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封殊臉色倏然一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虞山遠擡手将書卷翻了一頁,不發一言。
“我只是覺得……我只是覺得這樣沒有效果!”封殊低聲道,“治了将近半個月,都不見任何起色,恐怕是治不好了。”
“只要能控制住,便是有效,剩下的再想辦法便是,行醫便如此。若你一味追求快,那還是回去你封龍山莊深造下毒殺人之術,那個見效更快,不過眨眼之間。”虞山遠站起身,将手中醫書遞給他,“若是還想跟着我呢,便去将這幾味藥找齊,明日再試一次。”
說罷,轉身出了帳子,絲毫不在意封殊心中是何想法。
封殊盯着那書頁上被圈起來的幾個字,忍耐許久,才輕聲回了個:“是。”
翌日,封殊煮好了藥,喂那病人喝下去。他本不抱希望,但誰曾想如此幾日之後,那人氣色竟愈發好了,即便停了藥,病情也是穩定住了,不會再次惡化。
他将這一發現禀告給虞山遠,後者毫不意外,只點了點頭,吩咐将所有藥方都改成這一副。
封殊領命照做,半月之後,所有鎮民的病情全部都被穩定住。
這一次可算是士氣大振,再無人尋死覓活、拒不吃藥了。
封殊眼中也是慢慢出現了笑意,再不提放火燒山的事。然而,就在他以為很快便能将這些人治好時,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随着鎮民的病情穩定之後,衆人發現,這藥雖是可以止住病情,卻無法将他們原本的容貌恢複!
飛鳥亦會臨江自照,人又如何不會愛惜自身容貌?
然而事實卻是,自這場病疫之後,村鎮中人再沒有幾分人樣,長得個個是歪鼻斜眼、奇形怪狀,各有各的別致之處。
村民們找到封殊,詢問是否有辦法将他們相貌恢複一些,要求不多,是個人樣就滿足了。封殊思索之後倒是有一辦法,他回去請示虞山遠,問是不是可以在藥方中加入一味七冥草,後者想也沒想直接否決。封殊被拒絕了也不惱火,他知曉這辦法從未有使用的先例,是否有什麽副作用還不知曉,萬一出了什麽差錯,可是比毀容嚴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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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道理村民卻是不聽,只是愈鬧愈兇,有姑娘甚至不能忍受這副醜陋相貌而選擇自盡。
逐漸地,封殊被吵鬧得頭昏腦漲,心下也有了幾分動搖——
至今為止,還沒人用過這個方子,也沒有任何失敗的前例。
萬一根本就沒什麽副作用呢?
他何不趁機試試效果?
這想法一旦生成,便如同種子紮根在他心底,生根發芽,在村民們日複一日的懇求中愈發壯大起來,動搖着他那顆本就不太堅定的心。
恰在此時,虞山遠收到虞水遙的傳喚,回府處理懸壺殿相應事務。
封絕目送着虞山遠遠去的背影,默默攥緊了拳頭。
這天,客棧中又是兩位面帶輕紗的姑娘哀泣請求,求他想辦法将自己容貌恢複。
在前些日子裏,封殊曾無數次推拒掉這樣的請求,但這一次,他并未再立即拒絕,而是将病人請走之後,自疏槐門中取來了一株七冥草,碾碎,倒入藥中。
不久之後,第一個病人的相貌的恢複了。
那人仰着那張五官端正的臉容傲然行走在村中小路上,昂首挺胸,笑意盈盈,逢人便誇贊道:“封先生的醫術真是好呢!吃了這副藥,不光臉變得英俊了,連下地幹活都更加有力氣了!現在我家那頭老黃牛已經光榮退休,還我來上了!實不相瞞,我這一天可以犁好一畝地哪!”
