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阿星在磨刀,長腳蹬在邊上,弓起的腰像是一把彎刀。在他的身邊,四散着好幾個勁裝男人,正握着刀警惕地掃向各處,生怕再遇到襲擊。
他們一路上,只在野外休息,不入城鎮,只有非常必須的時候,才會進城池補充必需品。
直到這幾日,追兵才少有趕來,可他們不敢放松戒備。
畢竟追趕他們的人,如同瘋狗。
就和他們的主子一樣,都是瘋瘋癫癫的狗東西。
角落裏,有人在哭。
聲音微弱,時不時抽噎,聽着像是要暈過去。
去四周查看情況的幾個人回來了,低聲說道:“沒有追趕的痕跡,今天應該能休息。”
阿星冷淡地說道:“分成兩組,輪流守夜,不可放松。”
“是。”
那人聽着哭聲,下意識看向那個角落,又道:“那小郎君……”
“不必理他。”阿星還是那個冷淡的模樣,“哭累了就會睡了。”
那人聽了,也只好作罷。
他們也的确沒這個心力去管一個孩子的心情。
說是孩子,其實年紀已經不少,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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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這一次行動裏,唯一一個救下來的男丁。
叫黃福。
黃福是這一代黃家嫡系歲數最小的孩子,還沒有踏上官場,甚至還沒有體察世态炎涼,只将周圍人的恭維當做理所應當,一朝被貶,他懵懂無知,很難适應這種天差地別的境地。
流放的日子裏,大哭大鬧也有,情緒崩潰更有之,可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寬容他,等待着的只有官兵兇狠的鞭打。
漸漸的,黃福也不哭了。
流放的路上,他們這群細皮嫩肉的貴族出身,根本就沒有說話的力氣,每日光是走路,就已經花費了全部的體力。
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永無寧日。
可就在半月前,黃福敏銳地發現,他的祖父與父親,情緒似乎別有不同,比起之前的沉默,更振作了些。
自從踏上流放之路,就算幾個年長者心性再怎麽堅定,也不能接受如今的狼狽。尤其是那烙印在他們身上的刺字,更是恥辱的象征,日日夜夜捶打着他們的心。
黃福不知所以然,卻本能地知道,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而在幾日後,一場驟變,印證了黃福的猜想。
那天晚上,他們筋疲力盡,實在是走不動了,官兵才讓他們歇息了一會。
就在他們圍坐在一起,不出聲呆坐的時候,突然有人沖殺出來,将官兵和押解的犯人分成兩邊。
官兵被這些突然沖出來的人攔住,一時間無法看清囚犯的行蹤,喊打喊殺聲,幾乎充斥着黃福的耳朵。
他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人趁亂帶走。
一路颠簸逃亡,等天明安定下來,黃福才驟然發現,跟着一起逃出來的人,只有祖父黃慶天,父親,大哥,還有他。
只有四人。
其餘的男女老少,都不在其中。
彼時的黃福還以為,其他人是不和他們在一處,可是某天夜裏,黃福半睡半醒間,聽到祖父在和那個叫阿星的人說話。
“王爺,打算怎麽做?”
“謀而後定,徐徐圖之。”
黃慶天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到了他這個歲數,有些事情不用說太明白。
等阿星離開後,黃福聽到父親走了過來,坐到黃慶天的身旁。
“父親,這一次逃出來,只帶了權兒和福兒,其他的人都……就這麽坐視他們被流放嗎?”
流放的路上何其苦,已經有不少人發了病,卻沒有藥可以吃,只能痛苦煎熬着。
“癡兒,這一次營救,是瑞王出力,他遠在封地,能派人來營救已是不錯,你還多想什麽?”
“可是老夫人……”
黃慶天忍耐着搖頭:“若我有法子,怎會将母親棄之不顧?她們都是拖累,若是帶上她們,我們根本逃不出來。”
兩個長輩的談話,對黃福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他隐約知道,會來營救他們的人,只可能是瑞王殿下,可黃福從來都沒想過,在祖父和父親的心裏,女眷會是拖累。
就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也在他們摒棄的行列。
年少的黃福,只覺得這想法過于陰毒。
家人,難道不該同甘共苦嗎?
翌日起來,黃福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在他們重新上路時躲得遠遠的,不肯與他們一路上。
誰成想,這份任性在最後,居然挽救了他一命。
因着黃福耍脾氣,帶隊的阿星又不是那種會顧忌他的人,直接甩了兩個人看着他,就丢下他在隊伍後。
黃福索性大鬧脾氣,尋了個城鎮狠狠睡了一覺,結果醒來的時候,被突然出現在他床邊的阿星吓了一跳。
“你,你怎麽……”
“你叫黃福?”阿星冷冷地問,在他的身上,彌漫着一種,黃福近些時候,根本不陌生的味道。
那是血氣。
“是,是的。”
阿星的聲音有幾分古怪:“倒是真有幾分福氣。”
“我祖父他們呢?”
