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你試圖以主動殺人并栽贓嫁禍的方式同時引起鑒心院和虞府的注意。”
靈昭抿了抿唇:“在我審問你的時候,你制造互相矛盾的動機以引起我的疑心。而在這個過程中,你不斷釋放出信息來試探我的立場,猜測我會如何選擇,是否會幫助你。”
她靜靜道,“這布局,你深思熟慮過。如今被抓進鑒心院也只是你計劃的一環而已,想必在被押解過來的途中你已經推演過合适的說辭,應當如何吸引我的注意,引起我的警覺,又如何判斷我會怎麽選擇。”
“然而你的腦識也确實被邪術影響,導致你心緒不定,發揮失常……你的表現,實在是拙劣。你故作瘋狂又虛張聲勢的目光讓我無法忽略。你所說的一切都太刻意了,刻意得仿佛你提前演練過無數次。你根本不像是個四處殺人的瘋子,更像個深謀遠慮的布局之人。”
孟随風聽了這句話,一直劍拔弩張的氣勢居然收斂了起來。他的肩膀忽地塌了下去,整個人委頓在樹根旁,好似放松的姿勢一般。
他垂下頭,眼中的瘋狂與固執也消失了。此時的他神色稱得上平靜,甚至……有那麽一點安心。
“我以為你會直接一劍殺了我。他們不都說鑒心院現任院主是個小姑娘嗎?小姑娘年輕氣盛,嫉惡如仇,思慮不會有那麽周全的。”他輕聲道,“我本來都不報希望了。”
靈昭不以為意:“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我不需要解釋什麽,只做給他們看便是了。”
孟随風擡起頭來,眼中露出一抹敬佩之意:“你真是……讓人意外。”
他咳了幾聲:“你既有這等心懷和志氣,這院主之位就合該你坐。”
“這話你方才說過了。”
孟随風呵呵笑了:“方才是客套話,這句才是真心的。”
師尋早沒那麽多耐心,她走到靈昭身邊,附耳輕聲道:“院主,此人難纏得很,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來,不必與他廢話,還是讓我直接動手吧。”
靈昭目光緊盯着孟随風的神情,安撫道:“再耐心一些。”
片刻之後,孟随風将手掌的血跡随意抹在衣袖,終于松口道:“你們是否聽過一種可讓人脫胎換骨的咒術,名為‘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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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昭回憶道:“‘留神’術,竊取他人之身,以邪法煉制之後,可将自身的神志功體轉移過去,從而達到永生的目的。”
“對,簡而言之,便是借他人的身體永生。”孟随風輕聲說。
靈昭一步一步引導:“這樣惡毒的咒術,你殺這麽多人便是為了這個?你這樣惜命嗎?”
他手臂的傷疤一看就是從不照顧,任其腐爛惡化才留下的。連自己的傷口都不管不顧的人,才不會因為惜命而去修煉這種永生的邪術。
她這樣問,目的就是要孟随風反駁她。
而在反駁的過程中,他勢必會透露出一些信息。
果然,孟随風冷笑一聲:“我是惡毒,但還沒惡毒到這種地步。這個咒術需要完整的活人作藥引,期間需要不停地給藥引施咒換血。若是藥引承受不住,便算幸運,可以死個痛快。若是不幸,身體素質好一些,承受得了這些苦楚,便要生生忍受這折磨,直到不斷修煉、調整,直至與主人的功體一致,才可以由主人抽取靈魂奪去身體,得以解脫。我殺過的人,不僅劇毒攻心而且個個屍首分離,早就不是什麽完整的活人,自然不滿足這種咒術的條件。”
師尋皺眉道:“那你羅裏吧嗦地說這些廢話幹什麽?”
“你不修煉這咒術,便無須抓人作藥引。”靈昭不慌不忙,“那是有人抓你作藥引了?”
孟随風用力閉了閉眼,苦笑道,“我能逃出來,已是極大的幸運。”
他忍着鑽心的疼痛,費力地挽起兩只袖子,手臂之上爬滿了繁複未消的咒印。
“你們看我這副模樣,猜得出我如今多少歲嗎?四十、或者五十?”孟随風垂着眼簾,“可我去年才剛及冠。再高明的用毒之人,也難逃被反噬自身的命運,否則我何至于年紀輕輕便已病痛纏身,行将就木?我師尊用毒使咒六十餘年,他所遭受的反噬不會比我弱,可他卻是從不為此煩惱,功體一直長進不說,甚至還有餘力收徒壯大鎖寒林。你們外人只知曉他相貌醜惡、不喜見人,可又有誰知曉,他不愛見人的原因其實僅僅是他常年修煉‘留神’咒為自己換血換身,導致相貌十年一變而已!”
“……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啊?”師尋半信半疑,“你在罵你師父嗎?孟随風,污蔑師門也是大罪,你可想好再說。”
孟随風冷笑道:“我污蔑師門?若是他現在便站在你們面前,你們也未必認得出他。況且,我一将死之人,污蔑他能有什麽好處?”
靈昭暗中點頭,這孟随風說得也并非全無道理。前世她曾親自往鎖寒林拜訪過這位提燈老人,他的相貌聲音與長老們所言是有些不同,只不過鎖寒林終年大霧彌漫不見天日,提燈躲在濃霧之後,她既看不清相貌,也并未多想,只當是光線昏暗看錯了。如今想來,應是這提燈老人已經暗中換了副身體。
既然如此,孟随風的話也都說得通。他被提燈老人收入門中,表面上是以師徒的名義教導他毒咒之術,實則是提燈老人看中了他的資質功體,想對他進行換血洗髓,為己所用。孟随風難以忍受這般痛苦,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叛出師門,逃了出來。
那麽疑點便很明顯了。靈昭問道:“提燈老人身為一門之主,又多年對你施咒換血、操控你心智。你孤身一人,豈是說逃便能逃的?”
