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敏窕醒來的時候,人正靠坐在廊下,一時間,這手腳的寒意,讓她幾乎沒法動彈。
緩了好一會,敏窕才猛地站起來。她頭暈目眩,扶着柱子幾乎站不穩,這眼前一片發黑,更是喘不上氣來。
她的腦袋痛得要命,呼吸的時候都帶着撕扯的痛苦。
敏窕摸過腰間,沒有找到那把匕首。再摸後脖頸,那腫起來的硬塊,讓她疼得一個哆嗦。
那個人,居然還有後手!
不只是一個。
就在她要動手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把她給打暈了。
敏窕一想到這個,臉色就尤為難看。不管那個人是誰,早已經逃之夭夭,再找不到他的蹤跡。
只是看着天色,已經十分危險。
敏窕不敢逗留,匆匆檢查了自己的裝扮,再搜過方才那片林子,沒再看到別的東西,這才轉身離去。
她一路趕回到壽康宮,一個宮女就迎了上來,苦笑連連。
“您這是去哪了?太後娘娘已經問過兩三次,您都還沒回來。”
這時辰可晚了太多。
敏窕無奈搖頭:“我不慎在外頭摔倒,結果暈了過去。”她擡起手示意自己身上的狼狽,可将宮女吓了一跳。
“那可要先去換個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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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窕身上,看着的确是有些不好,這下擺都染着許多污痕,像是被雪水浸染。
這看似素白的雪,其實才是最髒的。
敏窕搖頭:“太後娘娘既是找我,肯定是有事。我還是先去見見太後,其餘諸事再說。”
她現在這身打扮去見太後,才能多少打消太後的疑窦,不然,今日這一出,她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然,敏窕進到宮裏,殿內的氣氛有些壓抑,太後娘娘正靠在軟塌上,手裏拿着本書在看。
這書,說來太後已經看了好幾天,不過許是心思不在這書上,也沒看多少。
看到敏窕進來,太後微皺眉,打量着她身上的污痕:“這是怎麽了?”
聽着不喜不怒,好歹是個比較好的征兆。
敏窕心下松了口氣,輕聲細語地說道:“奴婢奉太後娘娘的命,去探望過德妃娘娘後,回來的路上,在林苑摔倒,竟是昏迷了片刻。”
她額頭的擦傷,和身上的髒污,多少能證明她說的話。
太後挑眉:“竟是昏迷了?可還有其他傷?”
敏窕:“除了後脖頸也磕到一下,其餘倒是沒別的傷勢。”她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露出腦袋上的腫塊。
太後興意闌珊地說道:“罷了,既是傷了,就下去休息。這兩日且先養養。”
敏窕欠身,正要退下去,卻被太後叫住。
“慢着,你去看望德妃,她是怎麽說來着?”
“德妃娘娘的心情有些不大好,不過面色紅潤,身體康健,應當是沒有大礙。”敏窕斟酌着說道,“只是不想外出走動。”
德妃這段時間一直告假,就連每隔幾天來太後這裏的點卯,也是如此。
宮裏傳來的消息,只說是病重。
太後讓敏窕去看了她,不過,德妃其實沒什麽大礙,只是不願出門。
德妃所做之事暴露後,自然受到了懲罰,雖然份位不變,卻是被罰,這對一貫愛顏面的德妃來說,根本無法面對外頭的眼光。
“小丫頭片子,連一點挫折都經受不起。”太後心下惱怒,這還不如這宮裏這麽多個低位妃嫔。
在這宮裏混了這麽久,居然還是這麽愚蠢的心态。
太後恨鐵不成鋼,索性不管她。
敏窕終于得以退出來,這身子骨差點就軟了。得虧是有兩個小宮女搭了把手,将敏窕扶了回去。
“敏窕姑姑,可要拿牌子,去請太醫?”有個小宮女問。
女官和宮女不一樣,自然是可以請太醫來看的。
敏窕搖了搖頭,只讓她們給自己上了藥,就說自己要休息,讓她們都退了出去。
直到這屋內只剩下她一人,敏窕的臉上才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
……到底是誰?
今日在那裏等她的人,是怎麽會知道這個地點的?這個人是怎麽拿到荷包的?
那份名單,不知道內情的人看到了,根本不知所以然,只有清楚個中內情的人,才會發覺不對。
是陳密發現荷包的秘密後,去乾明宮秘密舉報了?不,也不對,陳密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份名單的意義。
敏窕之所以将名單交給陳密,就是打着有朝一日她能用上。
她原本預備着,再過些時日,就會吩咐陳密,一旦哪一天她沒有及時來,就要将這個荷包交給某個人。
敏窕并不是想背叛太後,只是誰都想要活命,為自己争取多一條路,這合情合理。
奈何,奈何!