黃福剛才下意識回答了阿星的話,緊接着,為那血腥的味道感到奇怪,臉色猛地煞白,飛快坐了起來。
這時候,黃福才看清楚,阿星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傷口。
許多剛包紮好的地方,還在不斷滲血。
“都死了。”阿星簡單說道,“遇到了埋伏,是陷阱。”
黃福的耳邊嗡地一聲,好似什麽都聽不清楚,只能看到阿星的嘴巴張張合合,良久,才嘶啞着問。
“陷阱?”
阿星:“一開始劫走你們時,應該就是被故意放的,為的是,能夠名正言順地解決掉你們。”
“什麽意思?”
黃福覺得自己腦袋一片霧沉沉,根本聽不明白阿星話裏的意思。
阿星索性掰碎了,直白地說道:“皇帝故意讓我們劫走人,然後在必經之路設下了埋伏,将你祖父,父親,大哥,全都殺了。”
那群人的目标就是黃家人,所有致命的招式都是朝着他們去的,不然,阿星未必能帶着剩下的人殺出來。
阿星捂着滲血的胳膊,冷聲:“現在穿上衣服,立刻跟我們走。不然,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隊伍裏只有三個黃家人,很快,他們就會知道數量對不上。
以他們那股兇殘的勁兒,黃福是危在旦夕。
黃福呆愣了會,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得,我得去看看,我不信,你在騙我,我不……”話到最後他的聲音尖銳,已經近乎慘叫。
咚!
阿星一拳打暈了黃福,将他背起來。
他們一路逃亡,盡力避開追殺,直到這幾日,應當甩開了那些人,這才敢多休息一夜。
只是黃福自那後,一直都是一副頹廢的模樣,時常還半夜哭泣。然身邊的人全都是在生死線掙紮的人,根本沒有閑情逸致去安慰他。
是夜,黃福又哭着睡了過去。
阿星磨好刀後,坐在火堆邊上沉默地刻着一塊木頭。
他沒事幹的時候,就經常會刻許多小木人。在他瑞王府封地的房間裏,擺着許許多多沒有臉的木偶,大小都有。
匕首在阿星的手指上甩着刀花,很快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沉默地削木頭,直到圓圓的小腦袋有了雛形,忽然,阿星按下所有的動作,猛地看向一個角落。
不到兩個呼吸,他立刻拍醒了其他人。
“走。”
他冷漠地砸下這句話,将昏睡中的黃福拽起來,一起拖上了馬。
披星戴月,他們再次逃亡。
…
這兩日,上虞苑尤為熱鬧。
外國使臣已到,負責的禮部官員忙得腳不沾地,驚蟄他們這些在上虞苑幫忙的宮人,也時常出沒在各處。
驚蟄得以看到那些藩國的使臣,的确一個兩個都和他們不盡相同,有人的眼睛居然還是藍的,這實在太過稀罕。
世恩回來的時候,還忍不住說:“怎麽會有人的眼珠子,居然是這般顏色?他們真的不是妖怪嗎?”
廖江恹恹地說道:“你不是看到過他們的影子,有影子就是人了吧?”
世恩振振有詞:“這可不好說,鬼才沒有影子,可是妖怪應當是有的吧。”
廖江:“你管他們到底是人還是怪物,份內的事情做好不就完了?”
他接連嗆了世恩兩句。
世恩可不是好說話的脾氣,當即就不客氣地說道:“你自己沒伺候好,把好差事給丢了,沖我發什麽脾氣啊?”
