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一只驚蟄,正抑郁到有些長蘑菇。

明雨找到他的時候,不由得眯起了眼,非常贊同剛才慧平說的話。

“驚蟄最近好像心情很複雜。”

明雨看着他,那何止是複雜?

這簡直是抑郁。

整個人就躲在角落裏,說是在看書,也不像。那模樣分明連小狗頭都耷拉下去,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糾結。

可是眉梢卻又有着淡淡的憂傷,仿佛被不同的事情所糾纏,更加郁郁。

他把驚蟄拖起來,沒好氣地問:“你藏在這裏做什麽?可讓我好找。”

平白無故傳話來,說是有事找他,結果人卻是遍地沒找到,明雨幾乎是将整個直殿司翻過來,好不容易才在倉庫裏找到驚蟄。

驚蟄無精打采地用書擋住自己的臉:“掌司嫌棄庫房太陰郁,讓我來整理一下。”

明雨嘲笑:“結果整理着整理着,你就把自己給埋進去書堆裏?”

驚蟄癟嘴,他想說什麽,可對着明雨又說不出口。

驚蟄一直沒有将自己的秘密告訴明雨,起初是不相信他,到了後來,是不想連累他。這麻煩一旦出了,牽扯到其他人,總歸只要他一人承受就好。

到了後來,這已經成為驚蟄身上的負累。他不願意說,更像是一種無聲禁锢。

可是那天,他怎麽就對容九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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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受到無憂的刺激,刺激大發了。

明雨薅着要長蘑菇的驚蟄,用力晃了晃:“站直了。”

驚蟄反射性地挺直腰板。

明雨低頭拍了拍他膝蓋上的灰塵:“好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驚蟄無精打采地說道:“我在想,同一件事,我為什麽會和容九說,卻不與你說。可我分明不會不信任你。”

明雨挑眉:“你是不是最近抑郁過頭,真的變成笨蛋了?”

他站起身來,對驚蟄說。

“這件事,很危險?”

驚蟄點了點頭。

“一旦出事,有可能會連累到我?”

驚蟄繼續點頭。

“是可能砍頭的大罪?”

驚蟄瘋狂點頭。

明雨:“那你是關心我,生怕我出事,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

他很随意地擺手。

“我與容九,是不同的。”明雨對此,并沒有任何的不滿,“他那樣的人,要是提早知道,說不定還能有預防的手段。你告訴我,能做什麽?”

驚蟄微頓,卻是慢慢搖了搖頭。

他将書丢回書架上,抓着明雨的手,輕聲說道:“我不與你說,是擔心你的安危。我原本,是不打算與任何人說個分明。可既然我與容九說過,為何,不能與你說。”

他們認識這麽久,關系這麽好,好到就算,明雨說自己不知道,也會有人不相信。

一想到他那天知道無憂的事情後,心裏那種被刺傷的感覺,他不想讓明雨也有這種被背叛的刺痛。

在這個世上,而今唯獨容九和明雨,是他最相信的人。

一個是情人,一個是性命相托的朋友。倘若還不能信,那驚蟄又能相信什麽?

他吸了口氣,小聲地将事情說給明雨聽。

明雨沉默了一瞬,緊接着瞪大了眼,“你瘋了!”

驚蟄還以為,明雨接下來要罵他。

結果,明雨的第二句卻是:“你跑什麽跑,一句話都不解釋,轉身就跑,這難道不是落荒而逃?你就和他真槍實刀地對着幹呀!”

……聽聽這是什麽離譜的話。

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質問他為什麽要隐瞞,又或者是問他起因經過,居然是問他為什麽不和容九拼刺刀???

到底是明雨瘋了,還是驚蟄還在夢裏?

他拿什麽跟容九拼,當時那情況那都……

驚蟄不願再回想。

明雨表現得好像剛才那不是自己說的,仍然非常淡定,只是從他抓着驚蟄的力道,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心裏的震蕩。

過了好一會,明雨才小聲地說道:“那你,以前,是不是很害怕?”

驚蟄沉默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怎麽會不害怕?

真要說起來,那是殺頭的大罪。

這些年來躲躲藏藏,到現在居然已經被迫習慣了。

只不過如今他們家的罪名都得以洗清,就算他無法更改自己的身份,日後要是真的暴露,說不得也能有幾分僥幸逃離的可能。

明雨抓着驚蟄的手:“那陳爺爺那邊……”他頓了頓,倒是也清楚驚蟄對他的複雜情感。

驚蟄:“我有在查。”

明雨和驚蟄兩人相對無言,片刻後,明雨的肩膀不住哆嗦着,到底是沒忍住,整個人笑得幾乎要趴下來。

他原本就想笑,只是一想到驚蟄這些年的擔驚受怕,這才強行忍住。可是把正經話說完了,就有些憋不住了。

驚蟄被笑得臉上通紅,都想找個地鑽進去。

他當然知道明雨在笑什麽。

“你別笑了!”