這人……不,是這兩人到底是誰?
直殿監,和北房有關的人,唯獨是驚蟄,難道是他?
敏窕雖然沒見過他,卻也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太後曾念叨過他的名字。
在黃家剛剛出事時。
只是後來,接連發生的事情,讓壽康宮的地位一落千丈,太後無心管顧這樣的小事。
再加上,乾明宮賞賜驚蟄,分明是查出了這人的身份,自然不能在那個節骨眼上做些什麽。
然這個人的身份太低了些,他是怎麽可能知道那麽多關于太後,景元帝的隐秘?
這根本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太後得知那個秘密,也不過是最近的事,就連敏窕都不知道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麽。
那個人,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敏窕越想,這心裏越是恐懼。
她不敢繼續猜下去,生怕是她根本無法作對的人。
只是不管敏窕心裏有幾多猜測,她都不可能将這件事告訴太後。
今日之事,對太後未必是好事。
可她只要敢說出一句話,今日死的人,就會是她。
敏窕無比清楚她的主子,是一個多麽冷酷無情的脾性。就算看在她這麽多年戰戰兢兢的份上,也頂多留下個全屍。
敏窕閉了閉眼,強行壓着自己不要再想。
她現在最應該做的,是查一查直殿監。最起碼,得知道陳密,到底出了何事!
…
陳密窩在屋裏,已經有兩天。
正如廖江告訴他的那樣,除了每日三急,他根本不能外出。就算不得不去解決,也會有人跟着他。
一路護送他去,又護送他回。
這樣的生活,陳密只過了兩天,就有點待不住。
他煩請門外的小內侍去請驚蟄,雖然不一定能夠請得來人,可好歹問一問,還能有個機會。
誰成想,驚蟄真的來了。
“你說你想找點事情做?”
陳密:“待着無事,實在無聊。”
“既如此,你們司內的事,你就接手一部分吧。”
驚蟄轉頭吩咐小內侍,将一些文書搬過來。
陳密聽了這話,有些茫然。
驚蟄身後的慧平解釋了一句:“劉掌司進去後,這掌司位置就空置了下來,依着掌印的意思,打算年後再挑人上來,現在是我們掌司接着這些事。”
多了一人分擔,驚蟄手頭的事情,總算是輕松不少。因着這,陳密和驚蟄的接觸也多了些。
驚蟄還挑了個時間,與他說了那些東西的去向。
“從你屋裏搜出來的,除了贓物返還回去後,不合适的,我已經請了侍衛處的人處理。”驚蟄平靜地說道,“餘下的那些,廖江應當是還給你了。”
陳密面露尴尬,哪怕這事是自己做下的,可被其他人提起來,尤其還是不怎麽熟悉的驚蟄,那種莫名的尴尬更是梗在心頭。
陳密那日回來,發現包裹裏,只剩下一些錢財,但凡是暧昧些的東西,譬如荷包與手帕,全都沒了。
那時候,陳密就有猜測。
只是猜想歸猜想,他到底有些不舍,今日聽到驚蟄這麽說,才有塵埃落定之感。
陳密:“毀了就毀了罷,總比命丢了強。”
沉默了會,他又道。
“若非掌司救我,而今我已是沒命。不知掌司,想要何等回報?”
他是那種欠錢不還,就非常難受的人,如今欠了驚蟄這麽大的人情,如果不能做點什麽,陳密簡直渾身難受。
他更不覺得,驚蟄會無緣無故救他。
……是為了錢?可廖江已是将所有的錢財都還給了他,驚蟄壓根沒有截留。
那還能是為了什麽?