此時,正是他們休息的時候,世恩這話一出,就有好幾個人看過來。
廖江的臉色微變,惱怒地瞪了眼世恩,就起身朝門外走去。等廖江的身影消失,世恩更來氣了。
他看向驚蟄,“他這人,之前瞧着還是好模好性的,現在看,也是個小肚雞腸。”
驚蟄:“你都知道他丢了好差事,就不要理他。”
世恩:“是他自己做錯事,才被罰了出來,難道還是我害他?我做什麽要讓他這種人。”
他氣呼呼地坐下來。
自打外國使臣到了,紛紛入住上虞苑後,各處自然分去了宮人伺候。
來的藩國,有的原本就常年進貢,和朝廷關系親密,那使臣自然态度溫和,對伺候的宮人也多有賞賜。
有的關系不尴不尬,就很是一般,只當做普通奴仆使喚,還有的尚留着奴隸的習俗,對宮人動辄斥罵。
廖江原本被分配到的,是前者。
這是好事一樁,廖江也很是高興,每日都熱情高漲。
可是昨日,他卻是比尋常更早回來,一副被雨打芭蕉的沮喪樣。
驚蟄還是聽了世恩說話,這才知道,廖江去伺候的時候犯了大忌,為使臣們送去不吃的食物,結果使臣大發脾氣,雖沒有懲罰廖江,卻是将此事報給了總管。
廖江自然被換了下來。
剛好,其他一處還缺人,廖江就頂替了去。可這新的藩國使臣,卻是個脾氣暴躁的,原本的宮人就是被他罵怕了,而今廖江才去了一日,就被狂風暴雨狠狠襲擊了一波,這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要不是吃飯的時候還能聚到一塊,驚蟄根本見不到他們原本宮裏來的人。
畢竟被分去各地伺候後,宮人多數也就近住着,以免主子夜半要伺候時,這宮室卻沒了人。
驚蟄和世恩卻是沒有被分到哪裏去。
世恩還是照舊跟在胡越的手底下做事,驚蟄倒是跟了一個華雲飛的大太監。
驚蟄原以為世恩會不高興,可沒想到,世恩卻非常滿足。
“跟着胡總管,才是最安全的。”私底下,世恩才和驚蟄露了口風,“這些藩國使臣,有的,連官話都不會說,還得跟着禮部的大人幫忙翻譯,這要是起了沖突,縱是被打死了,難道還有誰能給咱出頭不成?”
世恩這話看得透徹。
這些使臣前來朝拜,自然不會随便殺人,以免得罪了景元帝。可要是真的發起脾氣來,就算殺了一兩個宮人……那也不算是什麽大事。
人命比草賤。
世恩可不想為了這小小的賞賜,卻害了性命。
驚蟄颔首,深以為然。
在使臣們抵達後,驚蟄的事情倒是少了些,每日還算輕松,就是跟着華雲飛盤點各處的庫存,也負責處理使臣間的問題。
他這一次的調動,是胡越故意的。
胡越自打唐吉去了太室宮後,很是低沉了一段時日。只是面上不顯,行事作風還是照舊。
随着唐吉傳回消息,說是人已經适應了太室宮的生活後,他總算不那麽提心吊膽。
唐吉歲數小就跟着他,可以說是胡越養大的,他就這麽一個徒弟,自然比別個關切。
唐吉沒事,胡越自然有心情處理其他的事,第一件就是将驚蟄安排在別的位置上,跟着華雲飛走動。
不管寧宏儒的警告是為了什麽,可驚蟄在韋海東面上能說得上話,光是這麽一樁,就足夠震懾胡越。
華雲飛的性格強硬,有個小小的毛病就是護短,有他在前面,底下的人做事都不算太難。
最重要的是華雲飛那可是個好去處,要是驚蟄将來想留下,這也方便。
驚蟄跟着華雲飛,事情比跟着胡越要少,可實際上,也不能算多輕松,畢竟華雲飛的職責很是緊要。
驚蟄跟在他的身邊,短短幾日學了不少東西。
這麽多個使臣裏,華雲飛最是頭疼的,是越聿人。
越聿人,是游牧民族。
在諸多藩國裏,他們是最桀骜的一支,盡管來朝,可使臣的态度卻頗為不善。
當然,這只是面對他們這些宮人,在面對景元帝時,華雲飛聽說,他們還是很得體守禮。
只是,伺候他們的宮人,已經換了好幾個,再這麽下去,真的沒有人敢過去。
誰都不想要伺候脾氣不好的主子。
一想起這事,華雲飛就有些頭疼,尤其是知道,剛換去的宮人被打傷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
之前幾個,還只是将人罵得受不了,現在還動起手來了?
別宮派人來請,華雲飛帶人趕了過去。
只是心中再有怒意,還是得按脾氣。
這一次,驚蟄也跟着過去了,這越聿人居住的地方,需要穿行過馬場,遼闊的原地上,他隐約能看到一行人正在遠處,為首的那人,看着有點眼熟。
“驚蟄。”
前頭的魏亮發現驚蟄落下,回頭叫他,驚蟄急忙三兩步跟了上去,沒有再看。
越聿人居住的別宮,布置得很有塞外的氣息,禮部在其中,自也有幾番指點。
華雲飛帶着人到了別宮外,等了片刻,才有人來帶着他們進去。
驚蟄跟在華雲飛的身後,留意到這些越聿人長得人高馬大,而且多是留着長長的辮子盤在脖上,服飾裸露着雙臂,與他們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越聿人的使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他只會粗糙的官話,說起來,有幾分叽裏咕嚕,華雲飛仔細辨認了一會,才發現,使臣說的是,新來的宮人偷了他們的東西。
華雲飛眉頭微皺:“敢問是哪位宮人?”