明雨一邊擺手,一邊笑得一抽一抽,“不,不成……哈哈哈哈我不行了,救命……”

他捧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滾。

驚蟄氣得牙狠狠,真的很想給他一腳。

明雨笑了很久終于笑不動了,生怕被外面的人聽到太多,他還是捂着嘴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笑到肚子疼,那是如此的費力氣。

明雨在地上攤開,不起來了。

驚蟄:“髒死了。”

明雨哼唧:“我起不來了。”

驚蟄噘嘴,到底還是蹲下,給人拖了起來。

明雨盤膝蓋坐着,振振有詞:“這不能怪我,這純粹是你自己的問題。你瞧,你但凡用一種……正常的方式,都不會這麽郁郁。”

驚蟄真的很想捂臉慘叫。

按理說,将這樣的秘密交付,不說脈脈溫情,最起碼,也不該是這麽尴尬的局面。

他臉色發紅,到底也沒想明白,他有千百種辦法讓容九明白他的意思,為什麽偏偏采用了那種辦法??

驚蟄只要一想到這個,就羞恥得想滿地亂爬。

他真的是沒臉見容九了嗚。

不過,他原本叫明雨過來,卻也不是為了這件事。他想到無憂,就有點無精打采,也學着明雨盤膝坐下。

驚蟄看着明雨,嘆了口氣,撐着臉說道:“我原本叫你來也不是為了這事……無憂死了。”

明雨微愣,剛才的笑意在臉上凍結,最後化為愕然:“……什麽?”

驚蟄将侍衛處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

明雨的臉色很複雜,垂着眼,思考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他在北房的時候……我從來沒覺得,他對我們有惡意。”

驚蟄點了點頭,如果有惡意的話,他肯定會有所察覺。

明雨:“可,這是為什麽?”

他看向驚蟄。

“我們在北房生活了那麽久,如果真的有什麽特別的東西,為什麽你我都沒有發現?還有德爺爺……難道他一直知道着什麽?”

北房就是北房,一個再偏僻不過,如同冷宮的地方。裏頭拄着的人,基本上都是被先帝貶斥的宮妃。

一個姚才人,就已經是裏面的特殊。

其餘的人,多數在裏面過着昏昏欲睡的日子,對外頭都沒什麽興趣。

那就是在熬日子,能過一天是一天。

先帝已經死了,景元帝又不是那種溫情的人,根本不可能把她們釋放出去,如今這些廢妃在北房生活,也不過是數着日子。

他們并沒有發現這些宮妃有什麽問題,也沒能發現裏面的特殊。

當然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就是它不容易被人發現。只是一個小小的北房,彙聚了那麽多方的實力,這究竟是在做什麽?

驚蟄:“康妃的人不重要,而今她既是出事,那肯定連帶着她的人脈都一起砍斷。太後且不說,先帝又是為何?”

先帝早就死了。

他既然死得透徹,那留着人在北房幹嘛?

明雨跳起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驚蟄跟着他站起來,就見明雨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我有個想法,晚點我叫人送消息過來。”

驚蟄微蹙眉,到底沒有追上去。

他将庫房給整理好,再飄魂似地回到了屋裏。慧平看他這樣子,只覺得好笑,也不打擾他。

昨天,胡立來找他,說起了家裏的事。

慧平很難過,只是驚蟄回來後,聽到他朋友出事,慧平忽然又覺得沒什麽了。

人活着,到底比人死了要強一些。

他把錢拿回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讓胡立還是給他們送去。

“雖然他們身為家人确實不夠格,可到底養我那麽大,能夠讓我入宮過活,不然說不定現在已經在外頭餓死了。”慧平道,“這點錢就當做買斷了日後的情分,往後他們再來找我,我也是不理的。”

胡立見他果斷,這才将錢收下。

送走胡立後,慧平壓下要問的驚蟄,沒讓自己的煩心事打擾他。

驚蟄繼續窩在屋裏長蘑菇。

長着長着,他突然想起來,七天的限制應該已經結束了,立刻活了過來。

“系統,我能查一查先帝嗎?”

【宿主想查哪個方面?】

驚蟄剛想說話,突然又遲疑。

他記挂着先帝,一來是任務,二來是無憂說的話,前者不夠确定,後者卻是明确許多。

驚蟄斷然說道:“無憂為什麽會出現在北房?”

