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乾明宮內,寧宏儒正躬身,給景元帝戴上最後的佩飾。天色還未破曉,整座宮殿燈火通明,卻連一點多餘的聲響都無,只餘下徹底的寂靜。
景元帝只略動了幾口早膳,就去上朝。
寧宏儒看了眼,微微皺眉,什麽也沒說,趕忙跟在皇帝的身後。
這日早朝,最先說話的人,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朝堂上,鴻胪寺官員率先出列,朗聲說道:“陛下,鴻胪寺內,安南,越聿兩族皆是派人商議,道使臣團希望在十月前能離去。再晚些時候,大雪難行。”
話音剛落,便有其他官員說話。
“不妥,和陰的判處還未落下,若是讓他們這般回去,有損顏面。”
“眼下不過九月,難道在十月前,還不能有所決斷?”
“荒唐,如此大事,怎可輕易言論?”
鴻胪寺官員不過一句話,就引起了朝廷上的争執。
上虞苑的事,如何發落和陰,這兩樁只要一提出來,文武百官各有意見,争執不下。
時至今日,都還沒定論。
有那尚武的,想要狠狠地打;也有主和的,只說派出使者訓斥,好叫和陰人長長記性。
只是這朝廷中,打先帝起,遺留下來的風氣就是主和為上,主戰派雖聲勢大,卻也比不過其他人等。
張閣老笑眯眯地說道:“倘若和陰人知道,光是為了這麽個事,都能争執上兩個月,這本就贻笑大方,何須等日後,再覺得丢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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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張閣老,也是內閣的小閣老。
是踩着黃慶天的屍骨,走進內閣的人。
黃慶天的事情,幾乎是他一手操辦,幹脆利落得很,不管是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只是有時嘴巴尤其毒,能夠把人給噎死。
景元帝任由着文武百官吵了兩個月,卻是一句話都懶得搭理,今日尤是如此。
只是聽着聽着,就朝着寧宏儒擺了擺手。
寧宏儒會意,欠身退了出去。
景元帝的身邊,任何細微的小事都值得關注,更別說,是寧宏儒這樣的人物。
他一動,就有不少隐秘的視線追了上去。
一時,又有人主動提起黃太後。
說這話的人,是黃長存。
他是光祿寺少卿,說不上多麽實權的位置,卻也清貴。
人也長得一表人才,甚是儒雅。
“陛下,太後身體孱弱,久居宮中,許是心情郁郁。不若讓太後娘娘移居別南宮,或許能有好轉。”黃長存說得情深意切,“要是太後娘娘身體好轉,這後宮也能重回安寧,不再有諸多事宜。”
先是秋日宴中毒,又是永寧宮走水。
這接連兩事,雖是後宮事,百官也自是有所耳聞。
皇帝無家事,就連娶後納妃的事,朝臣都能管上一管,就更別說,這後宮諸多事宜,自然也會成為他們口中勸誡的一部分。
只是,黃長存這話說得,像是在為太後着想,可細聽之下,卻又微妙。
別南宮的确是一處風景優美的別宮。
就在京城近郊。
它是前朝皇帝為了寵妃修築的別宮,甚是華麗漂亮,迄今宮內都養着奇珍異獸。這花草樹木,都為珍惜,處處美景,惹人歡喜。
黃長存提議讓太後去別南宮休養,本是合情合理的提議。
可這別南宮,又有個別名,叫死人宮。
任何一個到了別南宮休養的人,最終都會在別宮裏自殺,無一例外。或許是例外,也或許是巧合,可也因為這個聲名,後頭的皇帝雖然會去那略做休整,卻從來不會多留。
這到底是休養,還是想讓太後死?
戶部侍郎怒視他一眼,出列說道:“陛下,太後娘娘既是體弱,那合該在宮裏休養才是,平白無故挪動,反倒危及太後的身體。”
他原來是黃慶天一手培養起來的,盡管黃家落敗,但他言辭間,還是相幫從前的老上司。
至于黃長存……
哼,一個旁支,也妄想在這稱大?
黃長存老神在在:“此言差矣,換個環境,或許太後的身體,才能真正好轉。”
這兩人居然就着這件事兒開始了争論。
正此時,大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寧宏儒重新進來,身後跟着位中年将領,那将領的手中,捧着個不大不小的罐子。
雖沒攜帶兵器,可他這一身淩冽的煞氣,讓許多沒見過血的官員臉色微白。
“唐卓?”
