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陳密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論起待遇,也算不得差,就是屋子裏有點冷,他抱着自己躲在角落裏,眼睜睜看着外面的日頭落下。

雜務司那位新掌司,把他帶出來後,卻沒有立刻見他,應該是打着熬鷹的主意。

陳密本可以不在意,可是,驚蟄午後在他耳邊說的話,卻仍然清晰得很。

……驚蟄,怎麽可能會知道?

這本該是個秘密。

陳密就是為了隐藏住那個秘密,所以才會明知道被誣陷,仍還選擇閉口不言。

可要是驚蟄知道,還将這事揭露出去……

陳密的眼底流露出猜忌與擔憂。

咔噠——

緊閉的門,突兀被打開。

門外的聲音也跟着傳了進來:“……慧平,我自己進來就是。”

“掌司,要是……”

“無事。”

兩人又說了點什麽,才看到驚蟄提着食盒走了進來。

屋內很是昏暗,驚蟄沒有點燈的意思,就着外頭稀薄的昏暗光線,将食盒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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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都沒怎麽吃過東西吧。”驚蟄淡淡說道,“坐下一起吃吧。”

陳密:“不如,先來說說那句話。”

驚蟄笑着搖頭:“你不吃,我不說。”

陳密咬牙,到底是從地上搖搖晃晃爬了起來,幾步走到了驚蟄的身邊。

這麽近的距離,他多少能看清楚驚蟄的神情。

驚蟄在擺放杯盞的模樣,很是淡然,好像根本沒有将這些事放在心上。這種雲淡風輕的模樣,讓陳密看了,不免覺得牙狠狠。

他這提心吊膽,可驚蟄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然陳密這近乎階下囚的身份,本來也沒資格再說什麽,于是便也只能壓下心頭的種種猜測,跟着坐了下來。

陳密一吃,就知道,這本是驚蟄自己的飯食。

不過他根本沒有心思去仔細品嘗,快速扒拉了幾下,将飯全部都吞了下去,差點沒将自己噎死。

驚蟄嘆了口氣,給他舀了半碗湯。

陳密接過去,咕嚕咕嚕喝完後,終于擺脫了那種快要噎死的感覺。

過了好一會,陳密才說道:“掌司,你是從何而知……那件事的。”

驚蟄平靜地說道:“若我說,只是一次意外,你信與不信?”

陳密沉默,眨眼的速度很快,顯然內心也正處在某種激烈的鬥争。

而後,他苦笑着搖頭:“就算我不信,又有什麽用?

陳密的确收藏着許多不該藏着的東西,可被搜查出來的東西裏,卻也有許多,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

那些,是被其他人栽贓陷害的。

驚蟄會知道這件事,不過是因為,今天早上,在劉富去舉報陳密的時候,他恰恰接到了任務。

【任務十三:從陳密的手裏取得一個紫色菡萏的荷包】

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任務。

驚蟄從前那麽多個任務裏,很少會有直接針對某個物品的任務。

這讓驚蟄稀罕的同時,又覺察出不對。

這個任務來得突兀又急促,來得有點莫名其妙,而在任務下達後不到半個時辰內,驚蟄就收到了陳密出事的消息。

這肯定不是偶然。

驚蟄心中篤定,順便将系統的每七日一次的機會用在了陳密的身上。

不然,正如姜金明的猜測,他和陳密本來就不熟悉,怎麽可能會一說,就切中要害,讓陳密願意開口呢?

陳密的情況,正與雲奎有些相似。

他與一位宮女對食,而他藏着許多東西,正是那個宮女轉贈給他。

這也正是陳密甚少與其他人來往的原因。

“如果我真的想要害你,那一開始,在那麽多人面前,我直接将這件事抖摟出去,你根本無力抵抗。”驚蟄淡淡說道,“陳密,你覺得呢?”

陳密抓着筷子,捏着的力度,連指尖都發白。

“……你想要什麽?”

陳密冷聲說道,“你不可能,平白無故想要撈我一把。”

他狐疑的視線打量着驚蟄。

如果他是驚蟄的朋友,那他這麽做,并不違背他的性格。然據他所知,驚蟄也不是這麽爛好心的人。

驚蟄笑了笑:“我只問你一句,如若我能将此事攔下來。既不威脅你的性命,也不讓此事暴露,你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陳密微愣,并不是覺得這條件太過刻薄,而是覺得驚蟄很是莫名其妙。

他所說出來的,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如果可以瞞住這個秘密,又不會傷及到自己的性命,陳密當然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見陳密接受了這個交易,驚蟄擡手點了點他腰間佩戴的荷包:“首先,你必須把這個交給我處理。”

一個繡着紫色菡萏的荷包。

陳密面露遲疑:“必須要這個?”

驚蟄:“你的身上,不應該有任何關于她的東西留下來。”

陳密低頭看着腰間的荷包,這是她不久前贈給他的,那時候只說,不管發生什麽都不可以摘下來。

陳密答應了她。

在那之後,就連睡覺都一直帶着這個荷包。

可現在,要是他們的關系曝光,依着太後對這件事的憎惡,那他們兩人必死無疑。這就是陳密明知道“偷盜”的罪名不過是被栽贓陷害,卻還是不得不咬牙認下來的原因。

如果他認下這個罪名,進了慎刑司雖然痛苦,卻也不至于連累到她。

陳密猶豫的時間不長,在下了決定後,就摘下腰間的荷包交給驚蟄。

驚蟄抓着到手的荷包,笑着說道:“你就不怕我騙你?”

陳密有些留念地看着驚蟄手裏的荷包,搖着頭說道:“你就算真的要騙我,何必來騙一個荷包?”