驚蟄淡笑着說道:“等你能從這裏出去後,我有一件事,還要請你幫忙。或許有些危險。”
陳密态度認真:“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絕不推辭。”危險不危險的事情另說,他幾乎是欠了驚蟄一條命,自然得竭力幫忙。
兩人又聊了些公事,驚蟄才從陳密屋裏離開。
他近來是真的忙,忙得幾乎都沒辦法去思考那天容九的異常。
只是閑暇下來的某個瞬間,驚蟄總會覺得……
容九那天,肯定有事瞞着他。
驚蟄回來後,就跟扒拉自己財寶一樣,扒拉着朋友一個一個數着他們的安危,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出事兒,都好端端着呢。
他松了口氣,卻又有點奇怪的不安。
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讓他緊繃着神經,不敢輕易放松。
不過那日之後,容九已經有好幾天沒半夜襲擊他,應該是冷靜下來,不再受那種異樣的狂熱驅使。
那天他們的對話很簡短,在說完那話後,容九就走了,他走得很匆忙。
就像是再逗留下來,或許會發生什麽不可控的事。
……他仿佛在忍耐。
盡管驚蟄不清楚他壓抑的是什麽,卻清楚地覺察到那種龐然的情緒……仿佛他答應驚蟄的事,需得悖逆本性,碾碎所有的暴戾,才得以堪堪擠出來的隐忍。
驚蟄幾乎被那濃烈的情緒覆沒,卻沒能來得及拉住容九。
男人走的實在是太快了。
驚蟄有點心煩意亂,又嘆了口氣。
那天,驚蟄原本是要和敏窕套話,但還沒問完,就被容九的出現給打亂了節奏。
好懸那個時候,容九只是将女官敲暈,并不是真的殺了她。
雖然沒能從女官的口中套出太多的話,不過顯然驚蟄已經明确了太後的态度,以及得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答案。
陳安,果然是死在太後手中。
這不由得讓驚蟄咬牙。
除此之外,那名單上所列的其他人也在他的調查範圍內,他必須得先知道這些還活着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按照那女官的說法,這些人都是投靠了太後。
什麽情況下會用上投靠這個詞語?
他們原來不是太後的人。
那他們原來又是誰的人?
先帝,還是慈聖太後,更或者,是某些無法想象的人。
“驚蟄!”
有人在後面叫住了他。
驚蟄帶着慧平停下,就看到世恩匆匆走了過來,低聲和他說話:“出事了。”
世恩四處打量,看起來有點緊張:“就在剛才,雲奎被帶走了。”
“被誰?”
“不知道。”世恩不安地說道,“雜買務那邊并沒有傳來太多消息。”
如果不是胡立來找他,世恩根本還不知道這件事。
“你去告訴姜掌司了嗎?”
“我沒找到他。”
不然最先被通知的人肯定是姜金明。
驚蟄倒是知道,他在何處。
他帶着兩人匆匆趕往掌印太監住處,正此時,姜金明正好從屋裏面走出來。
當他看到驚蟄幾個人的表情時,他臉上的笑容停住了。
只因為一貫冷靜的驚蟄臉上,都有幾分憂慮。
…
德妃,現在正躺在殿內的軟榻上,拼命揉着額頭。
“姨母為何在這個時候,讓我來負責這些事情?”她的語氣充滿暴躁,與從前的優雅淡定有些不同,“難道她不知道,這種恥辱的小事,直接交給慎刑司處理不更好嗎?”
眼下德妃根本不想處理這些雜務。
敏窕是這麽說的:“德妃娘娘,太後不忍見您一直沉浸在逃避裏,還請您振作起來,這才能好生處理宮務。”
她意有所指。
“整個後宮之中,再沒有比您更為合适的人。”
這位女官說起話來十分好聽,從前,德妃或許會為這樣的話所動容,可現在再也不會了。
她再也感受不到當初那種手握權勢的愉悅,相反只有非常古怪的刺痛,仿佛有無數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她,說着竊竊私語,哪怕他們面上不是這麽說的,他們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原本對她恭恭敬敬的嫔妃,現在也學會了陽奉陰違,當面一套背地一套!
在出事後父親鎮北侯曾經給她送過一封信,信裏沒說什麽長篇大論的話,只有簡單的詞句,卻深深地表達了他的失望。
這無疑讓德妃情緒更加暴躁,那次氣得毀掉整個內宮。
“娘娘,敏窕姑姑正在審問那些人。”
德妃身邊的大宮女從門外走了進來,雖然德妃名義上管着這件事情,可實際上卻不怎麽過問,只是偶爾會讓大宮女在旁邊盯着。
“敏窕可有什麽特別的舉動?”德妃問道。
“敏窕姑姑,似乎每個人都會詢問,并沒有什麽特殊。”那個大宮女先是這麽說,然後又倒,“不過,好似雜買務的雲奎,被多問了幾句。”
大宮女記得這個人,因為他是最後被帶過來的,而且還是暈着被拖過來的。
聽說是在路上掙紮過,所以才被打暈制服。
她心中不免搖頭,如果是尋常的時候,德妃娘娘處理這件事還會手下留情,可現在……娘娘怕是巴不得這些人都死了,免得再來煩她。
雜買務?