有人一眼認出來,這中年将領是誰。
唐卓跟随大将石虎鎮守玉石關,輕易不會離開邊關。
而今他出現在朝中,定非小事。
唐卓在大殿跪下,大聲說道:“末将唐卓,領石将軍之令,為陛下獻上呼迎胡打之頭顱。”
随着話音落下,這中年将領雙手捧起那罐子,高高舉起。
呼迎胡打,這是和陰語裏,和陰繼承人、王子的意思。
和陰的呼迎胡打,是一位骁勇善戰的将才,這數年間,和陰與越聿,高南的聯手,多是憑借着他的三寸不爛之舌。
有他在,起碼能保和陰将來三十年無憂。
此人對赫連王朝,是一大心腹。
朝中不管是主戰,還是主和,對此人都不陌生。
唐卓這話,可謂是一言激起千層浪。
之前戶部侍郎和黃長存的争論,在這樣的大事前,都顯得無關緊要了起來。
黃長存不着痕跡地退了回去,皺了皺眉。
他今日說話,可不是無的放矢,而是為了讓景元帝和太後生隙。自然,誰都知道太後和景元帝關系差,可要是能讓他們更有矛盾,那豈非正好?
太後稱病不出後,皇宮頻頻有事發生。
這可以說是德妃年輕,無法壓住事,也可以說,這諸多事情,都有太後的手筆,目的是為了逼迫皇帝請她出面。
正如這一回,永寧宮走水,太後不就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德妃的大權?
黃長存心知肚明,自己做的是挑撥離間的事。
要是能讓太後和景元帝本就不好的關系更加雪上加霜,就算其他人唾棄他又如何?在乎聲名,能夠讓他得到什麽嗎?
這些年在黃慶天身邊當條狗,都沒獲得什麽好處,而今嫡系全部出事,竟是輪到他來當家做主。
權力的滋味,着實太美味。
黃長天只要嘗過一次,就再不可能收手。
他不覺得自己手段狠辣,這不過是師從黃慶天。只要能留住現在的權勢,良心全喂了狗吃又如何?
要是太後也能早點死,那就真是太妙了。
黃長天有點可惜地看着站起來的唐卓,有他在,今日怕是不能再提起此事。
外族當前,這些都是小事。
無疑,唐卓站起身後,幾乎整個大殿的官員,都在注視着他。
兵馬未動,糧草前行。
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
石虎想要開戰,就算有兵,可這手裏哪有糧草,又是誰給的支持?這邊關常有的儲備,可完全不足夠石虎開打。
景元帝撐着臉,漫不經心地說道:“碎了。”
唐卓下意識看向皇帝,濃眉皺起,似乎有些不解。
寧宏儒:“諸位大人既有疑惑,當庭碎開着罐子,好叫諸位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呼迎胡打。”
唐卓明了,痛快地将罐子朝地上狠狠一摔,破裂聲起,一顆蒼白的頭顱滾了出來。
想必是經過特殊的手段,這才讓頭顱保持不腐的模樣,那蒼白和驚恐的神情凝聚在面孔之上,永恒地保留了下來。
那顆頭,在唐卓的力氣下,徑直滾到了黃長天的腳下,将他吓了一跳。
他往後躲了躲,避開了這顆頭,眼神又忍不住往上看,“……這,這真是呼迎胡打。”
呼迎胡打是來過京城的。
在先帝還在的時候。
那也是先帝在位時期,衆多使臣最後一次來朝。
因着那時候鬧出不少不愉快的事,許多人都對呼迎胡打記憶猶新,自然認得出來,這就是他!
呼迎胡打真的死了。
在看到這頭顱的瞬間,這個事實,才真正地灌入他們的頭腦。
一時間,處處嘩然。
石虎是何時出的兵,是從哪裏調的糧草,又是誰的支持?不經過內閣,景元帝就發動了調令?為何誰都沒有覺察?是打了勝仗還是敗仗?
這無數的疑問,七嘴八舌,把整座大殿,吵得像是一個菜市場。
寧宏儒不得不扯着嗓子,厲聲道:“肅靜——”
在接連幾聲叫喊下,這聲浪才被勉強壓下,可是許多人的臉上,都帶着相同的困惑。
唐卓的腳下踩着幾多碎片,卻傲然而立。
對于武将來說,只要打了勝仗,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底氣,就算有再多的質疑,那也是不怕的。
唐卓昂首說道:“這全賴于陛下神機妙算,末将不敢居功。”他朝着景元帝跪下行禮,心裏的痛快難以形容。
邊關頻繁被騷擾,誰能比他們還憋屈?