使臣叽裏咕嚕了一會,身邊的護衛就出了去,很快将一個癱軟着的人拖進來。
驚蟄臉色微動,那昏迷的臉,正是廖江。
原來廖江是被分配到這裏來伺候?
驚蟄低着頭,趁着使臣在和護衛說話時,聲如蚊蚋:“小的認得他,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華雲飛看似沒有任何反應,只有緊繃的下颚微動,示意聽到了。
護衛端來了水,潑在了廖江的臉上,慘白着臉的廖江悠悠轉醒,尚不知自己在何處,喃喃着:
“我沒有偷東西,我真的沒有偷東西……”
他說的話,越聿人聽不懂,可護衛能猜到他在辯解,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廖江捂着肚子抽搐了兩下,像是認命般低下頭,那下意識的反應,看得出來,之前也挨了不少打。
華雲飛出聲和使臣溝通,問起他被偷盜的是什麽東西?
使臣比劃着,說是一柄名貴的匕首。
華雲飛:“可曾在他的身上搜出來?”
使臣說沒有,可是前兩天廖江沒來時,東西都沒出事,他一來,就丢東西了。
所以肯定是廖江偷的。
驚蟄聽完這使臣的邏輯,都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平靜,莫名想要罵人。
華雲飛聽完前因後果,鎮定地說道:“既然使臣沒有證據,證明他偷盜了您的匕首,怎麽能随意毆打他?”
使臣聽出華雲飛的意思,臉色變得有幾分強硬:“你的意思,是想維護你們的人?”
“沒有證據,就不是罪人,這麽打,也只能屈打成招。若是使臣真想徹查,不如請來侍衛,将整座別宮徹查一番,如何?不然依照我朝律法,使臣這樣的做法,可是要上公堂的。”
使臣嗤笑了聲,想借機搜宮?
根本沒将華雲飛放在眼裏,他抽出了随身佩戴的彎刀,叽裏咕嚕地說起來。
“縱我現在殺了他,又如何?”
“那您就得從這裏離開了。”華雲飛冷靜地說道:“這是赫連國土,不是你越聿國,你敢放肆?”
使臣皺眉,兇狠地瞪向華雲飛。
華雲飛擡起頭,朝着使臣笑了笑,竟是毫不退縮。
使臣冰冷地注視着華雲飛,半晌,還是退讓了。正如這不男不女的死太監所說,他的确不敢冒着惹怒赫連皇帝的風險。
他哼了聲,将刀收了回去,罵罵咧咧地朝外走去,路過廖江時,還惡意地踹向他的肋骨,直将人踢到邊上,竟是甩臉走了。
華雲飛:“驚蟄,魏亮,将他擡起,跟我走。”
驚蟄和魏亮本來就心中帶着火氣,急忙上前去,将昏迷過去的廖江擡起來,跟在華雲飛的身後離開。
那些越聿人虎視眈眈,看着有幾分不善,可到底沒敢動手,任由着他們出去。
待離開了別宮,魏亮的牙齒咬得嘎吱作響。
“真是一群蠻人!”
剛才聽着那越聿使臣的話,他都快氣得憋不住話,是得拼命壓着脾氣,這才沒亂來。
“總管,怎麽有人這麽不講道理?”魏亮說道,“一點證據都沒有,就生生把人打成這樣!”
驚蟄一邊聽着魏亮的話,一邊留意到手掌的濕潤,他突然出聲打斷他的話:“廖江的情況不大對。”
他擡起手,掌心赫然是鮮紅的血。
華雲飛皺眉,幾步上前,扒開廖江的後背,是縱橫交錯的鞭痕。
哪怕一直很冷靜的驚蟄,在看到這痕跡時,都呼吸粗重了幾分,咬住了牙。
華雲飛:“将人快些帶回去。”
魏亮索性将廖江背了起來,急匆匆跟上了步伐。驚蟄走在後頭,時不時扶着要滑落下來的胳膊,免得昏迷的廖江脫力摔倒下來。
這一路回去後,華雲飛吩咐着将廖江放到床上,又出了門去,很快拖着個老太監進來。
魏亮一看到他,臉色高興了幾分,顯然知道他的身份。
“顧老,您快些看看他。”
這老太監走來,開始檢查起廖江的身體,半晌後,慢吞吞地說道:“死不了。”而後,開始給他處理傷口。
就算是華雲飛,也不免松了口氣。
魏亮:“總管,廖江這樣,肯定是沒法伺候的,難道還要再補人過去嗎?”