德妃對這地方不感興趣,興意闌珊地說道:“你去與敏窕說,想要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不必來過問我。”
大宮女急急說道:“德妃娘娘,太後如此惦記着您,這或許是您的一個機會,只要您……”
“本宮該做什麽,需要你來指點嗎?”德妃驟然暴怒,尖利地咒罵起來,“我那好姨母,要是真的為我着想,就不可能再這個節骨眼上,還給本宮安排事端!”
等着瞧罷,德妃剛篤定,太後命令她辦這件事,根本不是為了表面上的目的!
太後肯定還有別的打算,只不過是拿着她來當擋箭牌而已。
思緒一動,德妃按耐住脾氣,“你去把她叫過來。”
不多時,敏窕剛從一間屋子裏出來,就看到德妃身邊的大宮女匆匆走來,欠身說道:“敏窕姑姑,德妃娘娘有請。”
敏窕平靜颔首,就跟着她去了。
敏窕剛來時,就覺察到了德妃對她的排斥。這位德妃娘娘,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對太後言聽計從。
可她并不在乎此事。
今日之事,可以說,是在敏窕一手操辦下,才得以成行。
她雖然受了傷,可是卻沒有打算,真的就這麽按耐不動。
那日的人,不管是不是直殿監的人,肯定和陳密有過聯系。
當然最有可能,還是這裏的人。
在知道陳密現在正被關押起來後,敏窕并沒有為此感到放松。
她接觸不到陳密,就意味着她沒有辦法知道詳細的結果。侍衛處不用說,慎刑司在壽康宮地位不如從前後,早就不那麽聽話。
這樣一來,她想查,只剩下簡單粗暴的辦法。雖說一動不如一靜,可敏窕能選擇的餘地不多。
時刻将臨的危機,讓她不敢坐以待斃。
正在這節骨眼上,太後有意肅清後宮,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敏窕心神一動,就将這事,重新提了又提。
太後沒有多問,就将這件事交給了她去辦。
又點名讓德妃也要參與其中。
敏窕得到太後的允許後,立刻動作起來。其他地方或許可以随意處置,可直殿監卻被她篩了又篩,最終竟是沿着蛛絲馬跡,找到了現在已經在雜買務的雲奎身上。
雲奎這人,與直殿監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不只是姜金明的徒弟,更是雜務司掌司驚蟄的朋友,當初是從直殿監特地調到雜買務去……抓住這個脈絡,敏窕查過雲奎在宮外的蹤跡,終于讓她抓住了這人的根腳。
雲奎自打情人離開皇宮後,特地調到了雜買務,就是為了能夠順理成章地進出皇宮。他在宮外和那出宮的宮女私會,甚至結締了婚約。
盡管宮女已經出宮,可他們的罪行,是宮裏早已開始。
真要細究,也是大罪。
敏窕毫不猶豫地将雲奎也加入名單裏。可惜的是,剛才她幾次審問雲奎,都沒從他嘴裏問出個所以然,這小子的嘴巴倒是硬。
不過重點,本也不在他的身上。
動了雲奎,不管是姜金明也好,驚蟄也罷,肯定不會沒有反應。
在直殿監動起來的時候,才是敏窕最好的觀察時機。
就算不是他們,可當一池子都混濁起來的時候,這抛下去的誘餌,才能将深藏的大魚釣起來。
…
姜金明看起來有點緊張。
驚蟄想。
這兩日,姜金明看起來都是如此。
姜金明幾次打點,頂多能讓雲奎傳出話來。
雲奎那意思,是讓姜金明不要管他。
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頹喪。
姜金明幾乎咬碎了牙,他就這麽一個徒弟,怎麽可能會不管他?
驚蟄:“已經找到她了,将人藏起來了。”
他說起這話,居然也是平靜。
姜金明皺眉:“藏起來?”
他知道驚蟄在說的是誰。
驚蟄:“在這幾日,似乎一直有人盯梢。不早些帶走,怕是危險。”最終到底是怎麽将人帶出來的,驚蟄沒問,來人也沒細說,不過他相信對方的能力。
既是甩掉了追蹤,那至少眼下,是平安無事。
姜金明皺眉:“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麽嗎?”
這是太後要求徹查的事情,是德妃在主辦,雲奎已經被抓走,就說明他們掌握了證據。
這節骨眼上,分明感覺到有人在監視,居然還冒着風險将人給帶走?
這簡直是瘋狂的行為!
“你讓誰去了?”