七日之後還能再問,眼下,還是無憂的事情要緊。

【赫連皇帝的身邊,歷來都會有培訓的暗衛。先帝将死時,無憂正是其中一名訓練不久的暗衛,因着他骨架小,身手靈活,足以僞裝年紀,所以先帝命令他潛伏到北房。】

【無憂接到的命令是,如果有任何人試圖探聽北房的隐秘,都将不擇手段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掩蓋。必要時,可以殺了陳明德。】

驚蟄皺眉:“北房的秘密是什麽?”

【系統無權過問。】

驚蟄的眉頭蹙得更深,這是與景元帝有關了?

當然,這也難怪。

如果這個問題與皇帝沒有關系,那怎麽可能引來太後,康妃,先帝這麽多人的關注?

他背着手在屋內來回踱步。

所以說,陳明德之所以經年累月地守在北房,或許不是因為他自身的才能問題,而是他不得不留守在這裏。

這難道,也是他的任務?

這與先帝有關系嗎?不然,為何先帝會知道一個小小的管事,還命令無憂在萬不得已的時候,要殺了陳明德?為何不立刻殺了?

這才能不留後患。

驚蟄揉着額角,多少猜到明雨急匆匆趕回去是為了什麽,他怕是要回去問三順。

三順是跟在陳明德身邊最久的人,如果這世上還有最清楚陳明德的情況,那就只有三順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驚蟄就收到明雨的口信,趕到了禦膳房。

驚蟄在屋內,見到了許久沒見的三順。

三順時常跟在朱二喜的身邊,驚蟄偶爾來禦膳房的時候,都很難見得到他。

今日得見,發覺三順的氣色不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才好,吃好睡好,這身子才能好。”

明雨沒好氣地說道:“我們在禦膳房,哪裏可能吃不好?你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捏着都沒二兩肉。”

驚蟄不服氣:“直殿司的膳食,比從前改善了許多,吃起來也很是不錯。我身上都養出肉來了,哪裏沒有?”

他作勢要露出自己的胳膊。

直殿司的夥食,的确是在不知不覺裏,變得越來越好。

直殿監的其他人也是不明白,為什麽大家夥是一起去擡飯,這都是随機的,可偏生輪到直殿司,他們的夥食就總是比其他人要好出一大截。

這也就算了,誰成想,就連味道,也比其他地方好。

這就讓人可氣。

驚蟄來到直殿司不久,就再沒吃過馊飯。

還得是慧平他們憶苦思甜的時候,才知道幾分從前的悲苦。

不過驚蟄的身體虛空,就算吃多少飯,這身上總也是不長肉。反倒是最近開始吃藥後,他的身體好似真的有點改善,這才在這瘦削的身上挂住了一點肉。

驚蟄捏着,也很是驚奇。

三順聽到驚蟄想比劃,就默默露出了自己的胳膊,袖子還沒往上撸,就被驚蟄一把按住。

“你就不必了。”

三順的身體好,和他比劃,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三順憨厚笑了笑,拉着驚蟄坐下來。

明雨坐在自己床邊,輕聲細語地說道:“驚蟄,我問過三順了,他知道的也不多,不過,他的确知道,德爺爺和無憂是有過往來的。”

這種來往肯定不同于平日的交流。

三順随着明雨的話點了點頭,“無憂來找他的時候,我都是在外頭守着的。”

三順守門的活做得多,可也不是誰來都會守門,就算守着,那門會不會關上,那還是兩說。

可是無憂每一次來找,陳明德都會緊閉門窗。

“德爺爺,好像一直都不太喜歡無憂。”三順悶聲悶氣地說道,“很少單獨叫他。所以我記得。”

他說得有些語序颠倒,不過其他兩人倒也明白他的意思。

陳明德在北房,最喜歡的就是三順,其次是驚蟄,其他的宮人,他的态度都是泛泛,頂多是和善。

這老謀深算的狐貍,想要在面上看出點什麽,也是不容易。

只是三順一直跟在他的身邊,久而久之,多少還是能看出來不同。

驚蟄:“或許,德爺爺一直都知道無憂的身份。”

明雨:“我問過三順,他也不知道所謂的秘密是什麽。不過,德爺爺倒是在每年的年底,會祭拜一個人。”

驚蟄揚眉:“祭拜?”

這事,他怎會不知?

