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靈昭再睜開眼時,是被明媚的陽光照拂而醒。
她擡手摸了摸被照得微紅的左臉頰,轉頭看向光源處。
暖熱的日光被梅花冰裂紋的窗棂切割成一個個小塊,潑灑在窗內木桌和地板上。
靈昭鼻端嗅到一陣幹燥的藥香,這才驚覺自己正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一床被子,而心口的傷也早已被上了藥,仔細清理包紮過。
她忍着疼痛起身,一把掀開被子,榻邊立即有人“哎呦”了一聲。靈昭吓了一跳,慌忙把被角掀回來,只見師尋自榻沿擡起頭,一手揉着脖子,一邊叫苦不疊:“院主,我在這趴着陪了您一夜,您不說請我吃頓好的,怎麽還用被子砸我?”
靈昭疑惑地眨了眨眼,思索道:“我記得我明明是在鐘府啊,這是哪?”
師尋轉動着脖頸,面色愁苦:“山外青山,整個千鐘鎮最豪華氣派的客棧。”
靈昭目光複雜:“……你終于發財了?”
“不是我,是明府主。”
明含章?
靈昭怔然一瞬。擡手撫了撫劇痛的額心,昨日發生的種種忽然一齊湧入腦海。
漫天的飛雪、淬毒的短镖、隔着雪簾遠遠投來的那一道目光……
被法陣吞噬、靈力幾乎消耗殆盡的顧銘。
她頓覺頭疼不已:“師尋,昨夜我們分開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詳細講給我聽。”
“好,”師尋思索一瞬,“昨夜嘛,我送那幾名轎夫下山之後,路上卻碰到有一蒙面人攔路。那人身手極為了得,我打他不過,恰巧明府主出手相助,這才得以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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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尋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後來我說我們院主還在鐘府,他卻說另有要事,叫我來到這家客棧,我來到此地等了沒多久,就見……”
“什麽?”
師尋的眼珠一轉,輕聲笑道:“就見明府主抱着你也到了,而你當時臉色紅潤,睡得我怎麽都叫不醒呀……”
靈昭有些無語:“那我身上的傷……?”
“是我清理的傷口,也是我包紮的,明府主只是為你輸了些靈力便走開了。很有風度喲!”師尋嘻嘻笑道。
靈昭捂着臉,內心一時有些複雜。她已經很小心不與明含章發生任何糾葛,可是為何……!為何她只是來到千鐘鎮查一樁案子,卻也會遇到他?
這一世,她完全不想再重蹈覆轍了。她必須想個辦法趁早将二人之間的恩怨理清。
靈昭嘆口氣,飲過半盞熱茶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梳理了一下思路。昨晚自己受陣法反制之後,過不多久便暈了過去。暈倒之前,顧銘還在勉力支撐着那道護仙大陣。
之後呢?之後發生了什麽?
以三支短镖偷襲她的那人,究竟有沒有露面?
她無奈地想,看來自己還是需要找明含章問個清楚。
師尋完全不在乎這些,一邊笑着一邊推開窗:“院主既醒了,何不出門走走?外面就是郎君河,可熱鬧了。”
“吱呀”一聲,随着木窗推開,明媚的陽光霎時充斥了整個房間。
靈昭起身下床,走到窗邊。
窗外正是一條蜿蜒河流自北向南流過,河兩岸紅梅怒放,樹根旁亦堆雪繁多。紅白相映,宛如琉璃世界中綻開的一簇火焰。
河道兩邊俱是客棧茶樓,半開的梅紋木窗中時不時便傳來酒客的喧笑陣陣。此時雖是冬日,但河面尚未結冰,因此常見諸多貨船滿載,随波逐流而過。
如此煙火氣滿滿的河岸,襯得昨日那法陣開啓時的慘烈,倒虛幻得像是一場夢了。
靈昭眯着眼,倚窗觀賞片刻,轉頭道:“師尋,咱們去找明府主。”
*
出了門,沿一道長廊走至盡頭,入眼便是好開闊一處花臺。此時寒冬臘月,花臺兩邊擺滿了臘梅與水仙。正中幾張圓桌皆坐滿了人,正品茗談笑。
靠近欄杆的地方擺了一張棋桌,明含章端坐在旁,修長手指執一枚黑子,對坐的同樣是一名衣着華麗的青年,手執白子。
二人正殺至酣處。
靈昭自然有話要問明含章,但此時又不好打擾他,生怕他一個心疾發作當場被自己送走。只與師尋挑了旁邊的座位坐下,喚夥計上茶。
不多久送了茶來,靈昭腦中還都是昨日的案子,随口道:“你這裏是否有易家的酒?”
那夥計臉上的笑頓時有些僵,随即陪笑道:“有自然是有!易氏‘銷萬愁’,一壇同銷萬古愁,我們千鐘鎮的門面!只不過嘛……”
靈昭笑道:“怎麽?”
夥計四處看了看,小聲道:“不瞞姑娘,易家這兩天出了好幾樁兇案!不光我們,如今的客棧酒樓都不賣他家的酒了,不吉利!”
靈昭倒不意外,只問:“那你們是否有鐘家的‘醉千鐘’?”