他昂着下巴,示意那個荷包裏面,根本沒什麽東西。

驚蟄笑着說道:“既是如此,等你出來後,可莫要忘記我說的話就是。”

等他出來的時候,身後陳密的情緒,已經遠比之前要穩定許多。

慧平将門鎖上,遲疑地看向驚蟄身後。

“掌司,你要救他?”

他們剛才說話,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斷斷續續,外頭的人也能聽到一些。

驚蟄:“不覺得他很有用?”

慧平:“雜務司的确是缺人,不過,讓他來的話……”

驚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他抛着手裏的荷包。

他和陳密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原本就只是為了诓他這個荷包,根本不是為了利用他做什麽。

不過,顯然陳密根本不認為驚蟄是為了這個荷包來的,而是覺得他另有目的。

這正是驚蟄想要的結果。

他将荷包收起來,對慧平說道:“走罷,看看廖江,将東西分類得如何。”

劉掌司從陳密屋裏搜出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大部分都是直殿監內其他人的東西,只有小部分是陳密情人贈給他的。

廖江看到裏頭有不少熟悉的東西,躍躍欲試說他能歸類出來。

驚蟄就朝姜金明借了世恩,請他們兩人一并細查。

在這件事上,倒還真是世恩的拿手好戲。

驚蟄帶着慧平回去時,已然看到東西被分類得差不離,只剩下一小堆被丢在一處,顯然是還沒找到主人的。

世恩叉腰:“好家夥,這可真是雁過拔毛,可有不少東西。”

廖江清點了下,搖着頭說道:“少說得有十來個人的東西,這罪名可大了。”

驚蟄站在他們兩人中間,揚眉說道:“如果他真的沒有做過,那你們覺得,這些東西,是誰給他塞的?”

廖江斷然:“劉富。”

舉報陳密的人是他,那陷害的人,肯定也是他。

驚蟄吐了口氣:“我也覺得是他。只是,他陷害陳密做什麽呢?”他低頭打量着地上這些東西,微微蹙眉。

世恩很不明白:“陳密可是在這直殿監內,與他關系最好的人之一。”

雖然這個最好,看着也很不牢靠,可比起與他假情假意,根本不交心的其他人來說,劉富和陳密算是親密。

驚蟄聽到世恩這話,蹙眉沉思片刻,緩聲說道:“倘若,正是因為陳密和劉富的關系不錯,再加上,他們又是同進同出的室友,所以,他才正要陷害陳密?”

在世恩和廖江還沒反應過來時,與驚蟄曾一起住過一年多的慧平恍然大悟,拍着膝蓋說道:“我懂了!”

世恩:“你懂了,然後呢?”

這說話說一半,是什麽壞毛病?

慧平急切地說着:“陳密肯定不小心撞破了劉富的隐秘。而且,一定是那種,陳密看到了,卻根本沒意識到的那種!”

驚蟄颔首,這正是他的猜測。

劉富和陳密都在劉掌司的手底下做事,同進同出的時間多,不然一直孤僻的陳密,也不會和劉富走得近。

雖算不得朋友,卻也非常熟悉。

陳密一定是在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時候,看到了劉富不願意被外人知道的隐秘。

而這件事,必定會威脅到劉富的生命,亦或者地位。

哪怕劉富能确定,陳密現在根本想不起來,卻還是先下手為強,想要将陳密給送進去。

誣陷陳密偷盜,是一個看起來繁瑣,實施起來卻不難的借口。

陳密做事謹慎,想要在短時間內編織出一個合适的理由鏟除他可不容易,在系統的告知下,驚蟄才知道,他這段對食關系維持了好幾年,卻從來都沒被劉富發現過。

這何等的小心。

這樣小心翼翼的人,在這麽短時間內,想要做實這件事,就必須是一個非常簡單粗暴,非常幹脆利落的理由。

證據确鑿,擺在眼前。

就算想要辯解,也是無能為力。

劉富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就算掌印太監想要兜着他,屆時,劉掌司定會堅持慎刑司的選擇。

是了,劉富陷害陳密這件事,劉掌司必定心知肚明。

不然,劉富何以說動劉掌司出面?

……必定是,陳密撞破的秘密,不僅關乎劉富,也與劉掌司有關!

世恩忽而說道:“可這不對。陳密既然如此謹慎,就算劉富是他同屋的人,可放這麽多東西進去,陳密回來肯定會發現吧。”

驚蟄沉聲:“所以,偷放東西這件事,必定就發生在今天上午,陳密離開屋舍後,劉富放進去的。”

今日上午放的髒物,午前抓的人。

驚蟄看向世恩:“世恩,有件事需要勞煩你,你且問問,這些東西的失主,可還記得東西是什麽時候丢的?”

世恩點頭,笑着說道:“這事我熟。”

對于嘴皮子賊溜的他來說,這簡直是小事一樁。

而後,驚蟄看向廖江,輕聲說道:“慧平一直跟着我身邊,太明顯了。你另讓人,去盯着劉富身邊常跟着那兩個小內侍,最好連他們每日的行徑,都抓得清楚些。”

廖江聽到這裏,已然對驚蟄的猜測有了大致的輪廓。

劉富身為二等太監,想要做下這樣的事,肯定不會是自己親力親為去偷竊東西,那最可能聯系到的自然是他身邊的那兩個小內侍,這聽起來很順理成章。

只是說這麽說,還沒确定前,再多的猜測也是無用。

這不能一蹴而就,廖江等人将東西歸置一起,唯獨留着那些找不出主人的東西。

廖江遲疑地看着這團東西,心裏有種奇怪的猜想,說不定這些東西的主人,才是陳密死活都不肯說的原因。

而後,他又看向驚蟄。

“掌印,似乎非常信重你。”

驚蟄:“何以見得?”

