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明暖的燭火跳動一瞬,靈昭擡手用銅勺舀了燭淚,問道:“那虞山遠去哪裏了?”

明含章淡聲道:“據當時的說法,是被封殊打傷之後,暗中送回了虞府。有了虞府的保護,他也因此免去各宗門的審問。”

看來是封殊臨死之前,執意将所有罪名攬在自己身上,拼命維護師門的清白。衆宗門本就不相信這種事會與虞山遠有關,這樣一來,他們也樂得轉而将所有罪責都安在封殊身上。

她歪着腦袋:“那麽封龍山莊的覆滅,也是因為此事?”

“不是,”明含章微微搖頭,“封殊見求生無望,将山下百姓都埋葬之後,便孤身打上疏槐門,将那門中修士殺了個一幹二淨。”

他飲了口茶,沉聲道:“而不巧的是,疏槐門的掌教,正是秦修真人的胞弟。”

“是他?”靈昭眉頭一蹙,思索片刻之後,了然道,“那也難怪了。”

秦修真人,三仙臺掌門白天蒼的師弟。傳聞此人性情暴烈,飛揚跋扈,年少時因為口無遮攔四處擡杠而得罪過不少仙門之人,是修真界出了名的炮仗成精。

而他的胞弟,也就是這疏槐門的掌教秦儀,與他的性情更是如出一轍。

秦儀本身也是名列三仙臺親傳弟子之末。當初在門中修道之時,便仗着自家身份修為四處欺壓修士,淩虐百姓。那時候秦修真人勢力如日中天,無論地位還是修為,都僅次于三仙臺掌門白天蒼,于是,他們秦氏兄弟二人聯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庇護,引得衆人心中都十分忌憚。而那些被欺壓之人本就出身弱小,無權無勢,本着絕不主動招惹是非的原則,對于秦儀的種種惡劣行徑也是敢怒不敢言。久而久之,這兄弟二人自覺無人敢與他們抗衡,竟然越發嚣張起來。

沒過多久,掌門白天蒼派他兄弟二人帶領門中三代弟子前去西柱荒地誅殺魔物。西柱荒地渺無人煙,難以生存,修為尋常者根本無法靠近,但同時,此地卻占盡魔機,向來有許多天材地寶現世。因此,當時便有人猜測道,白天蒼點名指派他兄弟二人前去西柱荒地,名義上是為誅魔,實則是有意栽培。

然而誰料,這場出行卻弄了個铩羽而歸。秦儀本性就十分傲慢,自以為這趟是師尊有意栽培,便開始作妖起來。結果,衆弟子不僅沒有将魔物誅殺,反倒挂了一身傷回來。

白天蒼親手寫就法旨,言明這次任務失敗乃是因秦儀輕敵在先,內讧在後,他該擔全責。

如何處罰,他并未言明,但其實已經不言而喻。

這是要秦儀自我了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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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時,衆人才終于看出,原來此事從頭到尾都是白天蒼布的一場局。

秦儀多年仗勢欺人,雖底下修士不敢高聲語,這事傳不到二代弟子耳中。但運籌帷幄如白天蒼,修真界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耳目,秦儀身為二代弟子中最為高調者,卻做出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他身為掌門又如何不知?

一個門派最忌清譽受損。如三仙臺這樣傳承千年的大派,雖常年內鬥,但卻尤其看中體面,絕對無法容忍門內弟子随意壞了規矩。

但是一個名譽問題還不至于将秦儀置于死地。若是依照他先前所犯的錯,欺壓修士、淩虐百姓,讓門中蒙羞,頂多是貶去七大弟子之位、廢去幾年修為便可解決。要想徹底除掉他,就必須再使手段。

于是白天蒼特意擇了一處荒地,派秦氏兄弟二人前去誅魔,另撥了幾名三代弟子跟随——這些弟子自然也有大作用,名為歷練,實則監視,事發之後甚至可出面作證。

這一次,新仇舊賬一起算,秦氏兄弟當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就連秦儀多年欺辱修士、自以為“毀屍滅跡”的害人證據,甚至都早已被三仙臺掌握。

秦儀百口莫辯,當場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秦修真人迅速看清了形勢,知曉這是掌門師兄有意針對自己兄弟。他當機立斷,清楚只有保住自己的地位,将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後續才有足夠的能力護佑秦儀的性命。所以,他當場與秦儀劃清界限,言明此事責任全在秦儀,與自己無關,但是自己作為兄長,對于小弟的監督失責,自然也該責罰。