三順:“德爺爺一直是在午夜祭拜,而且,也不叫我進去。”

他是偶然有一回,在陳明德沒關好門窗,不小心在縫隙裏看到了一個小牌位。

只不過,以三順這樣的德性,哪裏做得來什麽偷看的事,自然是被發現了,還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三順從來沒見陳明德那麽生氣過,簡直是暴跳如雷。後來三順發誓不對外說,這才讓陳明德平息了怒氣。

三順這憨子,不說話則以,這要是說了,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

明雨:“這不對呀,那你怎麽和我們說了?”

三順:“德爺爺不是死了嗎?你們也不是外人。”

明雨明顯是被三順的話哽住。

驚蟄忍不住低頭笑。

三順的思路和想法,總是與常人有所不同,有時說着話,都能輕易把其他人給噎住。

要是陳明德還活着,知道這小傻子說的話,怕不是得拍着膝蓋說虧了,早知如此,發誓的時候就應該讓這臭小子死了都不能說。

不管是明雨還是驚蟄,都不約而同瞞下了陳明德死前曾經中毒這個消息。

而今事情還不夠明确,三順好不容易走出來了,再将這件事扯出來,不過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他們幾人聊了一通,明雨将驚蟄送了出來。

兩人并肩走在宮道上,一時間沉默,誰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是誰先停下動作,就看到明雨轉過身來,對驚蟄輕聲細語地說道:“無憂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驚蟄:“……好。”

明雨抓耳撓腮,嘆了口氣。

“你這樣的人,當初就不該倒黴入宮。”他道,“明明無憂,立冬的事情,也與你沒什麽關系,你知道了,卻總是會在意。”

驚蟄笑了起來:“難道你就不在意?”

明雨:“我是在意,可也就是這樣。你呢,只要能讓你覺得是朋友,出了事,你就總想着要知道個真相。只是驚蟄,這世上知道了真相,未必是好事。”

他拍着驚蟄的肩膀。

種種痕跡表明,無憂可未必是個好人。

他守在北房,如果真的要不擇手段攔住人,那或許,有些事情,就未必是他們先前想的那樣。

暗衛啊……

驚蟄回想着無憂笑呵呵的模樣,可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明雨摸了摸光滑的下巴,見驚蟄沉思不語,突然說道:“那你想沒想好,要怎麽和容九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驚蟄捂住了口鼻。

明雨唔唔了兩聲,發現掙紮不了,就用眼神表示對驚蟄的譴責。

他提起這話,可不是為了這個待遇。

驚蟄輕哼了聲,“你再說這件事,我就讓你憋死。”

這明雨可就不答應了。

兩人在宮道上打鬧,一聽到腳步聲,連忙松開收斂了身子,待神色肅穆地與其他宮人擦肩而過,再沒有半點聲音後,兩人才對視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後宮若是死了個康妃,并不怎麽重要。畢竟這一二年來,後宮出的事,難道還少了嗎?

可這個康妃,要是個奸細,那意義可就不同。

這件事剛入內閣,就吵了個人仰馬翻。

別的不說,憋屈了好些年的主戰派,倒是抖擻起來,尤其是以陳閣老為主的一脈,大多是希望能以牙還牙。

不過,自先帝下來,朝廷一直都是主和派的天下,就算最近有了主戰派說話的餘地,卻也沒有那麽大的聲量。

兩者在朝堂上,也是争吵了好些天。

而關乎康妃的事,自然以飛一般的速度,被傳了出去。

這其中,固然有景元帝沒壓着的緣故,但也因為前幾月的狂熱浪潮,以至于連街頭巷尾,都有這樣那樣的看法。

有些人支持要打,要将那些蠻人打的,不敢再騷擾邊境;也有些人覺得不能打,窮兵黩武,這是空耗國力的做法。

不過這看着熱熱鬧鬧的事,與普通的百姓倒是沒什麽關系。

打仗也是一天,不打仗也是一天。

手裏的活計卻是不能停下來,不然明天吃飯的家夥事就都沒了。

京城的某處巷尾,一個漂亮的小娘子,正坐在馬車邊上,與車夫說着什麽。

鄰居有人探出頭來,發現是岑良。

“小娘子,真的要搬走了嗎?”她有些不舍,“往後,可還回來?”

