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家人是個什麽東西?

這聽起來有點拗口,可家人,的确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夠成為的。

父母結合下誕生的孩子,與其父母天然就是一體,便是家人。

然家人,并非天然就懷揣着愛意。

不管是容九,還是慧平的家人,都如是證明了這點。

這世上有人願意為了家人赴死,毫無怨言;也有人根本不在乎家人,把他們當做利益交換的工具,甚至是除之而後快的敵人。

驚蟄說他不懂,是真的不怎麽懂。

然他記得那些溫暖,是在午夜夢回後,還會一點點溫暖到他,讓他醒來都忍不住帶着笑,那這樣的相處,應當是自然的,最和美的家。

驚蟄抓着容九的手指,冷白的皮膚在他的摩挲下,終于有了那麽一點微紅。

分明這事,說來根本沒有哪裏值得羞恥,可容九發現,驚蟄的手指在無意識地哆嗦。

指尖停留在容九的手背上,那細膩的觸感,讓容九微眯起眼。

他湊過去,舔了舔驚蟄的眼角,把人吓了一跳。

“你,做什麽?”

“家人,也能做這樣的事?”容九反手扣住驚蟄的手指,穿插在指縫裏,暧昧地摩挲,“也能,肌膚相親,将你弄得黏黏糊糊?”

驚蟄羞得想要捂住他的嘴,“你說什麽呢……我們,就,家人……夫妻也是,家人,做這樣的事情,也是……”他說得非常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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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卻被容九暧昧的話,搞得這麽下流。

又不是所有的家人都有血緣關系,夫妻一體,成為家人,那會有親密的接觸……那也,理所當然。

“那我們可以做夫妻。”

容九果斷道。

驚蟄沉默了一瞬:“我們,都是男子。”

“那就夫夫。”容九順滑地改口,“沒什麽差別。”

差別可大了!

驚蟄這下不只是手在哆嗦,連人都在哆嗦。他很想抓點什麽擋住自己的臉,不行了,容九這麽突然這麽……

驚蟄的臉爆紅,眼神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最終只能尴尬地停留在容九的胸口,根本不敢對上他的眼睛。

“……不要扯遠了,我們剛才說的,家人什麽的……應該,和我們之前做的,沒什麽差別……”

“有差別。”容九忽而說道。

啊?

驚蟄擡頭,看向那個,剛才還說自己不懂的男人,“什麽差別?”

容九:“家人,不該住在一處?”

驚蟄緊張地舔了舔唇,好像的确是這麽回事。家人家人,肯定是先有家,有個住處,住在一起,才能成為家人。

應該是這樣吧?

驚蟄也不太懂,“是的,吧?”

“那你,怎麽不與我住在一起?”

……哈?

盡管驚蟄在容九說話前,就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麽,可當他真的說出來時,還是覺得很想找個縫隙鑽進去。

不是因為羞恥,是因為某種太過滿溢的情感充斥着他的心口,太滿,太難受,以至于有什麽東西,想從眼睛裏掉出來。

驚蟄很想捂着心,聽它到底是怎麽跳動,卻不想抽出手,只想和容九貼得更緊些。

他顫動了唇,這才小聲擠出一句話:“我也想,和你住在一塊。”

容九很粘人。

是那種看着冷冷淡淡,可是只要他們在一起,視線無時無刻都追在驚蟄身上的男人。

盡管他話不多,可驚蟄知道男人一直注視着他。

仿佛這每隔幾日的相見,還是不足夠的。

然不管是驚蟄還是容九,都有自己的事務要做,肯定不能夠恣意妄為。

要是他們每日下值都能住在一處,應當可以彌補這些空缺。

驚蟄是這麽想,自然,那話,也是這麽說。

話落下的那一瞬,驚蟄看到容九的眼睛亮了,非常明亮的光火,在漆黑的瞳孔裏點燃。

容九剛想說什麽,驚蟄就猛地捂住他的嘴,臉色脹紅地說着:“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這根本不可能。”

容九的舌頭舔過驚蟄的手心,濕漉的觸感,讓驚蟄的手哆嗦了下,“流氓。”

他小聲抱怨。

容九抓着驚蟄的手,“只要你想,總是有可能的。”

他似乎總是會這麽說。

驚蟄想。

在容九的心裏,世上的事情,好似沒有什麽不可以做。他恣意妄為,是因為他有這樣的資本,也有這樣的能力。

驚蟄喜歡那種自信。

在容九的身邊,仿佛自己也變得越來越自信,回頭看,從前那個在北房龜縮不出的自己,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不過,還是不行。

這是皇宮。

他們的關系本來就是不該,容九現在足夠肆意,如果再往前一步……

一個侍衛,和一個太監,就算有千百個理由,都不可能真的住在一起。

容九冷漠地說道:“你不願,那也沒什麽。”

驚蟄癟嘴,是他不願意的事嗎?