夥計聞言,神色更是驚詫:“喲,這就更沒有了!‘醉千鐘’半年前就沒了。自那鐘府被滅門,鐘家大小姐又不知所蹤之後,整個千鐘鎮再無一人能釀出‘醉千鐘’來!”
靈昭點點頭:“這位大小姐,可是名叫鐘晚晴?”
“正是!姑娘認得?”
靈昭笑笑:“恰巧有所耳聞罷了。此地是鐘晚晴的俗世家鄉,難道竟無一人知曉她後來去了何處?”
夥計拿汗巾擦了擦手,想了半天:“是有些傳言,說大小姐後來随郎君去了外地。”他邊說着,邊擡手指了一下窗外。
靈昭目光随之望過去。窗外青山秀美,晴空萬裏,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目光向下,一道清亮河流蜿蜒流過。岸邊紅梅映雪綻放,開得轟轟烈烈。
她想起昨夜裏聽轎夫說起的那關于“郎君”的事跡,問道:“郎君河?”
“是啊!郎君!”夥計解釋道,“二位不要誤會,大小姐并非沿着河去了外地,而是這‘郎君’正有其人!”
靈昭與師尋對視一眼,師尋指了一個座位給那夥計,笑道:“還請慢講。”
那夥計嘿嘿一笑:“不敢不敢。二位客官遠來是客,小的自然該介紹此地風物。”
他有些拘謹地坐了下來,笑道:“客官不知。外頭這條河發源于北邊旭陽山中,途經梨花鎮、千鐘鎮,自北向南彙入浔陽江中。數百年來都無名,只是叫‘河’而已。之所以現今名為‘郎君’,還是源自一段往事。”
那是初春谷雨前後,虞府三公子虞清玦循例往梨花鎮的一處藥鋪櫃面收賬。他生得漂亮,性情又風流,愛飲酒、愛插花,也自然嗜好鐘家的‘醉千鐘’。每次外出辦事,皆要采購數十壇帶回虞府。待飲盡了,便再出門一趟,如此兩年,早成習慣。
但這次他去到梨花鎮,卻見櫃面上一壇醉千鐘都沒有,待要發火,卻被告知,那鐘府在某天夜裏被人滅了門。
虞清玦自小被家裏人捧在手心寵着,脾氣大得很,一聽沒有酒喝,心中的火當即燒了起來。出得門去,親自訪遍了當地酒樓客棧,誰曾想好大的一座梨花鎮,竟連一壇醉千鐘都不剩了!
他忍着怒意走了半日,走到烏金西墜、月上樹梢,才終于在河邊一處酒家,尋到了掌櫃私藏的六壇。
在虞清玦的威逼利誘之下,掌櫃眼含熱淚賣出五壇。虞清玦得了酒,也有些走不動路了,找了一處靠窗的位子坐下,看着窗外高大的白桐樹,默不作聲地拍開了那壇醉千鐘。
飲到最後,已是将近子時。那掌櫃盤好了賬,擱下算盤,擡頭見堂中空空蕩蕩,只餘下這一位公子在自斟自酌,便嘆着氣走過來,小聲道:“公子若真是喜歡,何不循着這條河往下游去?都說鐘家雖被滅了門,但家中大小姐鐘晚晴那日外出,僥幸逃過一死,如今府中事務都是她在撐持着,想必也還有許多新釀呢,公子過去問問?”
此時的虞清玦已經醉得有些聽不懂話意了,他一手捂着臉,半垂眼簾眉心微蹙,掌櫃說什麽,他都只是“嗯嗯嗯”應着,卻半點不動。那掌櫃哭笑不得,又喚了兩聲,見他衣飾清貴,面容極俊,道冠後頭垂墜得俱是好玉,一眼料定是宗門之人,也不好趕客出門,只拉開凳子坐在他對面,殷殷地又勸了幾句。
虞清玦捂着臉聽,也不知聽懂了幾個字,只是快要睡過去。好久之後,口中才嘟囔了什麽,忽地站起身來,将那僅剩的半壺酒抱在懷中,搖搖晃晃往外面走去。
外頭暖風陣陣,花香醉人。他本身已有幾分醉意,出了門被晚風一吹,頭腦頓時發蒙起來。河邊那株白桐樹又高又大,枝桠繁茂淩厲,長長地探進星河流淌的夜幕。他仰着頭看漫天星光,星光照進他的眼中。一雙眼微微閉着,目光渙散了,也如星河一般流淌起來。
因吃醉了酒,漫天繁星似乎離他特別近,宛如要低低地壓下來一般,觸手可及。
白桐花落了滿地,虞清玦腳步淩亂,無意間踩在花瓣上,那花瓣便都陷入了泥土之中。伸出手想去捉住什麽,腳下卻直發軟,眼前天旋地轉,砰地撞上了那株白桐樹的樹身。這一撞,他整個人便趔趄了一下,微熱的臉頰貼在粗糙的樹身,口中含混不清,一會兒喚“阿兄”,一會兒又喚“阿姐”。然而這周圍哪有什麽阿兄阿姐?