秦儀跪在大殿中,對于兄長的态度瞠目結舌。

這一場鬧劇在秦修真人的割袍斷義中結束。秦儀的二十年修為被廢,弟子之位也是不保。不過或許也是三仙臺門中各方勢力博弈的結果,白天蒼最終還是留了他一條性命,只是将他逐出門外,并且下了一道法令,要他今生今世不準再進入三仙臺萬裏範圍之內。

秦儀心思簡單,臨行之前都想不到竟是師尊算計自己。他叩首跪謝師尊不殺之恩,又趁機向師尊剖白了一番心意,白天蒼雙目冷冷地聽他在那裏自我感動良久,什麽都沒說,拂塵一揮,叫他立刻下山。秦儀擡袖子抹了抹淚花,又叩首,才心甘情願地舍去弟子身份,出去自立門派。

誰曾想,他立的這個門派,竟是疏槐門。

這也能解釋,疏槐山地脈受損一事發生之後,附近門派為何首先将此事報給了三仙臺。因為無論是秦儀的胞兄秦修真人還是曾經的師尊白天蒼,都是三仙臺的人。秦儀之死首先告知這二位知曉也是應當的,不管這件事最終怎麽判決,只要這二位都出手了,衆門派也心服口服。

只是令靈昭沒想到的是,即便這個胞弟都這麽廢物不成器了,秦修真人竟還是選擇無條件地護佑他,将他慣得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被逐出師門了還不改狂妄的作風,為了煉制法器不惜污染地脈。

反過來說,也正是兄長的護佑才導致秦儀這般嚣張。他污染了地脈、害得這麽多百姓面貌畸變也這麽趾高氣揚,因為不論他做出多麽出格的事,都有秦修真人在他身後護持啊!

有個靠山,便這麽草菅人命。同樣是有虞府做靠山的虞山遠,卻是常懷悲憫心,頂風冒雨行醫濟世。二人相比,還真是高下立見。

靈昭感嘆過後,便思索道:封殊臨死之前還要殺光疏槐門的人洩憤,可他不知,這門中掌教身後有秦修真人做靠山。他這一場殺伐是痛快了,但對于秦修真人而言,自己的胞弟被殺,難道會就此善罷甘休?之後衆門派圍攻封龍山莊的時候,這秦修真人為了私仇,恐怕也在當中使了不少手段。

想到此處,她頓時覺得十分不公:“所以事後各派公審之時,衆門派幹脆無視了疏槐門所作的惡,而是将疏槐山地氣被污染一事全部推到了封殊的身上,還宣布要圍剿封龍山莊?”

明含章輕輕點頭:“此事是秦修真人大力主張。當時的理由是,既然出自封龍山莊的封殊心性如此狠烈,僅為了修煉法器便能不顧百姓性命而去強行污染地脈,那麽難保封龍山莊的其他人不會做出同樣的事……”

她心中升起一股怒氣:“借口!”

明含章沉靜道:“并且,封氏雖向來以擅長毒咒之術聞名,但自封龍山莊設立以來,其門中之人便一改先前的作風,從此低調行事,不露鋒芒。因此當時的修真界,無人知曉其門中實力究竟如何。”

他言盡于此,不再多說,但靈昭卻聽得十分明白:“他們要排除異己?”

“是。”

據封龍山莊當時所說,其門中傳承的術法都是沿襲自抱星真人親手所錄的《南星經》。但這麽多年過去,以封氏一族的聰明才智,門中傳習的術法必然早已跳出了這本道經的範疇。

而這種轉變,是玄門各派不願看到的。

自封殷開始聞名時,修真界各門派便對其微末的出身嗤之以鼻。後來封氏一族不僅将抱星真人親手所錄的道經拿到手,還受了虞府的恩情,創立封龍山莊,各門派聽聞此事之後,更是對封氏妒火大漲,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但封龍山莊的地界是虞府掌門虞水遙親手所劃。這其實就意味着,從此以後,封龍山莊便處在虞府的護佑之下,若是有人敢動封氏一族,便等同于向虞府挑釁。

而虞府向來是出了名的護短,衆門派即便是有這個搶奪道經的心思,誰又有膽子去犯這個險?