“不補。”華雲飛冷冷地說道,“真當自己是自己地盤。”
越聿使臣一看就是故意找事,別說有沒有這樣的匕首,縱是真的有,這匕首是誰偷的,那還不可知呢!
要說廖江這樣的小太監偷點錢財,那華雲飛還可能相信幾分,一把匕首再名貴,廖江是瘋了才會去偷。
對宮人來說,若是在平日裏搜出如匕首這樣的利器,那可是不小的罪名。
廖江難道還上趕着給自己找事?
那頭,老太監正在被廖江的後背上藥,顯然将他給疼醒了,那略帶哭腔的哀嚎着實可憐,老太監還一邊慢悠悠地說話:“能嚎叫,就說明還有幾分體力,且忍忍,別待會沒了力氣。”
廖江痛得臉都扭曲起來,這要怎麽忍啊!
就在他再次慘叫時,一團柔軟的布條塞進廖江的嘴裏,熟悉的聲音響起:“咬住,免得咬斷了舌頭。”
……驚蟄?
廖江唔唔了兩聲,根本聽不出來要說什麽,不過驚蟄好像知道他的擔心,平靜地說道:
“華總管把你帶出來,沒事了。”
一聽這話,廖江的鼻子一酸,原本幹嚎都沒哭,這下卻是哭得稀裏嘩啦。
老太監一邊搖頭,一邊處理着血肉模糊的後背。
等血水換了幾盆,廖江的後背都包紮了起來,厚厚的一層顯得有些刺目,好在他胸腔和腰腹被老太監一一摸過,骨頭沒有斷裂,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華雲飛看着神色萎靡的廖江,淡淡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很不舒服,不過,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越聿使臣到底丢了什麽?”
“小的,真的沒有偷東西,今日和昨日一般,只是在別宮內伺候。他們,不人我們靠近,屋裏,也都是越聿人,根本不可能越過戒備,去偷東西……”因為傷勢太疼,廖江說話斷斷續續,“午後,使臣突然砸了杯盤,不知說了些什麽,而後,就讓那些護衛開始搜身……”
越聿護衛根本沒搜出來,所有人身上,都沒這把所謂的匕首,結果,使臣在伺候的宮人裏看了一圈,忽而暴起,一腳踹向廖江。
廖江好生委屈:“他們說,因為我是新來的,剛去就丢東西,所以肯定是我偷的……可是,我連別宮的布局都不清楚,怎麽可能偷?”
他不肯認,使臣就讓人拿鞭抽他,疼得廖江滿地打滾。
不過,廖江這個人,莫名有幾分倔性。如果事情真是他做的,他就痛痛快快認了,可偏偏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縱是疼暈過去,還是半個字都沒認。
“有種。”華雲飛贊賞地嘆道,“不必擔心,往後你不用再去。”
他算是給廖江吃了一顆定心丸,免得他不敢安心養傷。
越聿使臣,分明就是要屈打成招,只是沒想到選中了廖江,愣是咬住了牙,什麽都不肯認。
這事不大不小,但華雲飛沒打算拖延,他留下驚蟄照顧廖江,帶着魏亮急匆匆出去。
端看他那模樣,應當是要将這事報上去。
驚蟄留在屋內,給廖江倒了點水。人趴着不好喝水,驚蟄就拿着勺子,給廖江喂。
廖江口很渴,可被喂了幾口,就已經不好意思起來,愣是不肯再喝。
驚蟄聲音平靜:“再喝兩口,你想多,也沒有了。”
喝多了水,以他這樣的傷勢,要起來如廁肯定非常麻煩,只能盡量少吃一些。
廖江勉強又喝了兩口,就搖了搖頭。
驚蟄收了回去,放在桌上,準備待會一起拿出去洗。
“……驚蟄,我真的,會沒事嗎?”廖江很累,很困,很痛,卻還是睡不着,“那畢竟是……”
“他們是藩國。”驚蟄淡淡說道,“這裏,是我們的國土。放心吧,沒有将你送回去再吃苦頭的道理。”
廖江聽了這話,總算安心下來。
奇怪的是,華雲飛才是總管,也是他據理力争才将廖江給帶回來,可他的承諾,廖江還是有幾分惴惴不安,而驚蟄說完後,他才算是真正放下心來……
然後腦袋一歪,直接睡暈了過去。
驚蟄回頭看他一眼,嘆息着搖了搖頭。
兩刻鐘後,華雲飛帶着魏亮回來,只說事情已經解決,往後不必再往越聿送人。
驚蟄看向屋內,若有所思:“近來諸多藩國使臣抵達,不年不節,偏偏在這個時候,可是有些緣由?”