“反正只要我想,每夜我都會去見你。”

……好吧。

你身手厲害,你非同凡響。

驚蟄在心裏偷偷吐槽他,剛想說話,卻突然停下,抓着容九的右手。

這只寬厚的大手,被驚蟄翻來覆去打量,最後輕輕擦過虎口的位置,果不其然擦下來一點點痕跡。

驚蟄的眼睛變得銳利,又搓了幾下,愣是讓虎口的咬痕露了出來。

“你,為什麽?”

虎口的痕跡看起來淡了些,不過肯定是自己咬的。這麽深,這麽狠,容九是何時弄出來的傷?

上次在林苑處理敏窕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是沒有看到,還是那個時候的容九,也是擦了粉?

容九冷淡地說道:“自己咬的。”

要不是他們現在都坐在床邊,驚蟄就想踹容九的小腿,是不是自己咬的,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

驚蟄:“……是上次,你匆匆回去的那一次?”

“嗯。”

容九老實回答。

驚蟄的聲音,變得更輕了些:“那些,就讓你,那麽痛苦嗎?”

容九斂眉,冰涼的眉梢,帶着徹骨的寒意:“如果你難受,才會讓我痛苦。”

驚蟄無法想象容九的過去到底是多麽糟糕,因為他從來都不提,因為他連家的含義都無法理解。

不是不喜歡,不是不在意,而是完全,不理解。

他不理解,驚蟄為什麽會在意。

所以驚蟄有時對容九一些瘋狂的想法,生氣歸生氣,卻很少真的為此和他大吵一架。

畢竟,這也是對牛彈琴。

不如讓容九知道,他不能接受的事,那麽容九……總不會去做。

容九看驚蟄不說話,就伸手去摸他的側臉,盡管他不怎麽說,可驚蟄知道,男人一直喜歡這種明裏暗裏的接觸。

無時無刻,要麽是手指,要麽是臉,那雙冰涼的手指,總會自在地給自己找個合适的位置。

“驚蟄,任何奪走你目光的東西,不論是人,還是東西,都會叫我嫉妒。”容九冰涼的話語,如同帶着滾燙的狂熱,“毀掉他們,讓你只能看着我,一直都是我所願。”

他說着殘酷,冷血的話,卻又溫柔地拂過驚蟄的臉龐。

“不管你怎麽說,怎麽做,這都是難以根除的欲望,所以你不必在乎。”

這是他的本性。

這是他的劣根性。

是與生俱來的掠奪欲。

無法更改,所以驚蟄,根本也無需在意。

……怎麽可能不在乎?

驚蟄的睫毛輕顫了幾下,長長吐了口氣:“所以,才要學,不是嗎?”

他仰頭看着容九。

“我們一起學,讓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感覺,或許有朝一日……”

容九也會,真正接納這些,知道這種溫暖。

男人看着天真,柔軟的驚蟄,哪怕惡欲撲倒面前,流淌在腳下,他都能在密布的黑暗裏,撈起一把碎光,然後笑吟吟地捧到他的面前來。

或許他有朝一日,的确會明白。

然能給予他這些的,唯獨驚蟄。

冰涼的手指,擦過驚蟄的下颚,忽而,也跟着停住。

驚蟄歪頭看他,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危機感。

然這裏就他們兩個,危機在何處?

大拇指用力擦了擦下颚角,古怪的刺痛,讓驚蟄瞪大了眼。

危機。

真是大危機!

驚蟄怎麽就忘記,他睡着前,給自己刮的毛毛?

刮出傷痕後,那位置的确尴尬,驚蟄生怕別人多想,所以……

他也塗了粉。

容九的臉色,随着那揉出來的傷痕,變得越發冷厲。本來就沒多少表情,這下可好,直接變成一座冰山。

“怎麽弄的?”

容九陰森地問道。

驚蟄:“……我自己,刮出來的。”

他沒什麽底氣,小小聲。

不對,他為什麽要低聲下氣?

容九給自己咬出來的傷口,難道不比他還嚴重十倍?而且他也偷偷敷粉了!