前兩天外出的時候,就聽到街坊鄰裏在說這件事兒,而今看到馬車都趕回來了,如何不知道她們真的要搬走了。

這鄰居倒不是多麽喜歡柳氏岑良這對母女,只是柳氏尋常都是在酒樓廚房做事,回來的時候總是會帶着一些剩餘下來的糕點。柳氏是個溫柔大方的,這路上要是撞見了誰,多少都會送出去一點。

這鄰居就為此,蹭了不少吃的。

再者說了,有柳氏這樣和善的鄰居,怎麽都比換來個屠戶之流的強得多呀。

岑良的臉色微白,眼角卻帶着點紅,她慢慢搖着頭,輕聲說道:“是的,大娘,我們東西都收拾好了,下午就走。”

……其實,也不定要在冬天的時候離開,又是冷,又是凍,路上還都是雪,出來也不方便。

岑良找了許久,才碰巧遇到一個要回同州的車隊,看在她出的錢財份上,願意借她一輛馬車,讓她們一路随行。

能跟着車隊走,當然比他們自己走要好上太多,就算能租車,可着駕車的事,那就得路上再借個馬夫,這也不太安全。

岑良私下還打聽過這商隊的名氣,都說呂家商隊的主家是良善人,往常也會做這樣的善舉。

這才讓岑良放下心來。

她們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再掇拾一下,下午就能跟着一起離開。

車夫将馬車停在外頭,一起進來幫忙搬東西。

屋內,柳氏将最後一個包裹系上,回眸看着這住了不多久的地方,露出了淡淡的愁苦。

“娘,這邊都收拾好了。”

岑良跨進來,看着柳氏眼角的濕潤,聲音不由得低下來,“莫要哭了,”她小心翼翼地給柳氏擦眼淚,“驚蟄哥哥知道了,也會難過的。”

柳氏攥緊了手帕,強行壓着心裏的哀痛,輕聲說道:“娘知道的……其實,早有這樣的猜想,只是證實的時候,還是……”

進京後,柳氏想過許多辦法,想要知道岑文經的下落,到頭來,倒是容府的于管事,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

像是岑文經這種出了事,被罰了的官家罪奴,淨身的時候,都是有着官家的刀兒匠動手。

這麽無頭蒼蠅地亂找,也未必能知道下落,可是去刀兒匠那查一查,說不定,還能知道這人到底是進沒進宮。

要是真的進宮了,想要尋個門路是很難,可到底是心中有數,不至于亂猜。

柳氏聽了他的話,倒也覺得有道理。

索性這京城裏,官刀兒匠都是有數,且世代相傳的。一戶一戶找過去,雖有些耗費時間,卻也是不難。

柳氏那日探聽到消息,還特特請了半天假過去。

岑良沒請到假,那天回去的時候,她是三步并着兩步跑進來,就看到柳氏坐在床尾哭。

柳氏哭起來的時候,總是無聲無息,只是那一滴滴淚落下來,卻叫衣裳都打濕了。

岑良臉色當即就白了。

聽到腳步聲,柳氏緩緩看向門口,發覺是岑良,就朝着她笑了笑。

這是她的習慣。

只是這一次柳氏笑起來,卻是難看得很。

岑良撲倒在柳氏的腳下,抓着她冰涼的手,“娘,娘,到底是怎麽了嘛?”

柳氏的呼吸急促了些,輕聲說道:“……我到了那裏,使了點錢,他才答應幫我找……那麽多的名,我找啊找,終于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他的名……”她的聲音哆嗦了下,“……不如不找,不如不知……”

她的手裏攥着張紙,岑良費了點力氣,才從柳氏的手裏拽出來。

她将揉皺的紙張打開,那像是從什麽東西上撕下來的半張紙,歪歪扭扭地寫着岑文經,後面跟着的是日期,情況,以及結果。

那刺目的紅,如同那個“死”字,讓岑良如遭雷擊。

……的确如柳氏所說,不如不知。

在知道岑文經的死訊後,柳氏根本無心做事,岑良也是渾渾噩噩,還差點弄出不少亂子。

鋪子的主家,特地尋她談過。

知道她家出了事後,主家思考了片刻,勸了她幾句,又說,若真是觸景生情,就不如離開京城。

她在同州也有幾處店鋪,若是岑良願意,就将其中一家鋪子交給她管。這時候,岑良已經開始逐漸上手鋪子的管理,做得很是順手,這才叫主家動了這樣的心思。

左不過,在主家看來,岑良自同州來,自然也是同州人。

岑良回去與柳氏說了說,原本以為她會不同意,卻看到柳氏愣了愣,輕聲說道:“那就走吧。”

岑良遲疑:“可是,娘在酒樓那邊……”

柳氏:“我有這樣的手藝,到哪裏不是做事?而今,我是不想留在京城了。”

岑良沉默了會,說了聲好,就開始忙活起來。

她們現在不缺錢,攢的不少錢財,都被存進銀莊裏,再換做銀票。

這在京城,同州等地都能用。

而後柳氏去請辭,兩人花了點時間将東西都收拾好,最後去看了一次容府,就将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馬車上。

下午時分,呂家商隊出城。

柳氏與岑良挑開車簾,注視着身後越來越遠的城門口,也不知看了多久。

城門根腳下,于管事背着手站在那裏。

他嘴裏嚼着一根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草根,漫不經心地踢了踢腳底的人:“你是哪家的人?”