這要是皇帝陛下的壽辰,亦或者是太後的壽誕,那還情有可原,可這個時節,這些使臣為何來朝?
華雲飛敏銳地看了眼驚蟄,心道這小子倒是敏銳。
可這些,普通宮人知道太多也是無用,華雲飛并沒有給驚蟄解釋,而是叫他和魏亮回去後,不要随意提起此事。
兩人自然知道輕重。
畢竟是一國使臣,他們不過宮人,要真的鬧起來,胳膊還是擰不過大腿,廖江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
回去後,驚蟄果然從世恩的嘴裏,得知了這件事的只言片語。可世恩也只知道,有別宮出了事,再詳細的是,他卻是一概不知。
華雲飛封鎖消息的速度很快,并沒叫事情洩露出去。
這夜睡下,許是因為廖江的事,驚蟄翻來覆去有點睡不着。
他看了眼在睡的世恩,偷偷摸摸起了床,迎着微涼的夜風,人更是清醒了幾分。
他一直惦記着那個越聿使臣。
這倒不是驚蟄多慮,實在是系統曾說過,未來朝廷有可能被外族的鐵騎踏入,而越聿正是游牧民族,今日一見那使臣的态度,也是非常倨傲,瞧着就讓人不喜。
越聿故意生事,還是在這節骨眼上……
話說,他們到底為何在這時候來朝?
“夜半不睡,在外游蕩,明日怎有力氣做事?”熟悉的嗓音響起,清冷中,帶着幾分興味,“驚蟄,你不乖。”
“我只是有些睡……”
驚蟄一頓,看着地上的影子。
在他的身後,一個遠比他更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将驚蟄原本的影子徹底吞噬,遮掩得嚴嚴實實。
“容九不也是如此?”驚蟄回頭,果然看到高大的男人,“難道你要說,今天是你夜巡?”
容九漫不經意地颔首:“你猜對了。”
驚蟄皺了皺鼻子,根本不相信。
誰人夜巡,一路從太室宮巡到了這裏?不該一直在太室宮守着嗎?
這裏距離太室宮,可還有好長一段距離。
“你睡不着?”
驚蟄歪着頭,打量着容九。
“為何不認為,我是夜半被人吵醒?”
這個時辰,說是熬夜也可,說是被人吵醒,那也是很有可能。
“要是被吵醒,你可不會這麽平和。”驚蟄笑眯眯地揶揄容九,“說不得,會變成非常可怕的怪物。”
“然後将你吃了。”容九冷淡地嘲諷了聲,“怪是會想。”
驚蟄見到容九,自是高興,根本不在意這話,絮叨了幾句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思慮,左顧右盼,悄悄地将容九拖到了陰影裏。
容九揚眉,任由着驚蟄動作。
驚蟄小聲:“容九,你在殿前,是不是會知道許多事?”
容九:“想問什麽?”
驚蟄被容九一語戳破心思,也免去那些鋪墊,直率地問道:“這時候,不前不後,不年不節,為何這麽多使臣,會在這個時候來朝?”
容九:“因為,這是百年前,赫連先祖和諸藩國停戰的時間,他們俯首稱臣,歲歲來朝。”
驚蟄:“歲歲?”
“這個傳統,在三十年前,先帝那會,就已經暫停。”容九冷淡的聲音裏透着幾分怪異,“先帝文治尚可,武功不成,有些藩國起來反心,率先破壞了協議,自此後,除了每年的貢禮還會送來,使臣倒是不經常來朝。”
驚蟄蹙眉,若是這樣,那為何又重新撿起來這個習慣?是因為這些藩國,被景元帝吓得虎軀一震,納頭就拜?
這怎麽看都不太可能。
越聿使臣,那叫一個桀骜不馴。
這鼻孔朝天的姿态,足以表露他們的态度。
“皇帝登基後,手腕比先帝鐵血殘酷,雖不至于叫他們聞風喪膽,不過大部分的藩國還是願意歸屬,只除了越聿,和陰,高南這幾個,時常會趁着秋收劫掠其他藩國。”
驚蟄挑眉,這聽起來,多少有點無惡不作。
“那我們的邊境?”