廖江:“他将這些贓物,全部都交給了你,清點後也沒有記錄,要是你從中做點什麽手腳,那這件事豈不就會發生許多變化?”

驚蟄挑眉,在廖江說破前,他對這件事并無太多的感覺……每次碰見掌印太監,他瞧着都是非常好說話。

這個人給驚蟄的感覺也正是如此。

驚蟄沒從他身上察覺到任何惡意,甚至午後與他交談時,總覺得他的心情并沒有面上那麽糟糕,反倒是有些奇怪的愉悅。

“掌印是個怎樣的人?”驚蟄問。

雜務司因着司內的特性,與其他幾個司都有接觸,亦有不少事情,要報給掌印。

光說他最近,就已經見了掌印七八次了。

廖江當初跟在江懷的身邊,肯定看到,知道更多的事情。

廖江:“看着和藹可親,實則很有原則,一旦觸碰到,就是雷霆之怒。”

這樣的人看着好說話,實際上卻偏偏是最不好說話的那一類人。

正因為如此,廖江才覺得掌印太監對驚蟄頗有不同。

掌印太監那時候分明已經決定将人扭送慎刑司,卻因為驚蟄說話輕易改變了主意。

驚蟄斂眉,若有所思。

夜色漸深,幾人并沒有在驚蟄屋裏停留多久,很快就都道別離去。

驚蟄看着這堆停留在他屋裏的東西,彎下腰來,挑揀着那堆尋不到主人的物品,再從懷裏掏出那個紫色荷包。

在驚蟄拿到這個荷包時,這任務就已經完成,可謂是驚蟄完成得最順利的一個任務。

地上那堆東西,不過是尋常的物品,就算是金銀珠寶,也頂多是違了制,算不上多厲害的證據。

驚蟄将注意力,投向自己手裏的荷包,這荷包的針線紋路都非常穩,繡荷包的人肯定是個老手。不過,這菡萏的樣式卻是紫色,與實際上的菡萏有所不同。

他挑開了細帶,檢查起內部。

正如陳密所說,這荷包根本就沒有什麽東西,裏面只有點碎銀子,以及陳密塞進去的一些備用物品,其餘根本算不上重要。

紫色,菡萏,與實際不同……

驚蟄的手指摩挲着荷包的外側,突然有了一點明悟,他起身找了把尖銳的小剪刀來,花了點時間,一點一點将外面的絲線給挑開,當底下帶着暗紋的字跡顯露出來時,驚蟄揚眉。

果真沒猜錯。

系統不可能平白無故讓他取一個荷包,那只能是這個荷包的本身存有什麽問題。

壽康宮的宮人……與陳密……

如果不是系統告知,驚蟄很難猜想到這點,而系統會頒布這個任務,只可能是這個宮人,是太後身邊的人。

稀奇,在明知道太後厭惡的情況下,這人到底為什麽還會這麽做?

他眯着眼,就着光火看着上頭蠅頭小字。

那字實在是太小,驚蟄非得湊得很近,才能勉強看得出來。

片刻後,驚蟄臉色微變,猛地站起身來。

壽康宮內,太後正在燈下看書。

“敏窕,過來。”

太後看到一處,似有不滿,将一位女官叫了過來。她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相貌有些普通,氣質卻是好看。

敏窕緩步過來,在太後跟前欠身。

“先前傳出去的消息,怎麽說?”

“老敬王只說,陛下是天下之主,他向來敬仰,皇家事情,他已經許久不曾過問。”

太後皺眉,這老敬王現在要是在她跟前,怕不是得被她抽一巴掌。

真真是老狐貍。

太後心裏盤算着,臉上神色卻是不顯。

“消息呢?傳出去了嗎?”

“已經傳出去,這個時間……瑞王應當是接到了的。”

敏窕說到這裏,稍有遲疑。

“娘娘,要是瑞王不敢來,那後續的計劃……”

“他從前不敢來,可如果接到這消息,他必定會來。”

太後笑了起來,卻是薄涼的冷笑。

“我到底養出來的孩子,還是不如那個女人。”

太後這話,吓得敏窕撲通跪了下來。

“太後娘娘,您切莫這麽說……”

“不是嗎?”太後自言自語,“同樣是這麽養出來的孩子,偏偏赫連容就走到了皇帝的位置,赫連端到現在,連進京城都不敢!”

她就算有本事扳倒景元帝又如何,沒有瑞王的兵馬根本掌控不了京城。

太後都升起了片刻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到底是敗在了無兵這件事上。

可只要按着她的計劃來,瑞王不得不進京,在這個節骨眼上,才會是大好時機。

她會送瑞王一個,合情合理的起兵緣由,更會,讓景元帝清楚地知道,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随着先帝和慈聖太後的死,躺進棺材的!

雪花在山間亂飛,呂家商隊在山間爬行,隐隐約約,聽到了山下的呼喊。

他們在同州停留了好些日子,原本打算過完年後再啓程,卻是有了意外,不得不冒雪出行。

管事只覺奇怪,讓人去探。

不多時,那人很快回報,說是前幾日大雪,有人趕路時,不小心摔落山崖。正是親人與雇傭來的山民,正在搜索着呢。

“雇傭的山民?”