孟随風似乎是早猜到她會這樣問,搖頭道:“鎖寒林中被抓作藥引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個,是他們聯手掩護我逃走,自己卻……卻與提燈老人同歸于盡。”
說罷,他的面上不由現出悲戚之色,亂糟糟的頭顱深深地垂了下去,枯黃的亂發如草一般在風中搖晃,不忍直視。
他的聲音很悶,聽起來仿佛是含了哭腔:“我這條命,是前輩們拼死掙回來的!”
靈昭趁勢道:“可如今你卻用這條命殘害修士、栽贓他人,你這種作為,與你師尊又有什麽區別?若是你的幾位前輩們在天有靈,你當他們是會欣慰麽?”
“我不在乎。”
孟随風的眼神悲憫中藏着幾分狠厲,“我才不在乎!”
靈昭覺得眼前這個人,實在太過瘋狂。她有些無語地挑起眉。
“不論是功體還是資質,他們哪一樣不比我強?只不過因為我年紀最小,他們便将這死裏逃生的機會讓給了我。可我呢?我既然被師尊所制,萬毒噬身,救我出來我又能多活幾日?!”
孟随風笑起來,笑聲中夾雜着虛弱與凄厲:“他們把逃生的機會讓給我又能有什麽用,這掙來的性命只不過叫我承受加倍的痛苦罷了!一廂情願!自以為是!可笑,可笑至極!”
靈昭蹙眉:“你恨他們?”
“我恨他們恨得要死!”孟随風眼神瞬時變得固執而癫狂,因為用力地掙紮,鎖鏈嘩啦嘩啦作響,“他們說得真好聽啊!竟叫我重新開始。”
“可是他們甚至沒有想過,出了師門我又能怎樣?我能好好過日子嗎?!他們的死如山一般沉甸甸地壓在我心口,我療傷時在想,歇息時也在想,我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他們推我出林時滿是血淚的臉!你沒見過,那時他們真是好放松的笑容,好大義凜然的舉止!”
他嘶聲大吼着,雙唇不住顫抖:“是!他們是一走了之從此解脫了,那我呢?我還留在這世上無能為力地活着,每天睜開眼便背負着無窮無盡的恨,我想報仇,想揭露提燈老人的醜惡陰謀,想徹底鏟平了鎖寒林!可是我自己活着已經夠艱難了,又何談報仇雪恨!”
說到激動處,孟随風不禁一陣心神激蕩,哇地嘔出一大口鮮血來。
靈昭看得忍不住皺眉:情緒反複無常,果真還是被邪術侵襲得嚴重……
她心中嘆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救你出來并非要你報仇雪恨,而只是想讓你後半生安寧地活下去呢?”
“那又如何?”孟随風擡起頭來,“這仇是說放就能放的嗎?如果你有殺身之仇在身,你能做到此生都不去想、不去恨嗎?你會心甘情願放下仇恨了此殘生嗎?”
師尋上前一步,忍了片刻,終究忍不住道:“……那麽我該說一句你殺得好?”
她捏緊了拳頭,聲音有些顫抖,“如果我有殺身之仇在身,我自然要殺了我的仇人償命,而不是如你一般肆意濫殺無辜之人。你這樣與你的師父又有什麽區別?”
孟随風咳出一口血沫:“誰說我不是在找師父報仇?”
靈昭思索道:“所以你殺害修士,栽贓虞清玥,目的便是為了拉虞府的勢力下場。”
孟随風虛弱地哼笑一聲:“對!我自己不行,難道別人還不行麽?”
“你就沒想過,或許虞府惱怒起來,直接派人将你就地斬殺?屆時你想要陳述實情也沒有機會了。”
孟随風搖頭:“無所謂,只要虞府出面,我的目的便達到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師尋哼道:“你怎麽知曉虞府就一定會幫你報仇?虞府府主向來不問修真界的是非,你的那些恩怨又與人家何幹?萬一她這次只是随手将你打殺了事、不再追查呢?你的計劃可不就泡湯?”
靈昭也是無奈,是啊,他這樣大費周章引起虞府注意又能怎麽樣呢?虞府才不會在乎一名罪人的前塵往事……
她心中忽地一怔。
孟随風邊咳邊輕笑道:“你們認為是我栽贓虞清玥,可是別人卻未必這麽想。這修真百門,對虞府作風看不順眼的雖少,卻也并非沒有。做夢都想要占據浮游山地脈的宗門更是不計其數。你們說,此事過後,會不會有人借此逼迫虞清玥親自下山,出面自證?”
雖沒什麽道理,但這世間萬事最不講的就是道理。浮游山周圍那些宗門早就觊觎山中地脈許久,誰都難保他們此時不會借機挑事。虞府雖不愛摻和修真界的明争暗鬥,但安排虞清玥親自出面,敲打敲打那些心懷不軌的門派,也是有可能的。
師尋想了想:“不過下山一趟而已,有什麽難的。”
孟随風閉着眼,此時他面容已如金紙,大限将至。
靈昭垂下眼簾,只聽他咳咳笑道:“就怕她下不了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