河岸阒寂,唯有蟲鳴。
他卧進了自己的小舟,暖風拂面,小舟被水波搖了一搖,眼中的漫天星河也逐漸模糊、流淌起來。腦筋轉不動了,想不起來現在是要往何處去,越想越暈,越暈越倦,結果一醉不省人事,倒頭便睡了過去。
那晚江南三月,微風陣陣,小舟随着水流緩慢漂蕩,竟一路載着他往千鐘鎮去了。
虞清玦這一場宿醉,直睡至第二日晌午。日頭慢慢上來,他睡得渾身發暖,鬓角浮起了一層薄汗。将醒未醒間,忽覺腿上突然一重,似被人打了一下,周遭也似乎熱鬧不休,間雜着不少女子的笑聲。他聽得頭疼欲裂,剛要睜眼,一件微涼物事啪地打在了自己面上,砸得他鼻尖猛地一痛。
虞清玦伸手抓來一看,那物事竟是朵碩大的牡丹,開得嬌豔無比,香氣撲鼻,正是牡丹名種——“煙籠紫玉盤”。
擡眼朝周遭望去,只見亭臺樓閣,流水行舟。兩岸酒客們圍在酒肆欄杆邊,或站或坐,歡笑陣陣。見他醒來,岸邊還有姑娘大着膽子邊笑邊将鮮花遠遠抛過來,若是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舟頭,那便是中了,周圍立時發出又一陣歡笑聲。虞清玦頭暈目眩之際,低頭看去,舟上、水面已經落了不少花朵。澄澈的水面上,漣漪一圈圈蕩漾出去。
岸邊一位姑娘邊笑邊道:“好漂亮的小郎君!只是這夜裏露氣這樣重,在河面上睡整整一宿,也不怕染風寒呀?”
旁邊舟上一名少女接口笑道:“郎君身上蓋得這樣厚一層花被,才不會染上風寒!”話音落地,更是一陣清脆悅耳的嬉笑聲。
虞清玦被太陽曬得面頰白裏透紅,怒氣也曬得煙消雲散了。他懶得理會這些調笑聲,只揉着眼自舟中撐起身來。滿身花朵随着他起身的動作撲簌簌往下落,他一揮袖,毫不憐惜,将繁花揮入河中。
懷中那只酒壇骨碌碌滾到舟頭,圓胖壇身上露出好大一個“鐘”字。
舟上那名少女眼尖:“喲,他抱着的,似乎是鐘姐姐釀的酒呀。”說罷,手肘碰了碰身邊人:“鐘姐姐你瞧,這位郎君喜歡喝醉千鐘呢!”
虞清玦正要找醉千鐘,聞聲望去,正巧與一名少女的目光撞在一起。
這少女面色白皙,嘴唇嫣紅,清秀面容中帶幾分憔悴,正眉眼含笑地望着他。
“你臉紅什麽?”那少女不免笑起來。
虞清玦聲音還有些宿醉後的沙啞。他歪着頭,玉冠垂墜的玉珠也随之蕩向一旁:“醉千鐘是你所釀,你叫鐘晚晴嗎?”
*
“如此,這條河才有了‘郎君’一名。”夥計講到此處,面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那位郎君,後來自是去往鐘府走了一趟,買了許多壇醉千鐘便離開了。不過終歸那日河上實在人太多,許多人添油加醋,便有了這個傳言,說大小姐後來呀,也随郎君走了。”
師尋聽得饒有興致:“許久之前就聽說虞府的人是祖傳的相貌好。從祖上那位飛升的抱星真人以來,府裏的人個個都漂亮得極為出衆。傳至這一代,若單說起相貌來,這位虞清玦更是要登峰造極了。”
靈昭仔細回憶了一瞬。她前世的時候,确實有人曾評價虞清玦乃是位“極為端莊清俊的纨绔”。
但是若太強調相貌,卻忽略了他們的修為與手段。畢竟虞府也是當今修真界的三大宗門之一。
說到此處,明含章對坐那名青年忽地嗤笑了一聲,諷刺道:“僅露出一面而已,整條河便因他而命了名,我在這千鐘鎮開了十幾年的賭坊,都未必見得有這般待遇。如此看來,這位公子還真是好大的派頭啊。”
夥計聞聲轉頭,定眼一瞧,吓了一跳:“徐坊主!您這話說得可真是見外了,誰人不知坊主您乃是咱們千鐘鎮的首富呢!去年南邊要修朱欄橋還數您出的善款最多,這個大家夥心裏頭都感念着呢。那虞府的人再好,說到底是修玄的,跟咱們尋常老百姓八竿子打不着也,您也知曉,實在是那天日頭暖,河邊來往百姓又多,大家都圖個樂呵,一來二去的,便這麽叫上了。”說罷賠着笑了兩聲,将汗巾往肩上一搭。
靈昭見那夥計似乎對這名徐坊主極為畏懼,便朝他使了個眼色,那夥計如蒙大赦,匆忙下去。
徐坊主也不再理會他,只垂眸看棋盤,口中笑道:“只是素來聽聞那個虞清玦心氣極高,又一向恃才傲物,甚少與人結交,說他大發善心把鐘晚晴帶走了,倒是不太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