呂家管事稀罕地說着。

“正是,聽說是一位小娘子提出來的見解。”這人說道,“山民熟悉周遭的環境,更清楚人摔下去……還能不能活。”

這可是冬天,又是大雪,人摔下去,多數是沒了命。

只是親人堅持,又有那小娘子花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到底是有山民接手了這件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倘若找到人,不管是死還是活的,都能再有賞錢。

這樣的活說是危險,可也不是不能做。

呂家管事點點頭,不多時,隊伍很快經過那個陡峭的山崖口,看到了正坐在邊上休息的一行人。

他們在這處搭了個小小的棚子,能夠遮擋雪花,底下正有人煮着熱茶。來來往往的人雖多,不過那呂家管事,卻是一眼看到了站在棚子外的小娘子。

竟是當初跟着他們商隊,一路從京城出來的母女中的小娘子。

他能認得出岑良,岑良卻是認不得他。

她遠遠地看了商隊一眼,發覺是她們之前跟着出來的商隊,可視線也沒有多停留,很快看向身後。

雪越來越大,約定好的時間到了,可還有一個山民沒出來。

岑良雖是給了足夠的錢,卻根本沒想過要讓其他人的命搭進去,每次都會提醒時間緊要。

嘎吱,嘎吱……

有人踩着雪走了過來,是一位中年女人,她長得粗壯,胳膊幾乎要比岑良的腰還壯,孔武得像是個男子。

她也是剛剛從山裏出來。

“岑家小娘子,在外面停着做什麽?”不過,奇異的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溫柔,“太冷,還是去裏面坐坐。”

她是張世傑的夫人。

在她趕來後,動蕩的镖局很快被她穩定下來局面,她又帶着人進山尋找,同樣的,也接納了岑良提出來的建議。

岑良:“還有人沒回來。”

張夫人:“他們收了你的錢,就要為錢辦事。”她的聲音平靜,“要是出了事,也是生死自負。”

岑良終于回頭,看着張夫人。

“這話聽起來,有點冷漠。”岑良直白地說着,“我只是不希望為了這件事,搭進去一條又一條的人命。”

不管是張世傑,還是進去救人的山民。

張夫人搖了搖頭:“這裏是靠近同州,可是這裏的山民仍不富裕。每年冬天,餓死凍死的人,仍是不少。”她看向岑良,“你給他們的錢,足夠他們的家人活過這個冬天,縱是死了,他們一定會竭力完成這個任務。”

岑良微愣,又皺着眉。

“縱是這麽說,人活着,其他才好說。”她搖頭,“若是死了,就什麽都挽回不了。”

人活着,才有可能。

張夫人笑着說道:“你,與岑家夫人,是不是覺得,張世傑這件事,與你們有關?”

雇傭山民的主意,張夫人雖沒想到,可在岑良提出來時,難道她沒有錢去做嗎?為何要讓岑良一個外人越俎代庖?

這不過是,她看出來這對母女的愧疚,這才退讓了一步,讓她們來付錢。

如若張夫人不讓步,想必她們心中越發慚愧。

“他為了我家的事出了意外,難道不該愧疚?”岑良揚眉,聽出了張夫人的言外之意。

張夫人淡淡地說道:“士為知己者死。他雖不是什麽有才學的人,卻也甘願為兄弟肝腦塗地。岑玄因當年救他,又何止一條命,一筆錢財?”

自從張世傑知道岑家出事,自己趕到京城,卻什麽都沒有救得了後,這就成為他的心病。

這份救不了的忏悔,糾纏着他,讓他午夜夢回,都充滿着痛苦。

不然,他何必因為橋上一眼錯覺,就拼命追了上去?

“這已經不是第一回。”張夫人無奈搖了搖頭,“他只要看到個相似的,都會問。”

所以,當張夫人知道,張世傑真的找到了柳氏母女,甚至冒着大雪還要外出的時候,她就知道,縱然張世傑為此而死,他都沒有半句不甘願。

他一直憋到現在的心火,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一時間,棚子內外靜悄悄的。

岑良不說話,似是在回味着張夫人剛才說的話。

她對父親沒有多少記憶,更多的,還是記得驚蟄哥哥,至于岑玄因……有許多的畫面,是借由柳氏一次次與她講述,岑良才有點滴記憶。

這還是她頭一回,從外人的口中,知道些許關于父親對別人的影響。

還真是意義重大。

沙沙,沙沙——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兩道不盡相同,卻又非常相似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很沉,很沉。

岑良和張夫人下意識順着腳步聲看去,就見那個遲遲不歸的山民,肩膀上還撐着另外一個人,兩人看着都狼狽不堪。

其中被撐着的那個,胳膊和腿肯定是受了重傷,扭着奇怪的弧度。

岑良就見,剛才一直平靜與她說話的張夫人驀然紅了眼睛,快步朝着他們走了過來。

随後,張世傑的慘叫聲就響徹了整個山崖上空。

“娘子,娘子,為夫的耳朵要掉了——”

岑良愣了愣,随後低頭,不自覺抿着嘴笑了起來。

張世傑意外摔下山崖後,斷了一條胳膊與腿,好險身上還帶着行囊,才撐過了開頭前幾天。

“可這麽冷的天氣,你又摔斷了腿腳,是怎麽活下來的?”坐在回去的馬車上,張夫人皺眉,“我原本以為,肯定會看到你凍死的屍體。”

張世傑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

“是溫泉。”岑良輕聲說道,“剛才我問過山民,他與我比劃,下面,好像有一處活水口,是暖的。”

是張世傑幸運,沒摔死在下頭,而是砸進了溫泉附近。

靠着那點暖意,他才能支撐到現在。

卻也是他的不幸,那地方太深遠,山民都很少去,畢竟太過危險。如果不是最後那人在大雪裏迷了路,根本不會去到那個地方。

張世傑啞着聲笑起來:“我這個人,一直都是有點運氣。”

當年走投無路差點要死了,是岑玄因救了他,後來危急關頭,又遇到了張夫人,想出去闖蕩,又有岑玄因給的一筆錢財,才有了開镖局的資格,現在從山上摔下去,卻又僥幸不死,誰還能比他更為幸運嗎?

