去,并且不想聽,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你怎麽不去聽周節輪。”
不投機,他沒有發出下一句刻薄的話,宋拂曉淡淡回答:“豆霖,你把天給聊死了。”
宋某某,請問是誰先開始的?
下一場的報幕已經開始,她卻收起書本和筆,很明顯是離開的架勢。
“走了?”
“走了。”
這才幾點?
算了,這種人不懂欣賞的人早走早好。
他沒有過多關心她的行蹤,她卻在出門前轉頭:“我去玩牌,贏了錢給你買蛋撻吃。”
“嗯?”豆禦林沒聽懂。
她卻只是對着小酒窩拜拜手:“明天見。”
徒留他一個人在包廂裏發愣。
這個人太奇怪,說話做事沒有規律。他本來是要給她下馬威的,怎麽才過了半個小時,她就和他親昵成這個樣子?
這個王子喬就是有意來接近他的。一定是。
如果他足夠聰明的話,就不會簡單地認為這個“明天見”是随口的一句話。事實上,再見的時刻比想象中來得早太多,也比想象中來得更為懸疑莫測。
至于她的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日後再想想,實在是太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