村中百姓見他眉飛色舞地說話,眼中滿是欣羨,卻不敢一言。
人性便是這樣。先前大家都一般醜陋,便不覺得什麽,總歸是一樣慘的。但如今竟有一人恢複了正常長相,衆人心中便覺得自己低了一等,不禁對自己的醜陋臉容更加自慚形穢,紛紛跑到封殊的住處下跪懇求。
而有了成功的先例,封殊便愈發大膽起來。他見此藥沒什麽壞處,虞山遠又回去虞府處理事務,不在此地監督,便自作主張将七冥草加入藥方,分發給了所有百姓。
虞山遠回來的時候,鎮中百姓全部恢複了原先相貌,見他歸來,面上都是一派喜氣感恩之意,笑道:“虞道長和他的高徒果真都是懸壺濟世的好人啊!”
封殊立在客棧門口,臉上也都是笑意,似在邀功。
虞山遠耳中聽着百姓的感謝之語,眉目卻是越發陰沉。他謝絕村民們要為他立廟塑像的好意,将封殊喚入客棧,關好門,擡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一下用盡了力氣,直接把封殊腦子打得一片空白。他的頭被打得歪向一邊,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微塵在光束中飛舞,他後之後覺地發現嘴裏有血腥味,顫抖着手指擦去唇角的血跡,臉色半邊泛紅半邊發白。
他本以為自己會得到師尊的誇獎,沒想到卻是一巴掌。
封絕張了張口,愣怔道:“……師尊打我做什麽?”
虞山遠冷冷看着他:“混賬!我何時允許你用七冥草了?”
封殊捂着泛紅的那半邊臉,忍住耳中劇烈的轟鳴:“……七冥草有效。”
虞山遠哼笑了一聲:“殺人有效麽?”
“不是,”封殊怔了一下,“……可助他們恢複原先的相貌。”
虞山遠冷笑:“臉重要,還是命重要?”
封殊擡眼看着他,嗫嚅了什麽:“這副藥救了他們的臉,也并沒要了他們的命。我看他們身上沒有出現任何不适,都說連幹活都更有力氣了。”
“你看?你這點修為能看清什麽?”虞山遠冷聲嘲諷,“你說他們更有精神了,是啊,‘回光返照’可不是叫人顯得更精神了麽?!”
封殊忽地睜大雙眼,搖頭道:“不會,他們恢複得很好。”
虞山遠冷冷睨他一眼,不再開口,轉身拂袖而去。
當天日落時分,虞山遠開出了一張新的藥方,分發各個城鎮,要百姓按時服用。
這藥方開出去,他心中的把握卻不是很大。他知曉,必定有部分百姓認為病疫已經好了,不需要再喝多餘的藥。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張藥方會推行得這麽難。
虞山遠親自殷殷勸說,誰知衆人只是笑嘻嘻地搖頭,然後謝絕他的好意,說:“道長啊,我們現今手腳都好好的,臉也好好的,何必再喝這補藥呢?還是不要再浪費藥材了。”
他忙碌了半天都得不到任何效果,一顆心越來越冷。封殊跟在他身後,想要上前勸阻,可一旦看見他那雙寒意籠罩的眉目,心中又生出幾分怯意。
第二日天亮,虞山遠不再寄希望于百姓身上,而是動身去了山溪上游。
他動用玄術,将靈藥全部打入村民平日飲用的溪水中。這樣一來,雖然藥效微乎其微,但終歸聊勝于無,他相信,只要自己堅持這麽做,就總有成效的一天。
只是,這一天似乎太過遙遠了一些,而七冥草的毒性卻不等人。
還未等到靈藥起效,隔壁洛家村中突然傳來活人當街暴斃的消息。
據傳,這人是在家門口擺攤賣糖人的時候,忽然七竅瘋狂噴血,當場倒地不起。旁人被滿地的血吓得動也不敢動,好不容易壯着膽子過去探他鼻息的時候,發現這人竟然已經氣絕。