張夫人在他傷口按了一下,原本得意的張世傑就哀哀叫起來。

而後,張夫人這才看向岑良,輕聲說道:“再過些時候,就是年關,你與岑夫人剛來同州不久,可要去镖局一起過年?”

岑良下意識要拒絕,卻看到張夫人笑了笑,“你別急着拒絕,回去與你娘親說說看,镖局也不只有我們一家,你們來,絕對不會打擾到我們。”

岑良沉默了會,也就點了點頭。

回去後,柳氏原本也是要拒絕,不過聽聞镖局每到年末都會施粥,倒是有了點興趣,思考再三,還是答應了。

最近這些時日,他們索性在镖局暫住下,幫着張夫人主持施粥的事宜,忙忙碌碌間,到底沖淡了之前的傷感。

畢竟,臘八節快要到了,年味,也跟着濃郁起來。

臘八快到,宮裏的氣氛也有不同。這時候,直殿監也很是忙碌,前幾日發生的事,都來不及八卦。

劉富本也忙得頭暈眼花,都忘記去惦記陳密。

因而,當他出了劉掌司的門,卻突然被壓着跪倒在地上時,他臉上,還有幾分從未有過的茫然。

“你們可知道我是誰?”劉富掙紮着,厲聲說道,“放開我!”他臉上的橫肉,伴随着他說話,開始抖動起來。

地上的雪雖掃了幹淨,很快,又有新的雪片落下來,冷得他膝蓋直哆嗦。

剛才,劉富不過剛剛從劉掌司的屋裏出來。

劉掌司和劉富,用一條繩上的螞蚱來形容,是最合适不過了。

兩人是同鄉,又有師徒的名義,這利益結合下,倒是比許多感情還要穩固。

不然,陷害陳密這件事,不會辦得這麽得心應手。

這也沒辦法,劉富動手前,曾這麽想。

在整個直殿監內,能和劉富說上幾句話的,也就只有陳密。如果可以,他當然不想讓陳密出事,可是偏偏,怎麽就是他撞破了那一幕呢?

盡管劉富試探過,陳密根本沒有意識到那一幕代表着什麽,可這也不行!

只要陳密反應過來,只要他意識到,那是劉富在殺人,那他肯定會死!

劉富必須讓他閉嘴。

原本計劃很順利,劉富知道陳密有着些秘密,只是不清楚具體是什麽,可約莫是那種寧願自己死,也不叫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他才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誣陷他,而陳密,果然也選擇了閉口不言。

奈何,奈何,就在這臨門一腳,驚蟄卻突然殺了出來!

這個該死的賤人!

劉富恨不得将驚蟄抽筋扒皮,讓他享受痛苦才是。

“老實點。”

壓着他肩膀的人大聲說道,用力踢了踢劉富的膝蓋骨。劉富被壓得腦袋都被迫低了下去,幾乎插到了雪地裏。

“劉富,經查,你與江懷死亡一事有關。”身後的侍衛冷漠地說道,“跟我們走一趟吧。”

屋內的劉掌司被壓出來的時候,正正聽到了這句話。

劉掌司猛地看向地上的劉富,只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着他肥碩的身體在地上扭動,帶着一種垂死掙紮。

劉掌司原本還要再說什麽,卻是突然洩了口氣。

劉掌司,劉富,連帶着他們近身的小內侍,都被這侍衛處的人都帶走了。

此時此刻,驚蟄,正在掌印屋裏。

掌印太監的屋舍看着不大,內裏卻是暖和,驚蟄剛進來不久,就已經感覺自己渾身像是要熱出火來。

掌印太監笑呵呵地說着:“真是年輕力勝,不像是我,這把年紀,這身子骨已經不得用了。”

驚蟄笑着說道:“掌印說得是哪裏的話,您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可是要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的。”

掌印朗聲大笑:“長長久久,那豈不是成了怪物?不妥,不妥。”他将一盞熱茶推到驚蟄的手邊,“說說吧,你是怎麽查出來,劉富殺了江懷的事?”

驚蟄原本只是懷疑,劉富之所以陷害陳密,是因為陳密目睹了某件事,讓劉富起了殺心。

為此,他不僅讓其他人去細查劉富身邊人的時間,問及丢失的財物,更也是折返回去,問起陳密近來和劉富的相處。

“并沒有任何的不同,陳密也甚少離開直殿監,不可能有在外頭撞見事的可能,那麽,問題就只可能出現在劉富身上。”驚蟄淡聲說道,“在過去這麽些天裏,唯一稱得上奇怪的就是,有一天劉富并沒有按時回來,是到半夜才回到屋舍。”

陳密本不該知道這件事,因為他睡得很早。

在他睡着前,劉富是在屋內。

一般來說,陳密睡一覺,就會直接到第二日才醒,根本不會發現……偏偏那一夜,陳密起了夜,迷迷糊糊間,正巧和回來的劉富說了話。

驚蟄:“那天晚上,江懷死了。”

而後,廖江和世恩查的事,也陸陸續續地有了結果。

直殿監這些丢失的錢財,是從江懷死後第二天,就開始陸陸續續丢的。財物丢失的時候,跟在劉富身邊那兩個小內侍,也恰好沒有任何的不在場證明。

“那你又為什麽覺得,這件事,和劉掌司也有關系?”掌印饒有趣味地問道。

驚蟄:“江懷的死,沒有異樣。”

他擡眸看着掌印,笑了起來。

“為什麽檢查的結果,是沒有異樣呢?”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如活着的人重要。如果這件事真的和劉富有關,那結果的“無異樣”,只可能是有人動了手腳。

這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

這慎刑司不是鬼,卻也和鬼地差不離。

驚蟄,就請了侍衛處的人,去慎刑司走了一趟。

掌印的眉頭挑高,幾乎是要飛起來。

“侍衛處?”他緩緩說道,“你就不怕自己猜錯?”