驚蟄立刻理直氣壯:“你讓宗大人給我開的藥,調理完身體,順便連我的胡子,都有了生根發芽的機會。”

那肯定是要刮的。

驚蟄的理由非常正當,不過容九看起來還是不大高興。

他陰冷地盯着傷痕,仿佛那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将那一堆玉瓶藥翻出來,愣是将那道小小的刮傷塗得那叫一個嚴重。

驚蟄被他擦得頭往後仰,“這不是好事嗎?說明宗大人的藥有用。”

過去的寒藥抑制了驚蟄的身體,現在這樣,不過是一點點調整過來。

驚蟄從前毛發就不多,頭發也是微黃幹燥,現在這一把油光柔順的頭發,他有時自己摸着,都會高興得很。

不過,比起摸自己的頭發,驚蟄還是更喜歡偷摸容九的。

也不知是什麽古怪的癖好,偏不要光明正大地摸,而是偷偷摸摸,在男人不經意間摸上幾次,就露出很滿足的表情。

容九不理解,不過容九總會包容。

不過今日的容九,既不包容,也不大度,甚至還有點小氣。

“不可以受傷。”容九冷冰冰地說道,“再刮傷自己,我就把你下面的毛都刮掉。”

驚蟄悚然,下意識夾住腿。

他整張臉都羞恥到發紅,連眼角都染上羞紅,顫抖得都要掉下床邊去。

“你,我,你怎麽能……”

下流!

無恥!

淫賊!

怎麽有人惦記着那地方???

驚蟄的毛發稀少,自然是,也包括了蘑菇田。

就那麽點毛,居然還招人惦記。

容九長得那麽好看的一張臉,為什麽,總是能說出這麽無恥的話呀!

驚蟄真的很想抱着被子在床上啊啊啊慘叫。

可他不能,也不敢。

甚至還做出非常羞恥的動作。

——他拉過折疊好的被褥,擋在了自己的腰間。

“別看了!”

驚蟄咬牙切齒,“你能不能不要……總惦記我這麽一畝三分地。”

容九:“不惦記着你,能惦記着什麽?”

驚蟄:“惦記下你遠大的前程,惦記一下你的同僚,惦記陛下的賞識,或者……”

容九:“沒有一點興趣。”

他抱住驚蟄,力氣不大,卻牢牢锢着,難以掙脫。

“有那多餘的時間,不如多看你幾眼。”

驚蟄本該很暖心。

說這話的人是容九,是他的情人,他将驚蟄放在心上,有何不好?

可驚蟄見識過容九的偏執,也曾看過他瘋狂的一面,自然隐隐覺得,這種唯獨一人的狂熱有哪裏不妥。

就像是,為他而生。

驚蟄被顫動了心弦,臉色都有幾分緊張,他靠在容九的肩頭,抓着他心口的衣裳,輕聲說道:“你這樣……不好。”

“何為不好?”

“如果你只在乎一人,看到一人,你的情緒,就只會被這個人動搖,那,豈不是,他想對你做什麽,就做什麽?”

驚蟄刻意沒有提到自己,只是用“你”“這個人”來替代。

寬厚的大手輕拍着驚蟄的後背,漫不經心地說道:“錯了,驚蟄。若是只有你能影響到我,便也意味着,不為外物所動,除你之外,一切都不用在意。”

驚蟄的心緊繃到有些痛苦,這是錯的。

他清楚這點。

非常之清楚,他必須……

讓容九意識到這點。

這也是,“學”的一部分。

驚蟄用額頭抵着容九的肩膀,呼吸略有急促,不過,就在那之前,讓他貪婪一會。

……容九錯了,驚蟄并非學不會貪婪。

畢竟,就在此時此刻,驚蟄竟為容九那偏激的言語感到歡愉。

真是無可救藥。

臘八過去,驚蟄短暫戒掉了糖。

他是真怕自己的牙齒壞掉。

那天,他勉強将容九做的臘八粥吃完,可到底太甜,晚上睡着前,喉嚨都隐約有那種甜膩的香味,一時間,驚蟄聞糖色變。

又一日,雲奎得以回來。

是世恩與谷生去接的他。

雲奎雖是挨了打,不過并不嚴重,甚至回來的路上,有一半是自己走回來的。

雖然回來就趴下了,不過,看着精神頭尤其好。

這些,都是世恩回來後,與他說的。

驚蟄那會忙得昏天暗地,廖江和慧平都分不開身,連剛來的陳密,也立刻被繁忙的事務拉了進去。

驚蟄連軸轉了三天,才堪堪弄完。

這是掌印太監臨時加插進來的活計,驚蟄不得不趕着時間弄完,這才有空餘的時間去見雲奎。

結果,這家夥,人已經好了。

真真如世恩他們所言,雲奎的身體強壯得很,那一點小傷根本不算什麽,趴在床上百無聊賴看到驚蟄時,雲奎甚至還從床上蹦下來。

“你可算是來了,我給你一頓好等。”

驚蟄茫然被他拉着坐下,看着他行動自如的模樣,不由得說道:“你這傷,已經好了?”