“一個朋友。”
驚蟄笑了笑,那種緊張的氣氛,同樣籠罩在他的身上,可他的表情卻很平靜,“掌司,你覺得,雲奎出事,是有人故意在查,還是只不過是在這波洪流裏,不經意被帶過的一個?”
姜金明自然覺得是後者。
盡管他非常喜愛雲奎,卻絲毫不覺得,雲奎有這樣的重要性。
驚蟄:“我也這麽想。可是,雲奎的事情,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可能與其他人說。這麽隐蔽的事情,在開始徹查不過幾天內,就被德妃揪了出來……掌司不覺得,有些不太對嗎?”
姜金明沒有說話。
那驚蟄就自顧自說下去:“德妃沒有這麽厲害,如她是,她就不會落到這尴尬的局面。可如果不是德妃,又是什麽人?雲奎的确普通,抓他的目的,不是為了他本身。”
他雖是雜買務的人,可從前的師傅朋友多是在直殿監,他一出事,會有反應的人,肯定是直殿監。
“有人,想要借此,查點什麽。”姜金明長出了口氣,“那麽,這個人,又會是誰?”
姜金明沒有問得很清楚,自然,也難以分辨出他話裏的意思……到底是在問那個試探的人,還是在問那個被試探的對象。
只是片刻後,姜金明重新擡頭,定定看着驚蟄。
“你與我說了這麽多,看起來,是有了把握?”
驚蟄的臉上掠過某種古怪的陰影,最終,他的聲音變得沉穩下來:“雖沒有十分的把握,亦是有點冒險,不過,總歸值得一試。”
就是,可能有點耗陳密。
這件事,可必須得是陳密出面。
以及……繞不開容九。
驚蟄在計劃前,幾次試圖繞開容九,可最終卻是發現,如果有侍衛處的人插手,那這件事會容易許多。
在這宮裏,能夠輕易和宮妃對抗的勢力,并不多。
如果不能引入外力,就算驚蟄有再多的籌碼,都敵不過這地位差。一旦不借用侍衛處的力量,驚蟄就得比原計劃更冒險,一想到容九知道後會是什麽後果,驚蟄悚然。
……他可不想讓容九擔心。
一想到那日容九的異樣,驚蟄通過石黎,将他的想法告知了容九。
不得不說有了石黎在,想要聯系上容九,成為一件更為容易的事。原本驚蟄再等等也行,反正逢三,六,九,他們本也會見面。
可不知道,是上一次碰面時,到底出了什麽岔子,這一連兩日見面,都被容九推遲。
雖說是有事在身,可驚蟄莫名覺得,那或許和容九那天匆匆離開有關。
那天到最後,容九昳麗漂亮的臉龐蒼白無比,如同一塊僵硬冰涼的石頭,驚蟄總有種生怕碰碎他的錯覺。
這話說起來有點好笑,可那麽冷漠冰涼的容九,有那麽一瞬,在驚蟄的眼中,的确像是易碎的琉璃。
他那麽好看,本就該好好捧在手裏。
驚蟄理直氣壯地想。
他這樣沒底線,也不能怪容九得寸進尺。
是人,就有貪婪的欲望,驚蟄沒有,不能怪其他人有,誰不能在這樣無聲無息的讓步下,一次又一次,試圖逾越界限呢?
石黎的行動速度很快,剛收到驚蟄的消息,不到兩刻鐘,人就已經出現在了雜務司的門外,那親自登門的姿态,卻是把驚蟄吓了一跳。
石黎能來,肯定是容九有話說。
難道是這般嚴峻,居然這麽趕?
他還記得那天石黎嚴肅的表情,畢恭畢敬的行為,他雙手捧着一封書信,小心翼翼地交給了驚蟄。
驚蟄連忙拆開,卻沒想到,這麽大的信封裏面,就掉出來半張紙。
那看起來,像是從什麽名貴的物品上撕下來,還帶着淡淡的熏香,聞起來,應當是故意熏過的氣息,只是有點駁雜。
驚蟄所不知道的是,許多文臣在給景元帝上奏章時,總是會兢兢業業地将奏章熏過香料,以示對景元帝的尊敬。有些時候,一大堆奏章堆在一起,各種不同的氣息交織在一起,變作一種稀奇古怪的氣味。
說好聞,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半張碎紙上,所寫的內容,也不是多麽嚴謹正式,可以看得出來,男人應當是匆匆寫就,帶着幾分随意。
“敢不帶上我,殺了你。”
小小一行字,大大的威脅。
驚蟄仿佛能看到一頭怪物露出森白的牙齒,繼而狠狠咬碎獵物的模樣。
他默默地咽了咽喉嚨。
行行行,算你威脅成功。
驚蟄沒發現,一直緊蹙眉頭的他,直到這一刻,才不自覺微彎了眉眼。
終于,高興了那麽一小會。
…
雲奎出事後,陳密的事情一下子多了不少,似乎是因為驚蟄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注意力轉向那頭,所以許多事情,都分攤到了陳密身上。
陳密默默接受了,又兩日,廖江将他放了出去。
“掌司說,事急從權,眼下事務繁多,若是讓你一直待在屋內,反倒是不妥。”廖江看起來有點疲倦,說完這話,就撤走了外面盯着他的小內侍。
這讓陳密有點恍惚,他這就沒事了?