可是朝中主和的浪潮一直不小,自打先帝在位後,也曾數次削減軍需,就算将士有心,也是無力。
這次急襲呼和陰,還是他們打得最痛快的一場。
他這一跪,實乃真心實意。
甚至想高呼萬歲,好好發洩一番。
…
朝廷與和陰開打,勝了。
這個消息,以飛快的速度傳遍了京城,就連鴻胪寺也不例外。
這些外族使臣是什麽心情,京城的百姓是全不在乎的,他們自發地走到官道上,各種歡呼慶祝,官府也放開了宵禁,一連熱鬧到了天明。
這般歡呼雀躍,自也有緣由。
朝中許久不曾打仗,縱是有過摩擦,也多是以追擊為結局,并沒有主動反擊。一來,這是舊有的習慣,先帝并不喜歡大動兵戈;二來,也是沒有這個能力。
精銳的軍隊不是一日能培養起來的,自先帝那疲軟下來的邊關軍,想要再重新振奮起來,那也需得三年,五年的努力。
可百姓是不知這點的。
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國度一直被外族騷擾,只知道,他們已經好些年沒打過勝仗。
而今和陰之戰,不僅奪了呼迎胡打的性命,更是重重打擊了外族嚣張的氣焰,百姓如何不激動,如何不興奮?
景元帝命人将呼迎胡打的頭顱,挂在城牆上。
許多人都去下面叫罵,一貫冷面的護城士兵全當看不到,尤其是那些臭雞蛋,爛菜葉亂丢時,也只是挪了挪身子,避免被誤傷。
要不是後來,城門口被弄得太亂了,有損京城的顏面,這才不得已出面阻止。
不然,那些爛東西怕是能高高堆起,将城牆淹沒大半。
京城的熱鬧,自然傳到了後宮。
壽康宮聽聞這好消息,也甚是高興,大加封賞,就連宮人這兩月的月錢都翻了一倍,甚是大方痛快。
一時間,各宮領旨接賞,好不熱鬧。
壽康宮內,太後坐在梳妝臺前,女官正在輕輕給她通着頭發。
這殿內很是寂靜,這就讓跪在地上的德妃,顯得有幾分可憐。
她已經在這跪了半個時辰。
就算德妃是個能吃苦的,可她這身子本就嬌貴,從來不曾經受過這種蹉跎,這時辰已經叫她痛得臉色煞白,冷汗直冒。
等女官給太後重新梳好鬓發,又為她戴上佩飾後,太後才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慢悠悠地說道:“德妃,知錯了嗎?”
德妃聲音虛弱:“妾身,知道錯了。”
她從太後午睡前,就被叫來了壽康宮,一直跪到現在,再跪下去,她的腳就要廢掉了。
太後淡淡看她一眼,這才示意女官去将她攙扶起來。
德妃坐下來時,渾身都在打顫。雙手緊緊抓着扶手,不然,整個人都要滑下去。
“哪裏錯了?”
“……妾身,不該,一時心切,為了,為了挽回顏面,就胡亂下了判決……”德妃低下頭,看不清神色,“是妾身糊塗……”
“你是當真糊塗!”太後厲聲罵道,“你在這後宮,從前是什麽聲名,你記不得?都說德妃公平公正,做事穩妥,可現在呢?你就是一個笑話!”
秋日宴的事,雖對德妃有損,可倘若她不心急,徐徐圖之,怎可能會查不出苗頭?
可偏生德妃被一通亂拳,砸得自亂陣腳,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胡亂下了判決。
誰看不出來,這兩個被連累的宮妃,根本不可能是主謀?
就算撤了禦茶膳房和供應庫的人又怎麽樣?
德妃這是一步錯,步步錯。
那些人,更該留下來!
不然,她要怎麽追查蛛絲馬跡?
太後一想到德妃做出來的蠢事,就忍不住捂着額頭,她原本看着德妃是個好的,可如今來看,德妃從前之所以穩重,不過是有她在背後撐腰,做起事來,自然一切順遂。
可一旦失去了太後的助力,德妃還是太稚嫩了些。
德妃嘴唇蒼白,隐隐有些哆嗦:“是妾身錯了,太後娘娘,妾身只是,被算計後,太過生氣,這才會……”
“好了,這事,哀家會處理。”太後不耐煩地叫住德妃的哀求。
生氣?
能比她還生氣嗎?
太後聽到景元帝打了勝仗的消息,這心情只會比吃了屎更難受。
這瘋子避開了內閣,竟是調了平王,暗地裏給石虎供應了糧草。那平王不聲不響,竟然和景元帝沆瀣一氣,都是蛇鼠一窩。
太後只要一想起這事,就心口疼。
平王是先帝的三子。
他在先帝子嗣裏平平無奇,不惹人注目,就連獲得的封號,也是為平。
從上到下,就只有普通二字。
景元帝登基後,除了幾位王爺還留在京城,其餘的都歸了封地。平王在臨走前,什麽都不求,就只希望景元帝能讓他接走太妃。
平王的母親是個相貌普通的庶妃,太後甚至對她沒有什麽印象,只記得是個面容模糊的女子,沒什麽脾氣。
在那麽多兄弟裏,景元帝唯獨答應了平王這個請求。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平王就已經不聲不響地勾搭上了景元帝?