封殷是個明白人,他知曉當時的修真界有許多門派都瞧他不順眼,想對他族人下手。因此自創設封龍山莊之後,他當即下令族人從此閉門不出,只潛心鑽研毒咒、經營家族,不再去那些門派眼前露面。

玄門各派尋不到殺他的由頭,也只好暫時不言不動,放任他封氏一族逐漸坐大。

但是,也或許是天要亡封氏一族,恰恰在各門派對封龍山莊束手無策的時候,秦修真人聽聞胞弟被封殊一劍割頭的噩耗,登時恨極怒極,越過掌門白天蒼一紙靈書發放天下,直接将疏槐山的慘案捅了出來。

這下,衆門派便如同尋覓許久、終于嗅到了腥味的蚊蠅一般,紛紛跳出來指責唾罵:你封氏一族真是辜負了虞府的賞識,白拿了抱星真人親手所錄的《南星經》。這麽多年閉關不出,不說為修真界做些貢獻便也罷了,竟然能教導出來如此喪盡天良的後輩,足以見你封氏一族有多麽門風不正、道德敗壞了!若是識相,便休再将《南星經》據為己有,乖乖交出來充公,還勉強抵消幾分罪責!

頭一個發話要嚴懲的,自然是這疏槐門掌教秦儀的兄長,秦修真人。

按照秦修真人當時的說法,封絕此人是犯下三項大罪:污染地脈以煉制法器,屠殺山下百姓以封口,殘殺疏槐門修士以消滅證據。如此惡劣的事件,此次若不力懲,難保後來還會有某些心術不正的修士會效仿。

靈昭聽得眉頭直皺:“污蔑。這些分明是秦儀所為,秦修真人為了給胞弟報仇,竟這樣颠倒黑白,将所有罪責推到封殊身上。”

明含章的聲音也有些低沉:“衆宗門見秦修真人報仇心切,便也樂得順水推舟,言明只有圍剿封龍山莊,才算是對得起疏槐山死去的無辜百姓。”

雖然先前對此事真相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但真聽明含章講述了當初的來龍去脈之後,她的心底仍是止不住陣陣怒火上湧,不由道:“……封殊滅掉疏槐門滿門,這确實是他的不對,但是他既然以性命賠罪,這樁仇怨便可以結束了!按理來講,各派公審之時,應當直接宣布這件事到此為止。各門派又怎能做出‘圍剿封龍山莊’這麽愚蠢的決定?那封氏族人向來不出他們的地界,對疏槐門的事一無所知,玄門各派憑什麽去殺害這些無辜之人?”

明含章擡手為她倒了一碗涼茶,看着她飲了兩口。靈昭放下茶碗,站起身在廂房中走了幾步,稍稍平複了心情之後,才回身問道:“後來呢,此事我們鑒心院沒有發靈書許可,這些門派也敢擅自去圍攻一個世家?虞府沒有出面制止嗎?”

明含章輕聲道:“當時我心疾嚴重,尚在明府休養,對此事知曉不多。只後來聽說,前任院主師心禦其實已出面制止了此事,虞府也有派人過來參與公審,讨保封氏一族。諸多壓力之下,秦修真人只好答應暫時不予追究。但是事後,秦修真人卻說動數十個門派,趁夜攻入了封龍山莊。”

“可是至今為止,秦修真人仍舊位居三仙臺副掌門的高位。想必那次圍剿之後,他也順利脫身了吧?”

明含章微微垂着眼簾,沒有回答。

秦修真人乃是三仙臺上代掌門親手所點,修為出衆不說,他多年輔佐白天蒼掌管三仙臺,暗中栽培的勢力其實早已遍布各地,不是說動就能動的。而白天蒼既身為一門之長,一舉一動都幹系着整個門派的前途生死,行事更是要謹慎穩重。哪怕是除掉自己的親傳弟子秦儀,他也是提前布局,待取得全部的掌控權才會出手,這才将秦儀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對待秦修真人這般勢力盤根錯節的副掌門更是如此,沒有絕對的把握,他是絕對不會妄動分毫的。

秦儀被逐出師門,對于秦修來說是一次“敲打”。

但也只能是敲打而已。

所以,在聽聞秦儀的死訊之後,秦修才會沒有絲毫收斂,反倒更加瘋狂,一夜之間說動數十門派攻入封龍山莊。而他這麽做的時候,自然也心知肚明:白天蒼根本不會把他怎麽樣。

橫死之人無處伸冤,持刀之人逍遙高卧。

世間之事,多是如此。

靈昭壓下心頭的厭惡感,低聲道:“封龍山莊自設立以來便處在虞府護佑之下,他們遇害之後,虞府沒有追究嗎?”

“虞清瑛親自出面,将那些動手的門派都暫時封鎖。待各派公審之時,該殺的殺,該廢的廢。”

她眼中忽地閃過一絲殺意:“唯獨放過了秦修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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