一想到這個念頭,陳密就不由得想起他的約會。實際上自從他被抓了之後,他已經許久沒再見過她。
一想到這個,陳密就算有再多的事情都坐不住,幾乎每天都會找時間溜出去。
直到第三天,在那片僻靜的林子裏,陳密終于見到了敏窕。
她穿着與從前一模一樣的氅衣,将她的容貌身形擋得嚴嚴實實,除非對她非常熟悉的人,不然不可能認出來。
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敏窕并不高興。
陳密有些焦慮地說着:“之前,我遇到了……”
他着急想解釋。
“我知道。”敏窕打斷了陳密的話,聲音淡淡,“你被同屋的人陷害了。”
陳密:“你早知道了?那就好,我……”
敏窕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直白地問道:“我之前給你的那些東西呢?”
陳密面色微紅,低聲說着:“都已經被處理掉了,只餘下那些錢財。”
“是你自己處理的?”敏窕狐疑地問。
陳密沉默了會,點頭說道:“沒錯,我在察覺到危險前,就把你給我的所有東西,都丢到荷花池裏去了。”
事實不是這樣,可陳密下意識不想讓敏窕知道驚蟄在這其中的作用。
敏窕是壽康宮的人。
他與她相處時,很快樂。可他也知道,敏窕并不如他那麽喜歡,這或許只是她閑暇尋求刺激,打發時間的一段關系。
兩人雖然對這段關系感覺有所不同,可他甘之如饴,卻不想讓驚蟄也卷入其中。
驚蟄是個好人,陳密不想連累他。
敏窕和陳密确認過幾次,又問過他出事的經歷,直到她聽到驚蟄在這其中出力甚多,不由得挑眉:“你何時與他關系這麽好?”
陳密簡單地說道:“劉富和驚蟄有仇。”
敏窕意味深長地看着陳密。
這讓陳密有點心虛,敏窕年長他許多,或許能夠看得出來他在撒謊?可這也不算是撒謊,不論是哪一處,都是實情。
只是他沒将所有的實話都說出來。
問過話後,敏窕那種咄咄逼人的态度才放松下來,面露無奈:“好在你無事,我之前幾次想見你,都等不到你來。”
敏窕難得的示弱,讓陳密連忙說道:“那是為了保護我,我一能出來,就立刻來等你了。”
兩人說說笑笑,好像剛才的緊張已經揮散。
忽而,陳密想起驚蟄近來忙着的事,猶豫着說道:“敏窕,近來,宮裏是不是在追查……”
他本意是想借由他們兩人的關系,問起敏窕對此事的看法,可還沒說完,就看到敏窕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是說,德妃娘娘在主持的那件事?我知道。”
她颔首,略帶着笑意。
“這件事,是我經辦的。”
陳密微愣:“那雲奎,這人,你知道嗎?”
“自然知道。”敏窕笑了笑,“德妃娘娘剛拿了主意,這批人都得重罰。”
陳密連忙說道:“這其中,可有誤會?我與雲奎認識,這麽多年,可沒看到他與誰來往。”
……那是因為,那個人早就在宮外。
敏窕忍下這句話,耐心地問:“你為何這麽在乎,陳密,你不是與直殿監的人,也沒什麽來往嗎?”
獨來獨往,是敏窕會選中陳密的原因之一。
陳密:“姜金明和驚蟄都在為這件事奔走,尤其驚蟄,他到底是幫過我,所以有些上心。”
“除了這兩人外,可還有其他人在乎?”
“也就雲奎那幾個朋友,還有雜買務的……敏窕,你為何這麽在乎雲奎?”陳密說着說着,突然意識到了不對。
敏窕:“數日前,我在這等你,有人來尋我,拿我們的關系威脅我。你既是在直殿監出的事,那知道這件事的人,也必定在直殿監內。”
陳密大驚失色,面露狐疑。
知道這件事的人,只可能是驚蟄。
“那人威脅你什麽?可記得身高模樣,或者是聲音?”