驚蟄很敏銳,輕易間,就抓住了脈絡,甚至聯想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事。

可這如同空中樓閣,全都是他自己的猜測。

倘若錯了呢?

這不是豪賭?

驚蟄笑了起來:“所以,我才請了侍衛處的人出面。”

有些事情,的确是得專人去辦,才更為有用。

驚蟄在侍衛處既然有認識的人,為何不好好用上這份關系?

為了任務,驚蟄可算是盡心盡力。

就算東西已經拿到,後續還是會穩妥做好。

他可不是那種用完就丢的人吶。

驚蟄:“劉富陷害的事被掌印巧妙識破,暗地裏命令我聯系侍衛處,此事被侍衛處的人接手,又借此過問慎刑司,最終攜手扒出江懷被殺一案的真相……掌印覺得這個故事,如何?”

良久,掌印低低笑了起來。

“你講的這個故事,很不錯。”

陳密被釋放出來時,人還有點茫然。他根本沒想到,自己只是被關在屋裏幾天,被問了幾次話,然後事情就結束了。

出來後,他更覺得,直殿監好像一夜間變了天。

什麽?劉掌司被抓了?

什麽?劉富也被抓了?

什麽!江懷居然是被劉富殺的!

陳密根本沒有……等下,他突然反應過來,那一次驚蟄來找他,反複問過劉富那些日子的情況,更是多次細問陳密起夜那天的事。

他起夜撞見劉富的那一天,正是江懷死訊傳出來的前一天晚上!

陳密半睡半醒間,的确在劉富的身上聞到了淡淡的酒氣。

只不過,劉富原本也喜歡偷喝酒,這根本不是什麽稀罕事,陳密再是謹慎,也沒将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處。

電光石火間想明白前因後果,陳密硬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只是因為他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住,更是因為自己險些就要為了這麽離譜的原因送死,這無疑讓陳密幾乎咬碎了牙。

如果劉富不這麽做,他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也根本不可能揭露這件事。

劉掌司不是已經打點好了嗎?

為什麽還要擔心這些無謂的事情?

陳密想不通。

就算他猜出來,他也未必會和其他人說,雖然不會接受劉富的賄賂,可他也不是喜歡多事的人,何以至此?

陳密沒明白的是,正因為他不會接受劉富的錢財,所以,劉富才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陳密會藏住秘密。

沒有任何利益交換的人,劉富不可能信。

正如陳密所說,如劉富這樣自私自利的人,難免短視。

廖江把一包東西丢給他。

陳密順手一抓,将其抱在了懷裏,裏面叮當作響,可他卻很是寶貝。

廖江:“除去那些贓物都各有主人,掌司做主都還回去了。餘下的,是你自己的東西,你自己收好。”

陳密下意識點了點頭,“……驚……掌司呢?”

廖江:“他還在掌印處。”

他說完這話,卻沒有走。

陳密狐疑地擡頭看他。

廖江平靜地說道:“你的嫌疑雖然解除,不過在劉富的事情真正有個定論前,你還是不能随意離開自己的屋舍。”

所以,廖江會親自将陳密送回去,然後派人守在他的門外,再過些時日,等劉掌司和劉富的事情有結論後,陳密才能自由活動。

聽到這句話,陳密的臉色微變,眉間略有焦急,不過片刻後,他閉着眼長出了一口氣,說服自己平靜下來。

“好。”

一道俏麗的身影,穿着幾乎能遮蓋着頭臉的鶴氅,叫人看不清楚她的容貌模樣,只隐約知道,在這合該是一位女子。

站在樹下,她許久未動。

不過,躲在暗處的驚蟄,卻是勉強認出來這是誰——敏窕。

她是壽康宮內,太後最信任的女官之一。

當然,他能認出來,還是因為他事先就知道了陳密與她的關系。

不然,依着現在的模樣,驚蟄想要認出來也是不容易。

過了好一會,像是遲遲沒等到她想等的人,那道俏麗的身影微動,仿佛是要離開,卻在轉身的那一瞬,突然僵住了身體。

地上,不知何時丢着一個紫色的荷包。

躺在地上的那面,正露出那被拆得徹底,只餘下布面的字跡。

那一瞬,敏窕的眼裏露出鮮明的殺意。

上面寫滿了名字。

密密麻麻的名字。

有的,驚蟄認得,如陳安,姚才人,陳明德。也有的驚蟄不認識,譬如班洪亮,計子秋等等。

驚蟄不在乎後頭的人,可是陳安的事,他卻想知道個分明。

他當初猜出來陳安的死可能有問題,到了直殿監後一直追查,卻始終沒有太多的線索。

陳安死的時間太久,那會驚蟄遠在北房,根本不知道內情。

在系統能七天一次的查詢後,他才借由系統的口,知道了陳安的死亡,當真不是意外。

敏窕看着地上的荷包,以及那幾乎被拆開來,袒露的名單,臉上的表情更為僵硬。

當初将這荷包留給陳密,不過是敏窕給自己留下的一條後路,雖是危險,可是風險卻也是值得冒一冒。

太後越來越瘋狂,她能活,可她們這些追随在太後身邊的宮人卻未必能活下來。

她将荷包交給了陳密,不是因為她多麽愛陳密,認定他是唯一雲雲,而是因為,陳密完全遠離漩渦。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系,也就不可能将他們聯系到一起,更不可能會猜到,她将這要命的東西,交托給一個局外人。

這是她給自己留的後路,誰會在乎一個雜務司小小的太監?