太後揉着眉心,只覺得許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預料。不管是景元帝也好,還是她那個好兒子瑞王也罷……
尤其是瑞王。
當初在京城裏,對太後那是一個千依百順,而今出了京城,卻是不肯聽話。
就連救人,也是如此不上心。
那可是他的外戚。
要是瑞王真的在意,怎麽可能只救下來一個黃福?人都救出來了,能庇護住一個小的,其餘的就不成了?
太後心中惱怒,前段時日,才一直郁郁寡歡。
而今撐了過去,總算重新振作起來,太後已經知道,自己從前犯下的,是和德妃一樣的錯誤。
太心急。
她沒聽進去黃老夫人的話,沒壓住心中的憤慨,在最不該的時候,動用了黃儀結這張牌。
她本應該在更合适的時機。
太後沉下臉,當初景元帝拿捏着黃家,不是為了吊着黃慶天,他這招引蛇出洞,引出來的……是她。
這一局,的确是她輸了。
…
沙沙,沙沙——
清風吹過,枯黃的枝葉發出細碎的聲響,有那将要枯死的,就被風卷落在地。
驚蟄揮舞着掃帚,将這紛紛落葉清掃在了一處。
這是儲秀宮。
封閉了的宮殿,都還是會有專人看着,只是清掃起來,就不如別處精細。
每隔一段時間,或是半年,或是一年,都會徹底清掃一遍,好生保養。
驚蟄恢複後,剛好趕上這一遭。
他的腳傷讓他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個月,總算得以好全,就是被藥味熏得有點受不了。
屋內到現在都是這個味道,得虧慧平能忍。
正好趕上儲秀宮這事,驚蟄就将自己的名字,加塞到這一次的名單上。
他想趁着這個機會,将落在儲秀宮的東西收回來。
事情還算順利,畢竟他現在在直殿司也算有幾分威嚴,說起話來,別人也能聽。驚蟄讓他們先将前院掃出來,自己一個人去了後院,将牆壁上的磚塊給取了出來。
這一回,驚蟄事先做好了準備,自然也有替換的東西。
等他輕巧地将東西更換,又收起來,他耳朵靈敏地聽到了一聲細微的腳步聲。
驚蟄挑眉,這場景何其相似。
當初,仿佛也有過這麽一回。
驚蟄鎮定地抓着掃帚,将落葉重新堆在一處,也間接掩蓋了底下的磚塊碎片。
而後,驚蟄才擡起頭,準确無誤地捕捉到了鑫盛的身影。
鑫盛微愣,顯然是沒想到驚蟄會突然擡頭,臉色驚慌了一下,又恢複了平靜。
“原來你在這。”
驚蟄淡淡說道:“你不是知道我在這,才特意過來的嗎?”
鑫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看着淡定,可是聲音裏,不知為何,有一點緊張。
驚蟄忽而說道:“我哪裏得罪過你?”
一個人不可能讨得全部人喜歡,這個道理,他自然是懂得。可是驚蟄初來直殿司時,鑫盛對他态度,也并無現在這麽奇怪。
鑫盛臉色微動,眼神複雜了起來:“你從北房來到直殿司,不過才一年多,卻已經備受掌司寵愛,眼下就是二等太監,還得了乾明宮的賞,前途無量,可我呢?”
他在直殿司,可已經整整八年了!
卻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三等太監。
這何其不公?
鑫盛不覺得自己比驚蟄少了哪裏,驚蟄會讀書寫字,他也會,驚蟄能做到的事,他自然也能。
為何一個兩個,都聚集在驚蟄的身邊,就連掌司,在驚蟄回來後,也毫不留情地抛棄了他,這到底憑什麽?