“除了要錢,還能是什麽。模樣呢,倒是沒看到,應當是個年輕人。”
陳密皺着眉,沉默了一會,還是覺得并非驚蟄。
驚蟄并不缺錢。
再則,他的眼裏并沒有貪婪。
他不是那種會做出威脅別人要錢的人。
敏窕并不知道,她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就讓陳密打消了主意,反倒沒将話說出來。
而此刻,她對陳密已然厭煩。
事已至此,陳密不能給她帶來更多的助力,反倒是因為他的失誤,讓她陷入這等危機。陳密與她在一起這麽久,要是這關系暴露出去,對敏窕更是天大的麻煩。
這人再留不得。
敏窕這麽想,臉上的笑意卻是更加溫和,平靜地說道:“雲奎的事情,待我回頭再細查,若是真的有疏漏,必定會将他放出來。”
不會有這個機會。
她已經下令,找到那個宮女後,就把她帶進宮裏來。到時候,就算德妃再怎麽一蹶不振,想必還是很樂意看戲的。
就在陳密與她情濃意濃時,她指尖已經翻出一根銀針。
她汲取了之前的教訓,這根銀針又細又長,紮進陳密身體時,他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很快,他手腳發軟,人根本站不穩,一個跟頭就栽倒在了地上,渾身無力。
陳密有些茫然,花了一點功夫才意識到,他這異樣,全都是來自于敏窕。
“……為什麽?”
陳密不解。
“你這個愚蠢的廢物,若不是為你,我也不會平白多出這麽多麻煩。”敏窕不耐煩地說道,“你可知道,為了你闖出的禍事,我要做出多少彌補?”
陳密熟悉敏窕,敏窕難道就不熟悉陳密嗎?
他剛才和她說的話,根本不真不實!
至少,陳密那些東西,并不是自己處理掉的,而是交給了侍衛處,讓侍衛處的人幫忙銷毀的。
這是敏窕自己查出來的,自然比陳密的話更為可信。
他居然騙她!
就為了那該死的驚蟄?
敏窕原本沒打算這麽快對陳密動手,可他的隐瞞,讓敏窕起了殺心。
她沒必要留着一個會洩密的情人。
敏窕不理陳密的疊聲質問,從懷裏掏出了一瓶藥,倒出其中一顆塞進陳密的嘴巴裏。
“看在你曾經伺候得好的份上,我倒是讓死個痛快。”敏窕冷冷地說着,這藥會讓人無聲無息地死去,至少比穿腸爛肚要好上太多。
等他死後,敏窕會好好處理他的屍體,絕不會叫人發現破綻。雖然她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動手,但這功夫可沒落下。
陳密的眼底滿是不可置信,像是從來都不知道,敏窕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嗬嗬……”
他掙紮着,竭盡全力地扣住喉嚨。
敏窕無所謂地看着他,享受着他那垂死掙紮的痛苦模樣。
就在這時——
“拿下!”
一聲冰涼的嗓音,從林外傳來。
緊接着,是腳步聲。
一隊侍衛從外頭沖了進來,直接将站着的敏窕抓住,壓在肩膀上的力氣實在是太大,逼得她不得已跪了下去。
躺倒在雪裏的陳密被提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着,卻愣要軟倒,根本站不住。
為首的石黎皺眉:“将他送回去,千萬別叫他死了。”
就算真的中了什麽爛腸穿心的毒,只要屍體還剩一點餘溫,宗元信總七八成把握能救回來的。
手底下的侍衛得令,立刻将陳密抗了回去。
敏窕看得出來他們身上的服飾,不過是普通的侍衛,立刻掙紮起來:“放肆!你們在做什麽?”
石黎轉而看向敏窕,冷冷地說道:“你意圖謀殺宮人,人證物證俱在,這是重罪!”
敏窕臉上滿是怒容,剛要再罵,忽而頓住。
她身為壽康宮的女官,恣意妄為慣了,尋常想要誰的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縱是殺了陳密,就跟掐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可謀害宮人,的确是重罪。
敏窕的心跳微妙急促起來,“我乃是壽康宮的女官,爾等沒資格這麽放肆。”
就算是侍衛,也是要看階等的。
這些人不過是普通的侍衛,哪有什麽權力這麽做?
石黎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從懷裏掏出一塊腰牌,在敏窕的眼前一閃而過。
“不能這麽做?”