可萬萬沒想到,機關算盡,卻偏是與天鬥輸,棋差一步。

敏窕摸着腰間的硬物,收斂下眼底的殺意,“出來吧。”把這東西丢到地上,不就是為了吸引她的注意?

一道聲音沙啞着,從四處來,聽不出來多少年歲。

“女官将這名單留在陳密身上,未免不太安全了些。”

“裝神弄鬼。”

敏窕一個轉身,犀利地看向林間角落。

那男聲帶着幾分随意:“這荷包,我選擇還給女官,而不是送出去,不足以看出我的誠意嗎?”

“誠意?”敏窕冷聲道,“何為誠意?”

“我将東西還給你,而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男聲沙啞地說道,“不然,不僅是陳密得死,你也活不了。”

敏窕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離開。

那男聲,就且當做她接受了。

“這名單上的人,活着的,與死了的,有什麽區別?”

“你問下去,就與那些死了的人,沒什麽區別。”

敏窕彎腰将荷包撿了起來,從懷裏取出一個火折子,竟是當面燒了起來。

她的聲音裏蘊含着的一絲殺意。

“你要想知道,可以繼續追問下去。”

“哈哈,我自是想知道,太後已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位,何必再要和陛下再論長短?只要她安生,不就萬事無憂。”那聲音意味深長地說道,“反正,只要她不亂來,陛下也只會讓她好好活着。”

敏窕悚然,這件事,眼前人怎麽會知道?

太後如此恣意妄為,如此放肆無忌的緣由之一,的确就在剛才這人所說的話裏。

太後有所依仗,這才肆意妄為。

景元帝不會,也不能殺她。

可這只會是一個秘密,只有寥寥幾人才能知道的秘密,裝神弄鬼這人又是如何得知!

那聲音笑了笑,比想象中還要年輕點。

“你胡言亂語着什麽?”敏窕蹙眉,“太後待陛下好,根本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麽,太後娘娘捏着陛下的秘密,又打算做些什麽呢?”那聲音如同催命符響起,“又為什麽,總盯着北房不放?”

一字一句,仿佛早就知道所有的隐秘,如同躲在暗處的毒蛇滋滋作響,吐出可怕的蛇信。

就在這一瞬,敏窕的殺意暴漲到了極致,她無聲無息地抽出了腰間的匕首,這動作掩飾在氅衣下,無人得見,她緩步朝着聲音的來源走去。

“名單上的人,生與死的差別,自然是因為,生的人,投靠了太後娘娘,而死的人,冥頑不靈……”敏窕慢慢地說着,這才開始回答第一個問題,“知道那些秘密,卻不能守口如瓶,自然該死,你也一樣!”

話音落下那瞬,敏窕已經找到了那人所在猛抽出了匕首。

與此同時,驚蟄下意識擡起了右手,一想到那袖箭的厲害,又摸向左手的手镯。

以防萬一帶來的東西,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場。

他的指尖,打開了手镯的關竅。

身體,則是往後躲。

緊接着,撲通一聲,卻是幹脆利落得很。

驚蟄微愣,這不對呀?

就算手镯裏藏着的迷藥有用,可發揮的速度,卻根本沒那麽快。

難道是出了什麽意外?

驚蟄探出頭,正對上一雙黑沉的眼。

……還不如出意外呢。

容九。

他怎麽會在這?

驚蟄緩緩低頭,看着地上正面倒下的敏窕,應當是被打暈了。

而後,他又緩緩擡頭。

驚蟄如何發覺不了容九臉上勃然的怒意?

那面無表情的臉上竟是能流淌出這樣鮮明的情緒,驚蟄都不知道該不該誇自己厲害……居然能把人氣成這樣。

“嗨,容九,”驚蟄尴尬笑了笑,“好巧,你怎麽也在這?”

容九冷硬地扯了扯嘴角,“是很巧,”他跨過地上的女人,擡腳朝着驚蟄走去,“你很想知道太後與皇帝的糾葛,想知道關于皇帝的秘密……”

男人的黑眸裏露出一種歇斯底裏的猙獰,聲音卻是無比平靜。

“為何不來問我?”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會讓驚蟄知道得,不願意再知道。

“等等,等等等等!”

驚蟄原本轉身要跑,卻突然想起他撒出來的迷藥,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一手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手朝着容九示意。

“唔藥,迷藥!”

容九卻仿佛聽不到,穿過風雪走到驚蟄跟前,冷聲說道:“這對我不起作用。”

驚蟄的袖子擋住了大半張臉,擡頭看着容九的表情裏滿是震驚。

這還是人嗎?

眼瞅着容九看起來是要将他攔腰抱起來,驚蟄立刻掙紮着說道:“等下,她還活着嗎?”

“她要殺你,你卻惦記着她的命?”容九挑眉,那語氣聽起來匪夷所思。

驚蟄:“也不是惦記,她要是死了,不就打草驚蛇了嗎?”

“你以為,你這般就不是打草驚蛇?”