底下的人忍痛,色厲內荏地罵道:“你知道我是誰家府上的人嗎?”

于管事無奈地搖頭,果然是個蠢。

他要是知道,就沒必要問了嘛。

于管事腳尖一用力,直接将人踩暈了過去。身後有人附耳上來,輕聲說道:“這是定國公府上的人。”

“定國公?陳家?”

于管事狐疑地挑眉,“那陳少康,還真的看上了小娘子不成?”

那對母女的身邊一直都跟着人,這樣的事情他自然是有所知曉。

只不過那陳少康看着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又是定國公府上最小的一個孩子,原本以為他所喜歡的會是與他同門當戶對的人家,沒想到卻是喜歡岑良這樣的小家碧玉。

于管事啧啧稱奇,看着被他弄暈的定國公家丁。

“早說嘛,要是知道你是為了陳小郎君來追愛的,我下手就溫柔點。”

他身後的人抽了抽嘴角,沒敢說話。

不過這人還是得暈。

那陳少康肯定不樂意岑良離京,可于管事費了那麽大的勁,好不容易完成任務,怎可能會讓個毛頭小子破壞了?

陳少康再怎麽喜歡,這事也絕不能成。

于管事将嘴裏的東西啐出來,“好生跟着,一切照舊。有麻煩就出頭,沒麻煩就盯着。千萬別叫她們死了。”

若是真死了,其實倒也幹脆。

說不得,那位還能高興。

只是于管事這手再癢,到底不是什麽狼心狗肺的人,他背着手,目送着柳氏岑良母女徹底離開京城,這才放心。

等他重回容府,關乎柳氏與岑良遺留下來的痕跡,被一點接着一點地抹除。

原本還住在那條巷子裏的人,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意外,反正接連幾個搬走,又有新人來。

如此反複,很快,這些新的租戶,根本不知道在這之前,這條巷子裏的人是誰。

成衣鋪子,酒樓,也是如此。

當陳少康再一次登門,想要買那糕點的時候,卻發現,整座酒樓改頭換面,連跑腿的店小二都換了一個時,心裏那叫一個悵然若失。

關乎陳少康,官刀兒匠,柳氏與岑良離京的事,很快就擺在景元帝的案頭。

還是寧宏儒親自送過去的。

寧宏儒輕手輕腳地站在景元帝的身後,見陛下拿起了暗報。

這些天,出于某種誰都不知道的原因,景元帝似乎心情不錯。

光是看着景元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大多數人要是聽到寧宏儒這話,怕是只會撇嘴納悶……這也叫心情好?

誰人心情好,卻還是這麽張臉?

可寧宏儒看着景元帝那般,卻是忍不住在心裏搖頭晃腦,陛下這心情,可是好得過頭了!

別人看不出來,那是他們蠢。

而今,看着柳氏和岑良母女離京的消息,景元帝的心情尤為不錯。

“定國公,不是總想着給陳少康尋個蔭補的門路嗎?”景元帝漫不經意地彈了彈文書,“就讓他,去工部磨煉下性子。”

寧宏儒畢恭畢敬地說道:“喏。”

定國公最好能将陳少康死死壓着,免得再出什麽事端。

景元帝看完暗報,就将其丢到炭盆裏。

火焰無聲無息舔舐着漆黑的字跡,将一切都吞沒在烈焰裏。

景元帝的桌上,另有幾份還沒看完的奏章。

他随意地挑了一份,看完後,竟是有些逗樂,他念着這人的名字,“蔡鋒?”

蔡鋒的奏章,辭藻華麗,字字優美,卻是長篇大論地闡述着景元帝立後的急迫。

景元帝:“寡人記得,教坊司那邊,又進了幾個好的?”

“正是。”

寧宏儒欠身。

景元帝不好女色,就叫這教坊司少了許多去處,不過每年的名單,都還是會往宮裏送。

“挑個機敏點,送給蔡鋒。”景元帝随手将奏章丢到邊上去,“不要蠢的。”

寧宏儒一下子明白景元帝想看戲的心思,跟着躬身應是。

蔡鋒這人,寧宏儒倒是記得,他的後宅,原本就是雞飛狗跳,皇帝陛下這是想要看個熱鬧呀。

能被景元帝留到現在的,不是無聊無趣,就是些辭藻華麗,空洞無物的文章。

要在平日,景元帝多少心情不虞,只是今日改完後,這情緒倒是愉悅。

寧宏儒在心裏腹诽,能不高興嗎?