雲奎爽朗地說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是師傅不肯我起來,我才不得不一直這麽躺着。”

雲奎這一次出事,的确是将姜金明吓得夠嗆,看着師傅這些時日好像蒼老了幾歲,雲奎還是不得不忍耐下來,免得讓他更傷心。

驚蟄:“他從一開始,就反對你這件事,而今你也的确是為此險些出事,他自然後怕。”

雲奎搔了搔臉:“我知道,我就是……”

唉,他嘆了口氣。

“師傅說,人被你送走了?”姜金明把雲奎臭罵了一頓後,到底是把許多事告訴了驚蟄,“這一次,要不是你幫忙,我怕是要折在裏頭。”

驚蟄先是将現在的地址告訴雲奎,而後奇怪地皺眉:“這件事……原本是我之過。”

面對雲奎,驚蟄就沒說那麽明白,畢竟他本來也不是局內人。

不過,到底是提到了敏窕想要查什麽,這才會引發雲奎這件事。

雲奎聽完後,摸着自己的頭:“可最後,你不還是把我救出來了嘛。”

他笑嘻嘻着,像是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驚蟄抿着唇:“你不是說,你差點折在裏面?”

“哎呀,差點,就是沒有嘛。”雲奎無所謂地說着,“怨不得那位女官,一直反複審問我,結果是因為我和直殿監的關系呀。”

末了,他還嘆:“真好。”

驚蟄挑眉:“好在哪裏?”

雲奎:“我這輩子,都是直殿監的人,走到哪裏,別人都這麽認為,這不是好事嗎?”

他對直殿監的歸屬感,遠比驚蟄要強烈許多。

驚蟄沉默了會,輕聲說道:“這也容易危險。”

在緊急關頭,人最容易暴露出自己的要害。這一次試探,并非一點收獲都沒有。

只不過敏窕死了,這些暫時被按下來而已。

容九說的話,驚蟄并沒有忘記。

動了敏窕,壽康宮勢必不會放過這件事,眼下按捺不動,不過是因為敏窕的特殊性。

就算太後真的想做什麽,肯定也會挨到敏窕暴斃身亡的消息暴露出來,才有可能行動。

壽康宮,曼如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幾個太監跪在門外。

最近太後的心情一直不怎麽好,在敏窕的死訊傳出來後,曼如原本以為,想必這下,太後娘娘的情緒會更為暴躁。

卻沒想到,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太後竟是笑了出來。

曼如隐隐覺得,太後是在等待着這個結果。

“曼如,過來。”

太後淡淡說着,将最近還在看的書反扣下,“查出來了嗎?”

曼如欠身:“太後,敏窕那些天的蹤跡,已經盡數查出來。不過,她……”

她猶豫了一會,才低聲說着。

“敏窕,似乎有了對食的對象。”

只是沒查出來是誰。

敏窕太謹慎。

太後聽到這話,臉色有些難看,不過沒有發作:“繼續說。”

曼如便将這段時間,敏窕的一舉一動都一一說出來,自然有許多事情,并不清楚敏窕的目的,不過,她對直殿監的特別關注,已然是清楚。

直殿監?

太後斂眉,不知在想些什麽。

曼如說完話後,就低垂着頭,不敢打破寂靜。

“去把班洪亮叫來。”太後忽而說道,“然後,最近盯着點直殿監。”

她倒是想知道,敏窕盯着直殿監的緣由,是她猜想的那樣嗎?

