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明雨的菜刀狠狠剁在砧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這威脅的動作,絲毫沒有影響到驚蟄。
驚蟄幽幽擡頭,幽幽瞪了他一眼,幽幽低頭。
明雨氣樂:“你之前做得難吃,不也就這樣?怎麽現在就這長籲短嘆的?”
驚蟄:“我娘做的飯,就那麽難吃嗎?”
雖然是他做的,可幾乎是一比一複刻,就是這個味!
明雨毫不留情:“是真的爛。”
驚蟄撇嘴,嘀咕着:“可她做的糕點很好吃。”
明雨實話實說:“每個人的天賦不同,大家本事各不相同,也是正常。我就不怎麽會煲湯。”
“不過,我記得,你也沒怎麽學過?”
驚蟄看着明雨的手指飛快地揮舞着菜刀,利索地将食材給切好。
禦膳房的宮人,私下多少會自己練習保持手感,有些已經不合适用在膳食裏的材料,可以領回去練習。
驚蟄看着明雨的菜刀飛舞,那鋒利的刀芒感覺随時都可能切在自己腦袋上。
“禦膳房裏會做湯湯水水的師傅夠多了,我也不擅長這個,争不過他們。”明雨随意地說着,“而且,陛下不喜歡這個,送往乾明宮的膳食,都很少做湯。”
驚蟄:“幹吃?”
明雨斜睨他一眼:“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驚蟄嘀咕:“你今兒火氣怎麽這麽大?”
明雨無可奈何:“你不該問你自己?找我唉聲嘆氣半天,問你為什麽,又一句話都不說,可招人煩。”
驚蟄:“好明雨,莫要氣,有些事,總不好與你說。”
他總不能說,容九還是想吃菜。
只是此菜非彼菜。
哈哈,那還不如讓他一頭撞死。
明雨:“呵,你也有自己的秘密了。”他雖是這般說,心下也是寬慰。
曾幾何時,他們無話不談,但現在驚蟄這般,或許說明他開始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有了自己想做的事,能拿得定主意。
他自然為驚蟄高興。
不過,驚蟄這問題不說,照樣還找他逼逼賴賴的壞毛病,就不太好了。這就好比和人說,有個八卦擺在這,卻不能告訴你……
這不是欠兒嗎?
驚蟄咳嗽了聲,重新坐直了身,認真地說:“我感覺,我好像惹上麻煩了。”
明雨頭也不回,狀似驚訝:“原來你還有不惹麻煩的時候?”
這些年來他已經不知道驚蟄身上惹了多少麻煩,這叫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就算再來幾個,也沒什麽差別。
驚蟄:“之前多是麻煩惹我,這一次的麻煩,的确是我自己惹來的。”
撲通——
明雨把菜刀杵在砧板上,回頭看着驚蟄:“你惹了什麽麻煩?”
驚蟄這人,向來不愛出頭。這樣的性格說不上好壞,趨利避害,本也是人之常情。這還能明哲保身,何樂不為?
可要是相熟的人出了事,驚蟄卻會不計後果地強出頭,能成為他的朋友,是一件幸事。然這樣的脾性,于驚蟄而言,在這後宮生活,卻是麻煩。
“難道雲奎的事,你做了什麽?”
這些天,驚蟄來禦膳房的次數寥寥無幾,都是說上幾句,就匆匆走人。學做菜那日,倒是多待了些,但忙于練習,兩人也沒聊其他。
可明雨不問,不代表不知道雲奎出了事。
驚蟄的那些朋友,明雨雖不是每一個都熟悉,可也是一一打過照面的。正如驚蟄對明雨在禦膳房的朋友,也是明裏暗裏都見過面。
他們多少都有點護犢子,生怕自己人被欺負。
如果雲奎出事,驚蟄是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這個嘛……”
驚蟄拖長了聲音,左顧右盼,趴在明雨的肩膀和他咬耳朵。
窸窸窣窣,也不知道說什麽。
明雨的眼睛從瞪圓了眼,再到瞪大了眼,再到最後惡狠狠瞪了驚蟄一眼,看起來老兇了。
驚蟄:“我也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明雨就狠狠戳了戳驚蟄的腦門。
“你做什麽要去招惹敏窕?”明雨壓低聲音,“那個時候,如果你不貿然出面,或許就不會惹來麻煩。”
驚蟄抿着嘴,輕聲說道:“我是沖動了些,只是,敏窕手裏握着的那份名單,有陳安的名字。”他甚至可以不在乎姚才人,也可以舍得下陳明德,可陳安呢?
驚蟄不能當做不知道。
“你……唉。”
明雨嘆了口氣。
還能怎麽樣?驚蟄就是這樣的人。
“敏窕現在死了,太後能安心,可也正因為她死了,太後也會接着查下去。”明雨輕聲說道,之前不動,不過是敏窕被抓,乃是一根刺,“如果真的查到你身上,該怎麽辦?”
“如果真的查到我身上,大不了舍命一搏,也要讓她付出代價。”
明雨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皺着眉頭。
“你想做什麽?”