陛下可是從上到下,全都折騰了個遍,就連一個都沒落下。

別人不高興,景元帝就會高興。

他就是這般惡劣的脾性。

随手将毛筆丢到筆洗裏,景元帝起身,踱步到了內殿。

寧宏儒跟了進去,在邊上小心伺候。

不過景元帝多數時候,是不需要寧宏儒搭把手的,這位皇帝陛下輕車熟路的,就将自己從皇帝,變作了容九。

其實也不怪齊文翰與呂旭東這等見過陛下幾面,卻還是沒認出來的人。

這一來,是不敢認。

二來,景元帝和容九,盡管長着相同的臉,可實際上,這兩者是略有不同。

寧宏儒已然覺察到,在陛下是容九的時候,多少殘留着一點……當年還是九皇子的痕跡。

盡管那氣勢猶在,卻柔和許多。

反正沒景元帝看着吓唬人。

再者說,之前陛下懶得遮掩自己的容貌,後來倒是屈尊學了一手僞裝的技術。

倒不為別的,只為了有些時候能無聲無息地觀察驚蟄。

……這聽起來,可真是個變态。

“寧宏儒。”

寧宏儒猛地回過神來,立刻欠身:“奴婢在。”

容九淡淡地說道:“再胡思亂想,寡人殺了你。”

很溫和,比起景元帝要溫和許多的口吻,卻還是叫寧宏儒苦笑了聲。

“奴婢不敢。只是方才,想起了陛下還在撷芳殿的日子……”他小心謹慎地說着,“覺得容九,和當初的性情有點相似。”

在景元帝的跟前,說實話,總比說假話要好上許多。

“呵,”容九冷笑了聲,“既是這麽念舊,趕明兒就把撷芳殿親手清理一番。”

寧宏儒苦哈哈地應下:“奴婢,遵旨。”

诶,不對。

寧宏儒突然清醒過來,陛下怎麽在今日就準備……今兒,不是在十八嗎?

他轉頭看向炭盆。

究竟是因為知道柳氏母女離京之後,皇帝陛下太過高興的緣故……還是因為,景元帝這些天,一直心情愉悅的那個……不為人所知的原因?

說到撷芳殿,這地頭,原本就有着無數宮室。陰着這裏原本是景元帝的故居,所以陛下登基後,這裏仍然有人打理。

只不過撷芳殿的占地大,每隔一段時間,還是得徹底清理一番。

直殿司時常被調過去。

這一回,也是如此。

驚蟄是領事的,已經在這兒埋頭苦幹了大半天,就連飯也是挑到這裏來吃的。

撷芳殿很大。

驚蟄那一回跟容九來到這裏的時候,也只不過占據了其中小小的一處。

倒是也在清理的時候,親眼看到了景元帝從前的故居。

是一處很普通的院子。

有些狹窄,細說起來,幾處屋子并起來的大小,可能還沒有直殿司的庫房大。

倘若不是驚蟄跟着管事太監一起走來,怕是難以置信。

管事太監是個有點上了年紀的老太監,看着慈眉善目,笑呵呵的。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驚蟄臉上的驚訝。

管事太監:“這樣的住處,在撷芳殿有許多。都是最尋常的住處,就算陛下曾經在這裏住過,也就是間普通的院子。”

驚蟄聽着他的話,倒也對。

後宮那麽多個宮殿,那麽多屋,現在住在那裏的宮妃又不是從一開始就住在那裏的,總會有輪換有,變化。

從低處爬到高處,應該驚嘆。

驚蟄擰着布條,嘩啦啦的水聲裏,他想,真正讓他驚訝的是,景元帝在登基前,不管是先帝還是現在的太後,都對他不怎麽重視……那他到底是怎麽成為繼任的皇帝?