風雪飄飄,這樣的冬日,本來應當是蟄伏不出的最好時節,可是瑞王卻是親率了一支隊伍外出,為了避免引來平王的關注,他還煞費苦心迂回了一段,端得是靜悄悄。

随行隊伍裏,人數說多不多,不過,都是精銳。

一路上趕路,甚是沉默。

直到這日,他們在一處停下,就地取材,一部分人帶隊去打獵,剩下的一部分,就在營地裏面收拾。

阿星面無表情地帶隊巡邏,眼瞅着黃福有來找他的打算,就轉身走進一處營帳。

身處營帳內的瑞王與陳宣名先是一驚,而後看到來人是阿星,又見他在營帳門口處跪坐下來,然後從懷裏抽出紙團塞在自己的耳朵上閉目養神,頓時失笑。

陳宣名看了眼面無表情的阿星,笑着說道:“瑞王,這黃福小郎君要是再繼續追着阿星,總有一天,會把阿星逼急的。”

一看到他進來,就知道是為什麽了。

阿星是個有點冷酷的人,當初他可以屠了一整個山寨的人,而今,他在瑞王的身邊,這王爺也不是完全信任他。

不過,陳宣名倒是私下了解過阿星這麽做的原因。

“整個山寨上下,無一清白。”阿星那時的回答,陳宣名到現在都還記得。

“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阿星冷漠地說着,“我也該死。”

那話裏淩冽的殺意,叫人動容。

阿星背叛了大當家,本就是讓人覺得不妥,可當他如是說,陳宣名卻又覺得,他所作所為沒什麽不妥。

看着冷漠,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端王府上下,喜歡他的人,其實并不在少數。他看着冷漠,實則能幫就幫。

“黃福,總是惦記着他的身手。”瑞王無奈嘆了口氣,“可是,本王這麾下,比阿星厲害的人,也不是沒有。”

怎麽這黃福,就是盯着阿星不放呢?

陳宣名沉吟一會,笑着說道:“或許是因為,當初是阿星帶隊去救的他,所以才會有一種雛鳥的心态罷。”

這些時日,阿星對黃福不假顏色,結果之前一直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黃福,反倒是一直追着阿星跑,給這個冷漠的人逼得只要瑞王在距離之內,就會立刻躲到他的身邊。

畢竟,黃福敬畏瑞王,總不敢在他眼前撒野。

瑞王和陳宣名聊了一點黃福的事,很快就丢下這個話題,轉而提起阿星進來前,他們正在交談的事。

前些時候,太後通過一些手段傳來了一封密信,瑞王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召集了幕僚商議此事。

奇特的是,瑞王這一次,只召了最親信的那幾個,就算是阿星這些人,也沒有參與的資格。也不知道瑞王到底得了什麽結論,最終竟是帶着人冒雪離開了封地。

一路騎行至此,已經在瑞王的目的地之外。

陳宣名的手指點在輿圖上,沉聲說道:“到這裏已是差不多,不能再往前走了。”

再往前,就容易驚動五軍。

這些牢牢掌控在景元帝手底下的士兵,可謂是骁勇善戰。

瑞王颔首,俊秀的臉上,帶着幾分嚴肅。

門外,一個副将挑開了門帳走了進來,視線在阿星的身上一掃而過,跪倒在瑞王的跟前。

“王爺,一切已經按照您的吩咐。”

瑞王緩緩點頭,拿起了酒盞。

阿星的視線自然地掃過副将,繼而落在陳宣名和瑞王的身上。

陳宣名發現時,還朝着阿星笑了笑。

于是,阿星也沉默地回了個颔首,再低下頭來。

他握緊了腰間的佩刀。

年關将至,越到年尾,人就越容易松散。這大街小巷裏,各色的豔紅已經塗抹上牆角屋檐,濃郁的年味,讓許多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休沐。

茅子世騎着馬,穿行過熱鬧的街市。

他剛從京城外趕回來,胯下這匹馬累得要命,他自己如是,只是任由着馬循着熟悉的方向晃悠,左不過他們的速度并不算快,路上的百姓看到,自然會避開。

“讓開!”

一道尖銳的女聲從身後傳來,緊接着,是幾道驚呼聲。

茅子世能感覺到鞭子抽打空氣的刺耳聲。

他的身子自然往前趴下,躲開那卷來的鞭子,而後利索地在馬背上翻了個身,看清楚背後襲擊他的人,竟是個紅衣小姑娘。

茅子世微微眯起眼:“元郡主。”

紅衣少女見這人一言叫破了她的身份,一眼掃過這人破落的服飾,冷冰冰地說道:“既是知道本郡主的身份,還不快讓開。”赫連元情緒暴躁。

她倒不是一開始就這麽急,只是恰好這街市人來人往,騎馬本來就不太方便。

赫連元很想縱馬疾馳,可她不敢。

之前差點出了事,事後,她被祖父叫去好一頓訓,父母也一直關着她禁足,算起來也得好幾個月。

好不容易能出來,要是再鬧出什麽事情,怕不是得禁足多半年?