驚蟄:“既是這樣,也沒什麽可說。”
他搖了搖頭,不再理會鑫盛。
如鑫盛這種明着嫉妒的,雖有些不喜,可防備起來,倒也容易。
驚蟄并不怎麽記挂,等回到直殿司,尋了個空當将磚瓦分開丢掉,只餘下藏在裏面的匣子和戒指。
戒指被驚蟄掏了出來,重新收了起來。
匣子裏面并沒有什麽東西,被壓在了大箱子底下。
這東西已經沒什麽用處,驚蟄想着收回來,一是為了安全,二也是想留下什麽惦記。
次日,各處宮人都收到了月錢翻倍的消息,自然,也知道了和陰吃了敗仗的事。
直殿監內,宮人的臉上,都帶着笑意,除了這到手的錢,也是為着這天大的好消息。
如驚蟄,廖江這等去過上虞苑的人,自是被團團圍住。
驚蟄隐約還能聽到廖江的話。
“……不是,我伺候的是山佑使臣,那越聿使臣……”
“我沒怎麽見過和陰使臣,不過人都死了……”
驚蟄這裏的人少一些,等他突破重圍,回到自己的屋裏,身上的衣物已經被扯得有些淩亂,他無奈地捋了捋。
驚蟄沒想到,幾月前,他還在和容九讨論到底誰才是刺殺的人,可現在,景元帝卻已經兵貴神速,将呼迎胡打給殺了。
這無疑,和系統的說辭有點出入。
景元帝看起來對外族并沒留情,怎麽都不像是那種,因為重病自焚,所以惹得國破家亡的人。
這不是很鐵血嗎?
只是,驚蟄當初猜測,和陰使臣或許是被陷害的,畢竟只要是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在那種情況下試圖刺殺景元帝……
可容九說,景元帝不在乎。
這句話,驚蟄起初沒明白,可現在他卻是知道容九是何意了。
景元帝的确不在乎。
不管是誰刺殺的都好,他只需要一個理由。
畢竟皇帝再瘋,在這種家國大事上,都不可能毫無緣由出兵,邊關大将再怎麽聽從皇令,也做不出這種胡鬧的事。
可要是景元帝被刺殺,那就不一樣。
合情合理。
經此一役,那些外族再想打主意,都要掂量着赫連皇帝的心思。
這位,可不是先帝那麽軟弱。
只是,也不知道這位皇帝陛下到底是怎麽做的,不聲不響,任何人都沒有聽到風聲。
這樣出奇的掌控力,叫人敬畏之餘,也不免有些害怕。
驚蟄剛換完衣服,慧平才回來,累得就要往床上倒。
驚蟄連忙拉住他:“別別,你就這麽躺下去,今晚可怎麽睡?”
永寧宮走火後,自然得重新修繕,那坍塌的宮宇需得靠着人力,将場地清理出來,再由工匠去修築。
慧平就是被抽調去幫忙的。
這幾日,慧平回來總是灰頭土臉。不過,幹活也是有加錢的。
慧平雖然累,倒也心甘情願。
驚蟄和慧平說了這兩月月錢翻倍的事,他高興得人都清醒了幾分:“這可好,這就能湊夠錢了。”
慧平需要一筆錢。
驚蟄知道他這般節儉,是為了給家裏的妹子攢嫁妝。
慧平原是同州人,距離京城,算不上十分遠。
後來家裏窮得沒辦法,因緣巧合才入了宮。
家裏人尚在,又知道地址,還有同鄉在,慧平和家裏偶爾也算是能聯系上。
約半年前,慧平收到消息,說是家裏妹子要出嫁,嫁妝需得百兩銀子,想問慧平能不能搭把手。
對慧平來說,想要攢下百兩也不容易,這麽多年,手頭裏也就八十幾兩,剩下的錢,都是這小半年裏拼命賺出來的。
其實驚蟄并不看好。
這一百兩對慧平來說,幾乎是全部的家底,要是給了出去,自己可就真的什麽都沒剩下。
要是他的家人很好,那還另當別論,可胡立頗有微詞,這其中怕是還有矛盾。
礙于這是慧平的家事,驚蟄也沒有插嘴,只是将他拖了起來,推着他去換洗。
“你的身體才是根本,要是累壞了,可得不償失。”
将人推去浴室,驚蟄這才挽起袖子打掃屋舍。
【恭喜宿主,和陰人經此一役,士氣大跌。短時間內,不足為懼。】
系統一聲響,讓驚蟄整理的動作一頓。
“你這也未免後知後覺。”
驚蟄早就收到了消息,何必等系統通知。不過,系統會特地告知,是否說明,當初在它說的“未來”裏,這和陰人,也是入侵的主謀之一?
驚蟄:“你先前不是說,景元帝出事後,外族會入侵,可現在來看,皇帝陛下手段了得,就算突然出事,外族也不敢立刻來犯才是。”
【宿主,未來,是需得當下改變,才有所轉變。在系統“看到”的未來裏,景元帝從不曾出兵攻打過外族。】
驚蟄微愣,有些奇怪。
他不是那麽喜歡景元帝,可也多少能感覺,乾明宮這位還是在乎民生大計,并不像他行事那麽瘋狂。
為何眼下,和系統的“未來”,有着那麽大的差距?