這種死法可邪門得很。畢竟這人還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才不會無緣無故就死了,當街暴斃只可能是中了什麽晦氣的邪術。村裏人對這場意外避之不及,也不深究死因了,只趕緊籌錢将人下葬了事,又請了村裏長輩給做法事驅邪。
黃煙缭繞了足足三天,百姓們才稍微放下了心。
可誰曾想,僅僅一天過去,村中又有十六名百姓接連橫死當街。
這一次可算是給了所有人狠狠一棒,也沒人有那個心情搞什麽驅邪法事了。衆百姓怕也怕了,哭也哭過,互幫互助地将死者葬入後山荒地,悲到極致,懼至極致,心中只餘一片麻木。
那天大雨,送葬的隊伍綿延數裏,紙錢燃燒着随風飛入半空,又被雨水打濕下來,葬入泥濘之中。
虞山遠立在山路一旁的槐樹亭下,半垂着眼簾算了算時間。
自這些人服用七冥草至今,恰好七七四十九天。
回天乏力了。
***
村鎮之中,長街小巷再不見歡聲笑語,唯有一派死氣,刺目的白幡随風飄揚,如浪翻湧。
百姓絕望之際,再次想到了當初的救命恩人虞山遠。而這一次,虞山遠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面對衆人的苦苦懇求,他只是垂着眼簾,再不提出手相救,只是囑咐一句:“虞某無能。諸位回家去吧,多與親人相處片刻。”
那些村民眼中早已是一片麻木,此刻聽聞他的回答,除了眼眶發紅之外,也不再哭天喊地,只低着頭轉身離開。
封殊立在他身後,緊攥着拳頭,不發一言。
虞山遠頭也不回,靜靜問他:“這次你滿意了?”
封殊苦笑一聲:“我本是好意。”
虞山遠閉上眼睛:“七冥草雖可助人恢複如初,卻是在不知不覺間将人內裏掏空,直至一具空殼。你認為這味藥沒有記載便是無害,你怎麽不想想,是否有先人明知此藥危害太大而有心要它消亡?”
直到此刻,封殊仍不覺得是自己的錯:“既然有害,便該将害處寫明,以警醒後人。”
虞山遠冷笑道:“七冥草數百年前便已被各門派聯手清除,我倒要問你是從何處看的這味毒草,又是從何處弄來的?”
見封殊不答,虞山遠又道:“我知曉你封龍山莊能有今天,絕不僅僅是憑借一卷《南星經》,必定還藏有其他毒經。只是望你将心思用在正途上,這天下毒草靈藥多如沙塵,能經得起檢驗載入經籍的又有多少?別總是自哪裏的殘章看到一味藥便覺得是什麽滄海遺珠,說不準那只不過是被先人厭棄、有意抹殺的廢物而已。”
封殊咬牙道:“……是。”
“還有,你為何不動腦思考一下,你一名游醫,那疏槐門憑什麽送你這麽多七冥草?”虞山遠睜開雙眼,目光平靜,“你當他是毫無目的嗎?”
“不就是想讓我們包庇他們而已,師尊當初不也是看中這一點才與他們合作的嗎?”
虞山遠冷聲道:“我與他們合作,只因為村鎮百姓還需要他們門內的靈藥治病。你當他們是真心想讓我們将病疫控制住嗎?”
封殊眉頭一跳:“什麽意思?”
“你我活着,村鎮百姓也活着。有口便能言,他們祭煉法器污染地脈的事情,當真能瞞得住?我又當真能包庇得了?”
封殊蹙眉道:“當初答應好了的,我們又不是不守信用的人,不會把此事說出去的。”
“你這麽想,他們也這麽想?”虞山遠笑了一聲,似乎在嘲諷他的天真,“任何口頭交易都是靠不住的。瞞住此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徹底地封住所有人的口!不叫任何消息外洩。你以為他是真心想與我們交易,卻不知他門中已在琢磨如何殺掉我們了。”
封殊怔了半天,道:“那山下百姓呢?他們也該死?”