赫連元也就一直強忍着脾氣,沒有胡亂發作。

只是眼前這人真真氣惱!

後面分明都有馬蹄催促聲,可他卻是一點都聽不到那樣,讓都不讓開,任由着老馬慢吞吞地走,将他們的路都給堵住。

這紅衣少女忍了又忍,可惜脾氣本來就不夠好,哪裏能再多忍,暴躁時自然發作。

茅子世嘿嘿一笑:“這路又不是小郡主開的,我愛怎麽走,就怎麽走,小郡主要是有本事,就把我打落下馬。”

紅衣少女聽了茅子世這話,黑眸裏如同燃燒起了火焰,抽出鞭子就要再打,卻猛地被身邊的人按下了手腕。

赫連元的貼身婢女連忙說道:“郡主,郡主,萬萬不可,這位是茅子世,茅大人!”她總算想起來這點熟悉感是為何,這不就是那位放蕩不羁的小大人嗎?

赫連元臉色微變,原本要動的手指抓着鞭子,竟是沒有甩出來。

茅子世也聽到那婢女的聲音,無聊地聳了聳肩。

看來是沒得玩。

他淡淡瞥了眼紅衣少女,翻身抓着馬的缰繩,一踢馬腹,老馬也跟着小跑了起來。

赫連元幾乎要扯斷手裏的缰繩:“你看到了嗎?他居然敢嘲笑我?”

那漫不經心的眼神,不是在嘲諷她,卻是為何!

貼身婢女連忙說道:“郡主,郡主,別理這無理之人,您這次出府,可是有正事。”

一想到正事,赫連元才勉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抓着缰繩在路上飛奔起來。

她有段時間閉門不出,讓人去探聽後,才發現在京城貴女的傳聞裏,她已經變成了柔軟被吓的模樣,這讓她怎麽能忍受?

“郡主,郡主,您慢一點!”

婢女的聲音,被她丢到腦後,赫連元一路趕到鎮北侯府外,這才長長出了口氣。

今日的宴席,她一定要一雪前恥。

跟着的婢女好不容易跟上來,就看到鎮北侯府門外,正停着熟悉的馬車,一時間都停住呼吸。

“小郡主,小郡主……”

她連聲叫着,赫連元暴躁地回頭:“你大呼小叫做什麽?”

貼身婢女顫巍巍地伸出手,“您看。”

紅衣少女順着婢女的手看了過去,頓時僵住身體,诶……這不是,祖父嗎?

剛才她一路狂馳,豈不是被祖父看在眼底?

和赫連元背道而馳的茅子世,最終騎着馬,到了自家府邸。

茅子世的住處,就在沉家附近。

是簡單的三進。

下馬時,門房悄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茅子世随意地點了點頭,擡腳上了臺階。

于管事,就等在屋內。

“您可是讓小的好等,再不來,可就要誤了時辰。”

茅子世:“我不來,難道你就不知該如何做了?”

于管事笑嘻嘻地說着:“那還是得看您,不然,這心裏頭可是沒底。”

茅子世幽幽地瞪了眼,他可不相信這人的半句話,分明是等着他來背鍋。

“和劉浩明有過接觸的人,全都已經監視了起來,無一錯漏。”于管事嚴肅起了臉色,“其中一人,就在今天,出現在了鎮北侯府上。”

茅子世漫不經心地抓着手裏的短鞭:“該怎麽做,你心裏清楚。”驟然擡起的眼底,是森然的冷意。

能跟在景元帝身邊這麽久,茅子世有的,可不只是這面上笑嘻嘻的寬和。

劉家人縱然是死光了,茅子世根本不在乎,可沉子坤為了這事傷神傷身,這可惹惱了他。

他那沉叔是好人,可他,卻不是什麽好東西。

反正,那位皇帝陛下,本也默許了茅子世動手。

景元帝看着再不怎麽上心,這麽多年,沉子坤能以一個直臣的身份,繼續在朝野上生存,如若沒有皇帝的回護,怎麽可能如此平穩?

“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誰,想要攪渾這京城之水!”