“偶爾有之,不過不敢做絕。”容九神色淡淡,“多是在周邊騷擾。”
饒是如此,驚蟄也有些氣鼓鼓。
容九覺得有趣,伸手去摸驚蟄的腮幫子,順帶将最後的話說完。
“這次使臣久違來朝,六部和內閣那些人,是希望能夠展現威嚴,折服他們。而藩國,有些是為了求朝廷為他們主持公道,也有的,是借這個機會試探國力。”
這件事非一日之功,會這般熱鬧,全靠各方的心思。
驚蟄起初有點迷糊,後頭倒是聽了個明白,露出幾分古怪的表情。
“……想要震懾藩國……所以這一次,之所以會把地點選在上虞苑,難道是想讓他們……”
驚蟄吞吞吐吐,沒将話說完。
世恩多次提起的高頭大馬,上虞苑這極廣的占地,以及諸位重臣的希冀……
難道說,景元帝想在上虞苑練兵?
容九捏着驚蟄的下巴,手指輕輕地搔着,像是在撸着什麽小獸,慢悠悠地哼道:“怎麽這麽聰明?”
驚蟄一把拍開容九的手,羞惱地瞪他一眼,怎麽越來越愛動手動腳?
就跟在撸小狗似的。
容九涼涼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事情這般繁重,還得認真抓緊幹活,好不容易擠出一點時間過來,卻還被人嫌棄……”
冷冰冰的嗓音,卻說出這樣的話,着實讓驚蟄哭笑不得。
他無奈伸手去,重新抓住容九的手指,歪着頭看他,“就這麽想我呀?”驚蟄這話輕輕的,帶着幾分羞怯,可明亮的黑眸卻率直地望着容九。
叫人怎麽能給出個否定的答案?
容九原本是想逗弄他,一時倒是燃起別的情緒,慢慢将人拉到懷裏來。
“聽。”
驚蟄趴在容九的身前,聽着那比往日節奏更快的心跳聲,不由得抿住了嘴。
若不這樣,他怕是要嘿嘿笑出聲。
大半夜,容易将人吓壞。
驚蟄将頭埋在容九的懷裏,深深吸了口氣,那熟悉的蘭香穿過他的肺腑,在胸腔裏停留了許久,這才長長吐了出來。
“你怎麽開始喜歡蘭香?”
驚蟄輕聲道。
之前,驚蟄在容九身上,很少聞到多餘的味道,好像是因為不喜歡。
驚蟄在收了安神香後,偶爾身上會有安神香的氣息,可是身為安神香的前主人,容九就好像根本沒用過。
容九:“有用。”
驚蟄眨了眨眼,容九的答案不是喜歡,而是……有用?
尋常富貴人家,侍女在衣裳漿洗晾曬後,都會用香薰過一過,不會太過濃重,可也會免去衣櫃的異味。
香料的選擇,多也是看個人的喜歡。
驚蟄見容九近來身上,總是有着淡淡的蘭香,還以為是他喜歡這個味道,結果居然是有用?
……那是為了遮掩什麽?
驚蟄抱緊容九的腰,趴在他的懷裏用力吸吸,聞來聞去,還低頭去聞那細長的手指,試圖嗅到一點點血氣。
但很幹淨。
只有淡淡的蘭香。
驚蟄捉着容九的手指,嘀咕着:“難道猜錯了?”
另一只大手蓋住了驚蟄的小狗頭,男人淡淡地說道:“何時才能再開竅些?”
驚蟄頂着大手擡起頭,“要沒開竅,那還不能看上你呢。”
容九揉了揉:“往後,不可對別人這麽做。”
驚蟄回想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不就是到處嗅嗅嗎?難道容九不喜歡這種?他也沒有太亂來吧?
容九看着驚蟄那迷迷糊糊的模樣,用力搓了搓,愣是将驚蟄的頭發搓得毛毛躁躁,而後抓着其中幾縷,低頭聞了聞。
容九似乎有些滿意。
摸起來的手感比之前好了許多。
驚蟄出神地看着容九的動作,男人冷白的手指抓着那幾縷頭發,在聞過後,竟又落下幾枚輕飄飄的吻。
那矜貴優雅的動作,讓驚蟄的心口撲通撲通跳得更快,他踮起腳尖,主動伸手抱住容九的脖子,湊上前去。
他沒有索吻,可是很乖,眼睛濕漉漉地看着容九。
容九一手掐着驚蟄的腰,将人半抱起來踩在自己的靴子上,另一只手托住驚蟄的後脖頸,低頭咬住他的唇。
“唔嗚!”