就算當時先帝死的倉促,來不及留下繼承的聖旨,可當時的皇後有着黃家的支撐,瑞王名正言順,才學出衆,大半個朝廷都站在他們那邊。

就算皇帝陛下按照正統,按照禮法,理所當然應該登基,可許多人,都是死在成功的最後一步。

除非,景元帝手裏,也有自己的人。

驚蟄一邊漫無目地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邊跪在地上擦地板。

剛才他用着趁手的家夥事被谷生拿走還沒回來,驚蟄就暫時只能這麽擦拭,好在管事太監離開後,此地還算幽靜。

也沒其他人看到他這模樣。

隐隐約約隔着幾處重樓,能夠聽到其他人細碎的聲音,只是距離有些遠,聽不清楚,這又莫名有了一種身在幽處的感覺。

好似隐隐于世。

靜谧。

這種感覺在宮廷裏時常有之,卻很少能給人安心的感覺,因為寂靜就是皇宮的準則,所有人都必須蟄伏在這些規矩之下,無聲無息地過活。

這也是驚蟄,終于有了向上之心,卻不願意去其他宮闱的原因。

去了其他處,侍奉宮妃,雖然的确有了往上爬的途徑,卻是将自己一身的安危都系于一人身上。

在這後宮裏着實太過危險,也不會有現在這樣自由。

直殿司很清苦,正因為如此,反倒有了比其他地方多出來的餘裕。做完活回去,三三兩兩還是能說着話,在不違制的前提下,也能外出。

要是真的成為哪一個宮裏的太監,自然不可能如此,怕不是得循規蹈矩地活?

驚蟄嘆了口氣。

“嘆氣,會把福氣嘆走。”

一道冰冷的聲音,從頭頂劈頭蓋臉地落下來。

驚蟄哆嗦了一下,手裏剛撈起來的布條又重新啪嗒一聲,掉在了木桶裏,濺落出來的水花,将四周撒滿了水珠。

他不敢回頭。

這裏是撷芳殿,重重疊疊這麽多個宮殿,容九究竟是怎麽準确找到這裏的?

驚蟄一直很想知道,被他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到底是誰,慧平,谷生,世恩?

這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看起來都不是。

可除了他們幾個之外,誰還能随時随地掌握他的行蹤?

驚蟄的呼吸有點急促。

“你在,緊張什麽?”

和那一日幾乎如出一轍的話,讓驚蟄很想抓住自己的衣領,将整件衣裳都攏在自己的頭上。

若不是這樣,他就難以掩飾從鎖骨到脖子,再到後腦勺那翻湧出來的紅痕。大片大片的潮紅,伴随着難以掩飾的羞恥,在驚蟄的皮膚上蕩開。

“……那什麽,約好的時間,不是現在吧。”

驚蟄支支吾吾地說着。

這今天,分明不是逢五呀!

前兩天才見了面,今天頂多就十八,怎麽人就已經出現在這?

他原本還以為自己能多出來幾天糾結呢。

容九逆着光站在廊下,蒼白的臉龐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神情:“沒有必要了。”

……什麽?

驚蟄到底是回了頭,看着男人一身修長的侍衛服,利索得很,可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上,卻帶着某種異樣的神采。

這讓他的眸子,黑亮得有些吓人。

驚蟄:“什麽意思?”

容九踏上臺階,緩步走到驚蟄的跟前,單膝跪了下來,抓着他那只濕漉漉的手,清冷的聲音慢悠悠響着,“逢五的約定,最初,是不足夠喜歡。”

是喜歡的,卻也沒那麽喜歡。

或許下一個瞬間,就能被毀掉,這樣有趣的玩具,一月三天,已是足夠。他想讓玩具留着的時間更久,所以克制着見面的時長,那會讓玩具,壞得不那麽快。

後來,他不再稱呼玩具,而是驚蟄。

驚蟄,就只是驚蟄。

三日不足夠。

可這是必須,不然,他仍然會把驚蟄弄壞。又或者,在把驚蟄弄壞之前,就把他給吓跑。

會失控。

赫連容一生中,寥寥幾次徹底失去理智,都帶來近乎毀滅的後果,只是長成後,這頭異獸,一直被牢牢關押着。

冰冷殘酷的情緒,是最好的囚牢。

它會饑渴,發瘋,但也只能舔食着那些血腥祭品,直到某一日,再壓制不住時,再帶着一切覆滅。

不知良善,無關功過,百世後如何,本也與他沒有關系。

可是現在……

驚蟄眼睜睜地看着容九取出手帕,細致地擦拭着他的手指,那輕柔的動作,卻比他冰冷,壓抑的時候更加令人害怕。

“不過現在,卻是不夠。”容九如同一頭龐然的巨獸,同樣半跪在驚蟄的身前,卻有着能輕易将人撕碎的力量。他抓着驚蟄的手,壓在自己的心口,那種狂烈跳動的心聲,陌生到叫人發痛,“是你哺育了它。”

給予它力量,讓它成長。

也輕易因為一點情緒,就令它橫沖直撞,恨不得撕毀一切。

想見他。

貪婪的情緒,無比地滋長着。

這種磅礴的感情,本應該被碾碎,撕毀,不讓其肆虐才是。可容九這個瘋子,卻以一種神經質的癫狂喜悅,注視着它日漸強壯。

因為供養它的養分,完完全全,來自于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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