咔嚓——

茶壺跌落地上,濺落了一地的水。

驚蟄受驚擡頭,看到慧平正跪下來,要清理地上的碎片,連忙站起身來。

“別拿手去撿,小心傷了。”

驚蟄推着他去拿了掃帚,将地上的湯湯水水收走。

廖江笑着說道:“慧平,你這可怎麽回事,這可是你這幾天摔碎的第三個。”

就算驚蟄是掌司,可也不能這麽耗下去。

慧平面上有愧,尴尬得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驚蟄倒是不怎麽在意,收拾完東西,反倒是讓慧平去休息。

等慧平離開後,陳密才開口,淡淡說道:“掌司,你這樣太過寬容,容易叫人得寸進尺。”

慧平砸碎了第一個還好說,可接二連三,餘下的要補,可都是掏了驚蟄自己的錢,不然哪來的份額,總能這麽遠遠不斷地補上。

宮妃都沒這道理。

驚蟄:“他是家裏出了點事。”

胡立一直在幫慧平查家裏的事,上次受了驚蟄的提點,鄭洪回去後,就告知了胡立這事,結果一查之下,果真出事。

慧平妹妹嫁的丈夫,的确是有些暴力傾向。

據說在半個月前,她就因為不堪忍受跑了,結果現在鬧上了娘家,兩家正在撕扯着這件事,根本沒有人去找慧平妹妹。

對慧平來說,得知這樣的消息,自是無法接受,這幾日都精神恍惚。

見他連着兩日都這樣,驚蟄索性就讓他好好休息,等心情平穩了些再來做事。

廖江也道:“你脾氣太好,容易叫我們蹬鼻子上臉。”

驚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嘀咕着:“我的鼻子也沒那麽高,誰能蹬?”

他對自己手下的人沒有什麽要求,只要能在時間內将事情做完,就算做完後提早離開,也不是什麽大事。

只要與他知會過一聲就行。

再加上,雜務司這裏,本來就缺人,想要調過來的人,還真不少。

驚蟄剛剛就是在篩選。

“你們兩個,真沒打算去競争掌司的位置嗎?”驚蟄道,“王建似乎已經參與了。”

廖江無所謂地聳肩:“我去也會被篩下來,不浪費這時間。”

陳密:“沒必要。”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果斷。

驚蟄無奈聳肩,反正結果再快也得來年春才知道,要是他們還想去,那也來得及。

“廖江,陳密,如果有朝一日,你們能夠出宮,你們想回家嗎?”

驚蟄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叫他們兩人愣住。

廖江道:“會回去的吧,我想看弟弟妹妹他們怎麽樣,有沒有侄子侄女給我玩,看看父母還活着沒,誰不想回家呢?”

陳密:“我不想回去。”

他神情淡淡。

“他們賣掉我,不是因為家裏缺錢,而是我不夠聽話。”他擡起手,在白紙上落下字,“他們不是我的家人,那也不是我的家。”

不是血肉相連,就一定是家人。

頂多可以稱之為親人。

廖江:“你閑着沒事,問這做什麽?”

驚蟄慢吞吞地說道:“只是年關将近,有點想家。再加上慧平這事,所以我也想知道,到底哪種才能算是家?”

他又道。

“如果住久的地方就算是家,那宮裏算嗎?”

陳密無奈看了眼驚蟄:“掌司,誰會把皇宮當做家?我們是宮人,可和外頭的奴仆沒有差別,甚至更容易出事,誰的家,會是這樣危機四伏?”

廖江也道:“雖然我入了宮,也沒遇到過什麽大事,不過,陛下和後宮這些娘娘們,才是這裏當家做主的人。倘若是家,最起碼,我們在這,也該是有些說話的餘地的。”

驚蟄若有所思,每個人對家的看法都不相同。

他最初認為,親人在的地方,就是家,親人自然是他的家人。然并非所有人的親人都是良善之人,他們甚至會對血脈相連的人更為心狠,自然算不得家。

“驚蟄,你太鑽牛角尖了。”

廖江聽完驚蟄的話,笑着說道:“你以前的家人,肯定待你十分之好,所以你會覺得,家,與家人,都必定是好的。”

他看了眼陳密,才繼續說。

“可哪怕是家,哪怕是家人,也有不好的。不是所有不好的,就不是你的家人。”

廖江無視了陳密在邊上的嘀嘀咕咕,認真地說道:“有些東西就是這樣,你必須得承認,總不是都會是好的一面。”

陳密哼了聲,到底沒有出聲反駁廖江的話。

驚蟄微眯起眼,這情感上的事情,還真是複雜。那他和容九,又算是什麽呢?

結發為夫妻,可以是家人,他和容九想成為家人,要做些什麽呢?