“對他們來說,山下百姓雖不知曉實情,但是既然發生畸變,就應該死無全屍、死無對證,才能徹底消滅他們污染地脈靈氣的證據,才能真正做到毀屍滅跡。”
虞山遠擡眼看了看窗外,輕聲道:“你不知曉七冥草會置人于死地,疏槐門中藏有這麽七冥草,他們難道也不知道?之所以送給你,只不過是想借你的手殺掉這些百姓罷了。”
“……他們想毀屍滅跡,哪有這麽容易的?”封殊不敢置信,“那疏槐山中的地脈靈機可是實打實地被污染了,他們怎麽可能推脫得了責任?”
虞山遠垂下眼簾:“這便是我們的作用了。”
見封殊不解,虞山遠繼續道:“前些日子,我往溪流上游察看的時候,發現這道地脈已經有些枯竭,除非有高人出手,否則不出一個月,這整座山就會變成一座荒山,無論靈機還是魔氣,都不會存在了。”
封殊驚訝道:“不可能!靈脈一旦被污染,除非有修士出手将之清除幹淨,否則是萬萬不會自己枯竭的!”
虞山遠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封殊盯他良久,恍然大悟:除非有修士出手……疏槐門這不是就出手了麽!
他臉色倏然一白:“是疏槐門動手将這道靈脈封死的?”
“嗯,你還不算太笨吧。”虞山遠點頭道,“他們暗中封死地脈,就是為了将這其中靈氣被污染的事掩蓋過去。然後呢,将七冥草都送給你,待百姓都被這毒草害得死光之後,他們再反過來告我們一狀,将所有罪責推脫在我們身上。如此一來,他們自然可以脫身了。”
“不對!我們來到疏槐山自始至終就只為了救人,他憑什麽告我們!”
虞山遠簡直被他氣得笑了:“是救人不錯,但是如今救成了嗎?你這一味藥下去,整個疏槐山下數萬百姓一月之內全部暴斃,我問你,你是在救人還是在殺人?”
“這是意外!”
虞山遠哼笑了一聲:“意外?一句意外就能撇清幹系嗎?除了你我,誰會相信這是意外?”
“可是……可是……”封殊聲音越來越低,“你是虞府的人啊,他們不敢對你怎麽樣的。我……我回去求一求父親,他或許能……”
“你別再天真了!”虞山遠聽聞此言,忽地臉色一變,“你既與我一同做了游醫,就應該知曉是非對錯只能自己一人承擔。如今出了事,還要你封龍山莊來為你兜底嗎?!”
封殊怔怔地看着他。
虞山遠閉上眼睛,蹙眉喘息良久,才繼續道:“當初你舍棄家中妻兒不管,非要拜我為師,我當時怎麽跟你說的?既然你要出門行醫,不能盡到護佑家中親人的責任,那麽至少今後的是非過錯都自己承擔,不要連累牽扯家中親眷。可是事到如今呢,你竟還妄想要你封龍山莊為你兜底,我告訴你,這件事自始至終都是你我的錯,別想着連累你父親與妻兒了。”
封殊沉默良久,鄭重其事地點頭:“既然如此,這罪名我一個人承擔便是。師尊放心,我不會叫他們傷害到我家裏人的,也不會叫他們傷害到你。”
“濫殺百姓這麽一項大罪壓在頭頂,你能保住自己就不錯了,別妄想護住我。”
封殊張了張口,輕聲道,“并非妄想,此事是我一人做的,本就與師尊無關。”
虞山遠嘆了一口氣:“愚蠢至極。你是我的弟子,若是玄門各派真追究起來,我又能清白到哪裏去?”
封殊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攥緊了拳頭。
他看着虞山遠衣領間露出來的後頸,忽地有了主意:“……若是真的追究起來……”
虞山遠眉目平靜,待他下文。
“……若論醫術,我自然不及師尊。”封殊右掌負在身後,慢慢走上前,“但若論靈力修為,師尊可是差我一大截!”
虞山遠驀地睜大了雙目。
兩日後,疏槐山毒殺一事被秦修真人傳入修真界,引得各大宗門皆是震怒。掌門白天蒼派遣六弟子聞仁凜親自前去查探情況。
那日山下,數十座城鎮不存一名活人,長街空蕩,唯有層層白幡随風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