當真是他導致的改變?
驚蟄皺了皺鼻子,覺得不大可能。
他的任務,可是失敗了那麽多次,能做成的,也寥寥無幾。
有時候,驚蟄都覺得這任務,是不是就奔着他做不成去的?
系統嚴正聲明:【系統從來都不會打擊報複,宿主這是污蔑。】
驚蟄皮笑肉不笑,那你就是承認想要打擊報複了?
總而言之,系統很喜歡現在的進展,并且請求驚蟄多多完成任務。
驚蟄一聽到康滿的名字,頭就大了。
“你以後能不能出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任務?最起碼,也得是我能接觸到的。”驚蟄翻了個白眼,“我和永寧宮,有過什麽關系?”
系統安靜乖巧,【但宿主也做到了。】
驚蟄呵呵,什麽做到了?
要不是容九插手,他就得铤而走險了。
他和永寧宮雖沒什麽聯系,可是北房卻是有一位剛剛從永寧宮來的陳嬷嬷。
陳嬷嬷是因為永寧宮出了宮女太監對食之事,連累被貶,這才到了北房。
這看起來順理成章。
永寧宮,北房,這似乎是個巧合。
可驚蟄身邊,關乎巧合的事情實在是太多。
多數巧合,到底都是人為的安排。
他從無憂口中得知,立冬在陳嬷嬷來了後不久,又成為了陳嬷嬷的馬前卒。
明嬷嬷出事後不久,立冬曾偷摸着離開北房……此路向東……從永寧宮被貶來的嬷嬷……投靠,永寧宮,康滿,康妃……
驚蟄閉了閉眼,捏着眉心。
若非深挖背後的聯系,又怎能知道,這其中,或許還和康妃有關?
這位可從來都是宮裏的體面人,最是軟綿可親。可偏偏這麽個菩薩心腸的好主子,手底下,又為什麽會教養出康滿這樣的太監?
是康滿本性如此,還是說,康妃從一開始,看上的,就是他這樣狡詐的脾性?
能在後宮裏平安活到現在的人,不管份位高低,都是聰明人。
康滿的情況,康妃不可能一點都不知情,可他還是順順當當地在永寧宮待了好幾年,不就代表着康妃的默許?
康妃,必定也存有問題。
驚蟄想到這,不由得長出了口氣。
容九會攔着他,也是正常。
若非這幾日冷靜下來,驚蟄抽絲剝繭,他未必能看到這麽多。
而沒有容九,他想要破開這個麻煩,或許會另辟蹊徑,去接觸陳嬷嬷。
可既然,康妃會盯着北房,也就意味着,驚蟄這麽個存在,或許早就在康妃的心中挂上名冊。
他主動接觸,或許會引起她的覺察。
這小小的北房,到底是何德何能,能引來這麽多卧龍雛鳳?
難不成,還有着驚蟄不知道的秘密?
…
噠噠,噠噠,噠噠——
疾馳的馬蹄聲,踩着深秋的日頭,沖入了京城。官道上,百姓遠遠聽着“速速避讓”的呵斥,忙往兩側退開。
能夠在官道上飛馳的人,要麽是暈了頭的世家浪蕩兒,要麽就是各地的急報。
尋常百姓見了,只是議論幾句,就也抛在腦後。
路邊上,岑良懊惱地看着自己的裙角,剛才那一人一馬疾馳時,飛濺起來的污泥,将她的衣裳弄髒了。
柳氏蹲下來,用手帕幫着清理了下,無奈笑道:“莫要氣了,回頭我給你洗洗。”
岑良:“娘,我自己來就好。”
她生氣,不過是因着這是柳氏給她做的新衣裳。這才穿出來第一天,結果就污了裙角,總歸有點不高興。
柳氏搖頭笑了笑,被岑良拉進了鋪子裏。
這成衣鋪子,好些人都在和岑良打招呼。
如今誰都知道,岑良是主家中意的人,日後,怕是要接過掌櫃的位置。這鋪子裏的繡娘,好些個都和岑良關系不錯,甚至明裏暗裏,都問過岑良是不是有什麽門路。
一想起這個,岑良就是無奈,她哪來的門路?