怎麽每次都是咬來咬去?容九肆意撕咬,總會讓驚蟄有種自己要被徹底吞掉的錯覺。
容九的力氣很大,勒得驚蟄的後腰有些疼,敏感的上颚被反複舔舐,細細的癢意讓他面色泛紅,幾乎喘不過氣來。
驚蟄不得不捶了幾下容九的肩,才得以逃出生天,“你每次都像是……要吃了我一樣……”
他一邊低低喘氣,一邊小聲抱怨。
容九低沉着聲:“是你不給吃。”
可真是将人餓得腹中打鼓。
驚蟄身體微顫,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在這個時候聽着容九的聲,總會撩撥得人心癢癢的。這種細細密密的癢意,會滲進血肉骨髓,撥弄着驚蟄近乎不存在的情欲。
他能感覺到某種不該有的沖動……
在試探着冒頭。
驚蟄默默繞到了容九的背後,推着他往門邊走。
“這就趕我走?”容九的聲音裏帶着點點笑意,“用完就丢。”
那意有所指的話,讓驚蟄很想跳腳。
……那分明是互相用!
蹭來蹭去的事情,怎麽能說是一個人單用的呢!
驚蟄心安理得地理順邏輯後,繼續推着容九往外走。
“快些快些,再聊下去,都要起來做活了。”
驚蟄小氣吧啦地計算着自己還能睡多久,然後非常痛苦地發現,能有一個半時辰,那都是多的。
容九:“告假。”
驚蟄呵呵了聲,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還能甩上官臉色看,有容九這麽一個下屬,韋統領可也真是慘。
他用十二分的意志力,将容九“趕走”,這才偷偷摸摸回去睡,原本還亂七八糟的腦子一躺下去,人跟周公召喚般睡了過去。
翌日,還是被世恩拍醒的。
世恩狐疑地看着驚蟄東倒西歪,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你昨天沒睡好?半夜起來了?”
這一看就是沒怎麽睡。
驚蟄打了個哈欠,捂着嘴巴,悶聲悶氣地說道:“睡不着,就起來走走。”又打了個哈欠,他摸了一下眼角,竟有幾分潮氣。
“你的嘴巴……”世恩湊近了幾分,好奇地說道,“怎麽有點腫?”
昨夜吃的東西,也應當沒什麽辣口。
驚蟄身體微僵,手指碰了下嘴唇,用力揉搓了幾下,又搓得更加紅腫,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做夢咬的。”
世恩沒放在心上,見驚蟄清醒後,就出去洗漱。
獨留驚蟄坐在床邊,念着容九的名,氣得牙癢癢。
昨夜,驚蟄将容九“趕走”,可也不是那麽順順利利,多少還是付出了代價。
驚蟄的舌頭被咬腫了。
怎麽現在連嘴巴也是??
驚蟄爬起來,換衣服的時候,一枚小小的鑰匙滾落下來,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他低頭看着地上的鑰匙,這才想起來,昨夜容九在離開前,将這枚鑰匙交給了他,結果他揣着回來睡覺,一躺下就睡着,連衣服都沒脫下,現在皺巴巴的,根本不能見人。
驚蟄彎腰撿起這枚鑰匙,看了幾眼。
昨天太晚,驚蟄也沒來得及細看,而今看着這鑰匙倒沒什麽尋常,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挂鎖鑰匙。
容九昨天是怎麽說來着?
“這是個禮物,埋在你家池子邊的桃樹下,不過,不知你會不會喜歡,所以這鑰匙交給你。”
是禮物,卻又不像是禮物。
容九将是否打開禮物的選擇權,交給了驚蟄。
驚蟄當時只覺得好笑:“你埋在我家桃樹下,我怎麽可能看得到?”他又出不了宮。
容九意味深長地道:“總會有機會。”
驚蟄不在這個問題糾結,将鑰匙收了起來:“既是禮物,還是你送的,我怎麽會不喜歡?”他仰頭看着容九,笑吟吟地說道。
月光毫不吝啬,讓驚蟄沐浴在銀白色之下,那勾起的笑容鮮活生動。
是青澀、羞怯生長的果子,慢慢悠悠地挂在枝頭,毫無警惕心,根本不知道低下頭來的野獸,懷揣着什麽過分可怕的念頭,還親昵地蹭蹭怪物的鼻子。
“你真的會喜歡?”
“當然。”
“不會怕?”
“為什麽要怕?”
驚蟄非常自信,他都知道容九是什麽壞心眼的人了,就算再離譜的禮物,他肯定還是能接受的!
容九背着手,輕輕笑了。
高大的身體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情,卻能清楚得聽得出來,那笑聲裏,沒有半點溫度。
“驚蟄,”那聲音很溫柔,卻也如出一轍的冰涼……給予不了半點柔軟,反倒像是某種惡意的詛咒,“需記住你的話。”
驚蟄:“……”區區一個禮物,作甚這麽陰森森?
吓人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
驚蟄:區區一個禮物.jpg
還是驚蟄:……啊啊啊啊不要什麽都當禮物啊(手忙腳亂把土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