驚蟄下意識摸上自己的頭發,想起之前送給容九的平安結。他帶在身上許久,直到驚蟄送了新的給他,這才替換下了原來的。

容九似乎總是将驚蟄做的東西随身攜帶。

不管那是多麽稚嫩的手藝,容九并不在意。

驚蟄的心口微微緊縮着,為某種滿漲的情緒,他還是不知道這種心情叫什麽,仿佛泡在熱乎乎的糖漿裏,沒有一處不讓他高興。

驚蟄撅起嘴,将毛筆頂在上嘴唇,慢悠悠地想。

容九給他做了臘八粥,他總得回些什麽。

極其難得的,在容九踏進驚蟄屋裏時,沒看到熄滅的燈,反倒是看到了趴在桌邊睡着的驚蟄。

男人挑眉,緩步走到桌邊。

桌上,正擺着個食盒,端看這樣式,是那種特制出來能用于保暖膳食的分層,就算在這樣的冬日裏,也能維持住溫度。

“驚蟄,別在這睡。”

迷迷糊糊間,驚蟄被拍醒,冷不丁坐起身來。

他擡頭看着身邊的容九,忽而笑了起來:“我果然沒猜錯。”

“你猜到了什麽?”

容九在驚蟄的身旁坐下,挑眉看向那食盒。

“我覺得,你今天晚上會來。”驚蟄順着容九的視線看向那食盒,擡手去拿,“上個月,上上個月,今夜你也來了。”

容九夜半來尋驚蟄,多少是随性的,有空餘的時候,忍耐不住的時候,誰能保證這片刻的心思,到底在想什麽?

許多人都覺得景元帝難以看透,是個深不可測的皇帝;不過,在驚蟄看來,容九是個不難懂的人。

有些時候,他貪婪到直白。

就好比,最近,除非避而不見那兩天,得了空,容九總是會來。

驚蟄打開食盒,端出一道菜,看着嘛,色香味雖沒有全乎,不過賣相還是有點的。

“上次你給我做臘八粥,我想着,總歸也要給你做點什麽。這是以前,我娘常做的家常菜,你要是……”

驚蟄的話還沒說完,容九就已經取過食盒裏的筷子,夾了一口。

他神情淡淡,吃下去那口,也看不出什麽表情;“太鹹,有點苦。”

驚蟄瞪圓了眼,搶過容九的筷子自己吃了口,皺着眉嚼了嚼:“沒錯呀,就是這個味道!”

雖然不是十分像,可是也有七八成。

容九的嘴角抽搐了下:“這是你娘親常做的味道?”

驚蟄用力點頭。

容九再沒說什麽,拿走驚蟄的筷子,慢條斯理吃了起來,他的動作不快,甚是優雅,光是看着他吃飯,驚蟄覺得自己能多吃三碗飯!

等到容九将一整盤菜都吃完後,他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淡然地說道:“以後,就不要學你娘親的家常菜了。”

驚蟄:“為何?”

容九不是都吃完了嗎?

男人斜睨他一眼,眼底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無奈:“你娘的廚藝,有待進步。”

驚蟄憋氣:“可她做的糕點很好吃。”

“那她做的菜好吃嗎?”

驚蟄遲疑,唔唔唔……

容九:“吃習慣,不代表好吃。”

他拍着驚蟄的小狗頭。

“荼毒你多年就罷,別來荼毒我的舌頭。”這聽起來,有幾分難得的嘆氣。

驚蟄趴在桌邊,盯着食盒繼續憋氣。

那郁悶的小模樣,讓容九盯着看了許久。

過了一會,才聽到驚蟄垂頭喪氣地說道:“那我本來,還想着你生辰那日,給你做一頓大餐。”

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他能借着明雨的掩護,好好練習下廚藝呢。

容九的嘴角抽搐更厲害些:“……你要,做你娘的,家常菜嗎?”

驚蟄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他要讓容九好好品嘗一下家的味道。

“不用了。”容九斷然拒絕,“這來年的生辰禮,我倒是有另外一個主意。”

他将驚蟄帶過來,兩個人摔坐在一處,身下的椅子發出脆弱的嘎吱聲。

容九扶住驚蟄的身體,大手正托在驚蟄的屁股上蛋,那叫一個正正好好。

驚蟄羞恥得僵住,雙手扶在容九的肩膀上,分膝跪在他的身邊,卻愣是不敢真的坐下去。

“我想嘗一嘗,這道菜。”

手指,意有所指地掐了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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