她還怕這裏面另有緣由。
畢竟,這天上掉餡餅的事,着實太罕見,岑良擔心被砸死。
“阿娘,你試試這個。”
柳氏手裏有錢,就愛往岑良身上花,在自己身上,卻是一個子都不留。
岑良看不過眼,就将柳氏拉來了自己上工的鋪子。這成衣鋪子對外做買賣,除了賣成衣,也能定制,還賣布料,自家繡娘要是想買東西,還是有些折扣的。
如此,柳氏才肯答應。
她們在外面選布料,陸陸續續有新的客人來,其餘人就去招攬新客,很快,就剩下她們倆人低聲絮語。
岑良倒也自在,直拿着布料朝柳氏身上比劃。
她們兩人說的官話,略帶着同州口音,在那住了好些年,已經被潛移默化,原來的襄樊口音,自是一點都不在。
待她們選好了布料,進去付錢的時候,坐在成衣鋪子對面茶樓上的人,這才收回了視線。
這屋裏坐着好幾個人,鄭洪坐在窗邊,低頭吃茶。
賴鐵笑嘻嘻地說道:“鄭洪,沒想到你平日裏裝得正經,這心裏卻也是想着這種事。”
剛才盯着人家姑娘,可是看了一路。
就這茶樓裏坐着,還往外頭看,這不是看上了,又是什麽?
鄭洪半心半意聽着,忽而意識到他在說什麽,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想什麽腌臜事,我可沒這心思。”
說完,他擔心賴鐵這人亂來,又道:“你可別做什麽多餘的事,我看着她倆,不過是覺得面熟。”
他知道有些人私下養女人,每次出來都偷偷摸摸相見。
可鄭洪是不愛這事。
忒花錢。
他不舍得。
賴鐵挑眉:“和誰?”
鄭洪自然不可能和他說,敷衍地說道:“一個朋友,不過他家裏人都沒了,應當是我看錯了。”
之前鄭洪在酒樓瞥到這小娘子,就覺得面熟,今日偶爾再見,盯了一路,那種熟悉的感覺越發強烈。
賴鐵:“民間這麽大,偶然遇到一兩個長得相似的人,那也很是正常。”
鄭洪跟着點頭。
他剛才假意接近過那成衣鋪子,那小娘子和中年婦人說話,都是帶着同州口音。
胡立就是同州人,鄭洪對此熟悉得很。
驚蟄出身襄樊,和同州天差地遠,根本不在一處。
鄭洪心裏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是想太多,也就低頭,不再說話。
待到下午,鄭洪和胡立碰頭後,這才一起回了宮。
慧平攢夠了錢,托胡立想辦法,要将錢給送回家鄉去。胡立雖答應了慧平,卻将一百兩扣下,先悄悄尋了人回同州一趟。
胡立和慧平是遠親,知道他家人是什麽周扒皮的性格,生怕慧平吃了虧。
這事只有鄭洪知道,那跑腿的人,還是鄭洪給幫忙找的。
京城去到同州,一來二回,頂多再多等大半個月,要是慧平家裏人,真的如來信所說那麽可憐倒黴,那胡立自然會将這百兩銀子給了去。
将采買的東西與名單一一核對,又交付給宮人,鄭洪這才和胡立回了雜買務歇息。
路上遇到雲奎,幾人還聊了聊。
聽到驚蟄傷勢剛好,又去儲秀宮走了一趟,鄭洪不免罵了一句。
他從來都是個嘴硬心軟的,嘴上罵罵咧咧,到底還是拎着點東西去探望驚蟄。
驚蟄知道他來,還有點驚訝。
那雙黑眸看着他手裏的東西,又笑了:“我還以為,又是容九送來東西。”
鄭洪沒好氣地說道:“我就不能有點自己的事,來見你,就非得是為了他?”
驚蟄笑眯眯地讓人進來。
鄭洪特地打量過驚蟄走路的姿勢,看着很是正常,這才道:“閑着沒事,就多閑着,別整日總是想找事。”
驚蟄:“都快成懶骨頭了,哪裏還能再閑着?”
鄭洪将手裏提着的東西塞給了驚蟄,“打開瞧瞧。”
驚蟄愣了下,打開瞧了瞧,面上露出幾分喜色:“居然是這個。”
鄭洪送來的,是他家鄉的特産。
這糕點,從前只有柳氏做的時候,他才能吃到,驚蟄也不記得叫什麽,卻是記得這特殊的模樣。
驚蟄笑了起來:“從前倒是想吃,可總不知道叫什麽,今兒倒是托你的福。”
鄭洪擺了擺手,這也是在路上看到那對母女時,他突發奇想買的。
一想到那對母女,鄭洪猶豫了片刻,他知道這兩人怕是和驚蟄沒什麽聯系,只是覺得面熟,就總是要多想一點。
可這世上,哪有這麽僥幸的事?
鄭洪忍了忍,到底是沒說。
明知道不是,卻還要說出來,那豈不是要惹人傷心嗎?