敏窕瞪大了眼,這膝蓋一軟。
如果不是左右兩個侍衛撐住了她,她那兩條腿,怕是要抖起來。
“……陛,陛……”
敏窕哆嗦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被石黎一拳打暈。
“帶走!”
石黎的态度非常冷硬,等這些人都離開後,他才邁着步伐往裏面走,最終,在林子的深處,見到了容九與驚蟄。
這兩人,不知何時藏身此地,怕是将整個過程都看得清清楚楚。
石黎欠身:“卑職不辱使命。”
驚蟄蹙眉:“陳密不會有事吧?”
石黎:“剛才已經檢查為那女官用的毒,及時送到太醫院,是不會出事的。”
有宗元信在,不會有這樣的意外。
驚蟄這才松了口氣。
沒事就好。
早在一開始,察覺到雲奎出事後,驚蟄或多或少,覺得不太對勁。
雲奎的事情很大,卻也很小,根本不值得費這麽大的力氣,硬要查他。
只有可能是有人在針對直殿監的時候,不經意的把幾年前的事情也給帶了出來。而後,才會費那麽大力氣去挖掘雲奎身上的問題。
……可為什麽呢?
驚蟄不得不聯想到敏窕。
她一天沒能見到陳密,一天這事就不能算結束,而陳密是直殿監的人,最有可能拿到荷包的,也應該是他身邊的人。
但是這女官沒有直接沖着驚蟄下手,反而繞了這麽大個圈子,自然是因為她沒能鎖定某個懷疑的對象。
她想讓這潭死水活起來。
驚蟄當然能和她見招拆招,可是這棋盤上的可是雲奎的命,不能等同兒戲。
明面上這事又是德妃處理的,如果不早下決斷,等到德妃的命令下來,可就再無回旋的餘地。
所以必須快。
敏窕殺心很重,那天她既然想殺了他,那麽一定,也會對陳密下手。
這是罪人行徑。
一個罪人說出來的話,做下的判斷,自然不能為人信服。
所以,驚蟄以陳密為引,設下今天的局。
這就是驚蟄所說的那件需要讓他幫忙的,有些危險的事情。
為的是引誘敏窕出來,讓侍衛處可以順理成章入局。
一旦侍衛處的人能夠入局,驚蟄就可以打破這個僵持的局面。
唯二的麻煩就是,一來要保證誘餌陳密的安危,二來,這件事又得利用侍衛處的力量,也必然被容九所知。
也不知道他這麽接二連三的狐假虎威,容九會不會不高興……
容九看向驚蟄,冷淡說道:“滿意了?”
驚蟄讪讪:“之前,我還說可以自己處理,只是這件事,為了雲奎和陳密的安危,這才貿然借用了侍衛處的力量,這算是我食言……”
他的話還沒說完,容九原本平靜的臉上微蹙眉頭,意義不明地看着他,而後掃向石黎。
石黎立刻機敏退下。
容九:“你覺得我會不高興?”
就因為驚蟄願意借用他的力量?那高興還來不及,何來的不滿?
驚蟄摸了摸臉:“那你是為什麽……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這還是自從上次後,他們第一次見面。
故地重游,發生的事還歷歷在目,再加上他那天說什麽要哭不哭的,驚蟄自覺有些尴尬。
容九喃喃:“還不夠。”
驚蟄只是利用這麽一兩次,就只覺得是自己太貪婪,不敢多加借用……開什麽玩笑,他是猶覺得不夠。
容九初初感覺到驚蟄這想法,甚至沒有生氣,只是覺得無奈。
他原本以為,驚蟄已經學會伸出爪牙。
沒想到,驚蟄至多在他身上磨一磨爪,偷偷留下幾道小狗抓痕,就已經心滿意足,甚至還覺得愧疚!
還要再多,再深一步。
“只抓了一個敏窕,你就心滿意足了嗎?”男人的聲音低沉,如同帶着無盡深沉的陰暗,“要知道,麻煩,可不會避之不見,就不存在的。你自己不在乎,可你的朋友們呢?”
驚蟄沉默了一瞬,擡頭看向明目張膽蠱惑他的容九。
容九那微卷的語調浸滿了巧舌如簧的引誘,冰涼的聲音柔和下來,遮掩着底下的惡意。
最起碼,并不能只是磨磨爪,這頂什麽用?
“斬草要除根,你應該知道,動了敏窕的代價,卻還是動了……那,”他抓着驚蟄的手,仿佛那寒冷的溫度也随之侵染,一點,一點将驚蟄同化,“下一個,就是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