“至少她回去肯定不敢和太後說。”驚蟄理直氣壯,“除非她不想活。”

敏窕只敢暗地裏查。

而陳密,在劉富事情決斷前,不可能離開直殿監一步。

他們兩人無法接頭,就解不了敏窕的疑窦。

容九冷漠地看着他:“你要如何洗掉身上的懷疑?”

他不可能關着陳密一輩子。

等他們接觸後,就有可能會暴露驚蟄的身份。

驚蟄心裏嘀咕,容九這是看完了全部的經過了嗎?怎麽一問一個準。

“我自有辦法,你不必……”他那話還沒說完,看着男人的手指不自覺動了動,看起來是很想掐死他那樣,立刻改口說道,“我肯定會來尋求你的幫助的。”

“假話。”容九淡淡說道,“為了讓我相信,你只會選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敷衍我,而在要命大事上,你根本不可能會讓我知道。”

因為,驚蟄就是這樣的人。

他根本不可能讓其他人為他涉險。

驚蟄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是不是會讀心術?”怎麽他只是這麽想一想,就被人看透了。

男人冰涼的手摸上他的耳朵。

“幾乎會讀心術的人,是你。”

若不是驚蟄就近乎本能的敏感,許多事情根本不會這麽麻煩。

驚蟄主動抓住容九的手指,輕聲說道:“我真的沒事,你瞧,我連茅子世送給我的袖箭都帶着。”

“那剛才為何不用?”

驚蟄遲疑了一瞬:“用了,她不就必死無疑?”且不說打草驚蛇,這女官死了也不是件好事。

“她要殺你的事,你都輕易能原諒,還有什麽是你不會原諒的?”容九冰涼的聲音近乎崩裂,“你将自己的命,當做什麽?”

驚蟄抱住容九的胳膊,“我很在乎自己的命,我還請了侍衛處的石黎幫忙。”他輕聲說道,“而且,我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會原諒。”

聲音裏帶着幾分幽幽。

“觸及你,與我家人朋友的人,我永遠都不會原諒。”

驚蟄為何死咬着太後的事情不放,不只是為了任務,同樣因為,她是黃家人。

他自然,不可能放棄。

“永遠不會原諒?”男人的聲音古怪地緊繃着,如同一把拉滿的弓弦,“是生死不見的不原諒,還是想要殺了他的不原諒?”

驚蟄奇怪地看向他:“你問這個做什麽?”

然後,又皺着眉思考。

“唔,會恨得想殺人吧。”

至少迄今為止,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動過殺念,是想殺了黃慶天。

“那很好。”

一時間,驚蟄竟是分辨不出,容九說的好,是哪種好。

那種古怪的喟嘆,帶着一絲扭曲的滿意,讓驚蟄緩緩地擡頭看他,皺着眉說道:“……你,不會背着我,做了什麽吧?”

容九捉住驚蟄的手指,輕聲細語地說着:“記住你說的話。”

如果恨到入骨時,也一定,一定要殺了他。

“容九?”驚蟄反抓住容九的手,“你動了他們?”他迅速回想着他身邊人,一個兩個都好端端的活着,一時間又有些茫然。

如果容九不是在說這些,為什麽他會覺得不對?

為什麽,容九竟會高興?

——不會原諒。

容九咀嚼這四個字,看來在做人這件事上,這些無謂的情感,仍是最大的絆腳石。

他冰冷地計算着。

“我會哭。”

驀地,驚蟄突然說,“我會嚎啕大哭,哭得竭斯底裏,哭得發瘋,哭得死去活來,哭到嘔血……”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容九一把掐住了臉,連帶着未完的話,也被堵了回去。

容九蒼白有力的手背上,血管有些鼓脹着,如同隐忍的暴戾。

微卷的音韻帶着壓抑:“就為了這種事?”

“當然要為了這種事。”驚蟄唔嗚出聲,“我會難過,非常難過,難過到恨不得去死。”

——我會想,為什麽死的人,不是我。

驚蟄那雙明亮的眼睛,是這麽說。

咔嚓……

他仿佛聽到一聲無聲的破裂。

仿佛石像碎裂。

一種可怕瘋狂的陰暗順着裂開的縫隙,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幾乎摧毀容九的身體,每一次顫動,都會帶着心口近乎死亡的悲鳴。

那種情緒如此陌生,幾乎是從胸口膨脹出來。

容九近乎捏碎骨頭的力道,讓驚蟄低呼了聲。男人立刻松開了手,下一刻,卻又抓得驚蟄死緊。

“我不允許。”

容九陰郁黑暗的眼睛裏閃爍着瘋狂的暴戾,不行,不可以,絕不允許發生之事。

俊秀的臉龐,白皙的皮膚……這個人充滿鮮活的生機,如同柔軟的鮮花,無聲無息地在他心口上綻放紮根,完全無視了這裏的冰涼荒蕪。

很吵,卻也有趣。

他以血肉供養着這片花,那根須輕輕拽動,就足以撕扯他的心髒。

他必須活着。

長長久久地,活着。

容九勉強地壓下暴虐肆意的殺意,幾乎踏碎心裏狂暴的怪物,才得以用更為平和的姿态,緩緩松開驚蟄。

他感覺到一口腥甜湧上喉嚨,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切忌情緒激動,越是如此,越是傷身,你還要不要你的命了?”

宗元信聒噪的聲音,被男人随意揮開。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冰涼的大拇指緩緩抹上驚蟄的眼角,沾上少少的濕潤。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那裏因為緊張泛出了淡淡的潮氣。

那帶着血氣的話帶出來的隐忍與克制,已經是容九拼盡全力,才得以碾碎心裏肆虐的殘酷沖動。

“……好。”

他會試着,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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