“先前,你花錢讓我查一查你爹的墓地,這倒是簡單,官府早有記錄。這錢你算是白花,我再順帶送你一條。”鄭洪轉而說起別的事,“你爹倒是屍骨俱全,沒多挨一刀。”
鄭洪雖說得不夠清楚,可驚蟄足夠聰明,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鄭洪是什麽意思。
人沒在外面砍頭死的,那就只能在裏面被折磨死的。
驚蟄沉默了片刻,臉上倒是平靜。
他道:“多謝你這附贈的消息。”
送完東西,再送完消息,看完驚蟄的身體無礙,鄭洪就沒打算逗留。
驚蟄将人送到門口,鄭洪看了他一眼,意義不明地說了句:“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一直這麽好運。”
驚蟄挑眉,鄭洪卻不想解釋,轉身就走。
他思來想去,還是打算下一次能出宮的時候,再好好查一查這事兒。
也許真的只是巧合,可如果是真的,那對驚蟄來說,就是天大的好事。
待到九月末,鄭洪出宮去,在處理完要緊的事情後,就帶着人徑直朝着之前的成衣鋪子去。
想要知道那對母女的身份,得先從這裏下手。
最起碼要知道她們的名字。
只是鄭洪還沒有到成衣鋪子,在路上就被人攔了下來。
來者根本什麽話都不說,就先把他們暴打了一頓。鄭洪會點武功,可根本打不過。這些人下手賊狠,都朝着要害去,生生将人打得吐血。
“莫要再靠近夫人和小娘子,我家主人會很不高興。”
一道陰冷的聲音,在鄭洪的頭頂輕飄飄落下。
“這一次,只是警告。再下一次……呵,沒有下一次了。”
丢完狠話,這些人就跟他們出現一樣神秘,眨眼就消失了。
鄭洪費勁坐了起來,靠在牆上擦了擦嘴角,其他幾人也都痛苦地爬起來,一個兩個都低低哀叫着。
鄭洪等人甚至都來不及說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挨了打。這可以說是莽撞,也可以說……那些人根本不在乎。
就算打的是宮裏的太監又如何?
鄭洪硬生生在他們身上看出這種煞氣,這不是普通人能養出來的打手,他們的手裏,肯定都沾過血。
剛才那人說得,絕非假話。
要是接下來,鄭洪再不知輕重,試圖接觸那對母女,他是真的會沒命。
真是奇了怪了。
鄭洪喘了口氣,真有這樣的力量,怎麽那對母女渾身上下,卻看不出一星半點富貴氣?
真是倒黴。
鄭洪爬了起來,徹底熄了這心思。
是他多心猜忌,也是驚蟄沒有這個命。
這對母女……這麽一看,也不會是他那苦命的親人。
幾個人互相攙扶着,一瘸一拐地離去。
就在不遠處的巷子,在鄭洪等人離開後,又有人悄無聲息地跟上去,直到他們真的遠離這條街道。
他們知道鄭洪的相貌,這才饒過一命。
若是換做其他人,這回就該殺了他。
只是寧總管吩咐下來時,有強調過幾個不可立殺的人,鄭洪算是其中之一,這才堪堪挨了一頓打,稍作警告。
只是可一不可再。
再有下次,他必死無疑。
畢竟接下來,就是該為任務目标奉上驚蟄的“死訊”,這緊要關頭怎可生事,擾亂步調?
這無疑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畢竟那位,從來不是多麽有耐心的人。
…
宮中,寧宏儒收到消息後,捏了捏鼻梁。
倒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運。
他低頭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屍體,冷淡地說道:“還需咱家吩咐嗎?還不快将這兩人拖出去?”
一個太監低聲說道:“陛下,陛下說,要榨幹這兩個的血,來當墨汁……”
寧宏儒:“那就拖去慎刑司辦。”
也是這兩人倒黴,撞上景元帝心情不愉,偏偏還不知死活。
一個哭得楚楚可憐,想着色惑脫身,真是抛媚眼給瞎子看;一個只想着求饒,卻不知那一聲又一聲尖銳的哀嚎,更會刺激陛下的嗜殺。
寧宏儒進了內殿,看到了正在翻閱文書的景元帝。這位陛下眉頭微蹙,眼裏含煞,這暴戾的氣勢,仍是不去。
寧宏儒跪下,狠狠磕了個頭:“陛下,奴婢有罪。”
他是有罪。
是寧宏儒膽大妄為,稍作更改了皇帝命令,這才在今日,保住了鄭洪一條命。
——凡試圖靠近柳氏母女,揭露秘密的人,罪當死。
景元帝從一開始,要的就是格殺勿論。
作者有話要說:
驚蟄:聽我說,謝謝你~
寧宏儒: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