驚蟄笑笑:“這只不過是最壞的打算,敏窕謹慎,連壽康宮都不知道她許多事情,太後就算後知後覺要查,也沒那麽容易。”
太後德妃這些人想要掌握宮裏的情況,依托的也不過是手底下這些人。
一旦這些人生二心,又有了自己的想法,那麽對這些上位者而言,就容易叫他們變得耳聾目瞎。
不管敏窕,到底是在何時有了這樣的心思,可有了這樣的人,也就說明太後對他們掌控力不再如從前那麽緊密。
這對驚蟄來說,是件好事。
驚蟄冷靜地說道:“明雨,你說,太後一直想要瑞王登基。然陛下和瑞王,現在的局面,已經和從前截然不同。太後究竟有怎樣的底氣,為何偏偏總是要動手?”
明雨挑眉:“你是和容九混在一起久了,不知何為危險嗎?”
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就仿佛太後是個跳梁小醜。
是,或許黃儀結那件事,最終景元帝并無大礙。可鋪天蓋地的蠱蟲,宮裏死掉的人可不在少數。景元帝竟是沒死,那也只能說是僥幸。
至于其他諸事,明雨知道得不夠詳細,只從驚蟄這裏隐約知道事情的經過,但也足夠跌宕起伏。
不能只從結果來說就認為太後做的是無用功,至少她的确一次又一次消耗皇帝的有生力量。
驚蟄喃喃地說道:“可現在瑞王回歸封地,應是高築牆,廣積糧的時候,為何太後在這節骨眼上,卻要頻頻發難?”
瑞王肯定有謀反之心。
不然驚蟄身上的系統從何而來?
然太後和瑞王,這母子看着母慈子孝,卻在這件事上總不是一條心。
從系統前期發布的任務來看,系統是想讓瑞王阻止黃儀結入宮,以及後續的蟲潮襲擊,就說明太後做的事情,會損害到瑞王的利益。
當然,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太後的确是害了黃家。若非有這次弑君大罪,黃家說不定還不會被連累到這麽慘。最終叫黃長存這個卑劣小人上了位,轉手害了大半的嫡系血脈。
太後有時的做法,甚是偏激。
這到底是在幫瑞王,還是在害瑞王?
不過,他們母子倆人的事,驚蟄也不在乎。
他雖不怎麽喜歡景元帝,可容九是在皇帝跟前做事,再加上系統曾經說過的“未來”,他不論如何都不能讓瑞王如願。
而且他遷怒,大大地遷怒。
誰讓太後,也是黃家人。
“說不定,太後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明雨試探着說道,而後聲音低了下來,“真是夭壽,我可真是沒想到,有朝一日,我這樣的人,居然有膽子妄論壽康宮了。”
別說是談及太後,瑞王以及那位皇帝陛下。
……他們談到的可是謀反!
驚蟄笑嘻嘻地摟住明雨的胳膊:“我就知道,咱家的明雨最是喜歡我。”
“去你的。”明雨沒好氣地抖了抖胳膊,“最中意你的,可不得是你家的容九?誰敢和你是一家。”
容九的氣勢越發可怕,看着是個嫉妒心強烈的人,明雨可不想成為他倆的夾心餅。
兩人打鬧了一場,驚蟄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像是不經意間提起的一件小事,卻帶着幾絲難掩飾的緊張:“……明雨,我好像,又有家人了。”
明雨微怔:“那可,真是件好事。”他的聲音也輕輕的,仿佛像是怕吓走了什麽。
或許,這才是驚蟄今天特地前來,真正想要和他分享的事。
…
從明雨那裏薅到壓箱底的廚藝技巧,驚蟄樂呵呵回來了。
好不容易清閑一天,驚蟄這做掌司的,根本沒有自己已經升官,多少有點地位的感覺,閑下來就到處跑,累得廖江遍尋他不得,眼瞅着他回來,都險些喜極而泣。
“掌司,您可算是回來了。”
驚蟄一看到廖江這樣,就有些害怕。這不能怪他多想,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擾得人不能清靜。
“難道又出事了?”
是不是真的得去去黴氣?
廖江:“倒不是,就是方才,有人來尋掌司。”
驚蟄疑惑挑眉,這還能有誰來找他?
“是侍衛處的人。”
廖江道:“他就在您屋外等着。”
驚蟄大步朝着裏面走去,不會是容九,難道是石黎?
他趕到的時候,石黎正沉默地守在門外。
驚蟄:“下次來,直接進去等便是,何必守在外頭?”
石黎欠身:“不敢。”
驚蟄帶着他進屋,讓人送來熱茶,頗有好奇地看着石黎:“這次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石黎:“只是容大哥讓我查了點舊事,想着,你應當會感興趣。”
驚蟄挑眉,将茶盞推到石黎邊上。
“你先坐下說話。”
石黎身體緊繃,過一會才在驚蟄的對面坐下,那不太自然的态度,像是很不适應。
“是關于陳明德和陳安。他們兩個,剛進宮時,是同一批的宮人,打小認識。後來兩人起起伏伏,一直都沒有鬧崩。直到慈聖太後死的那年,兩人決裂,再不曾往來。”他是個幹脆利落的人,既然有事要說,就沒有任何鋪墊,開口就是正事。
再不曾?
驚蟄想起陳明德藏住的東西,以及最後送來的血書,可不像是沒見面的模樣。
“這是明面上的關系。”
石黎平靜地說道:“而私下,到了現在這位陛下登基的時候,他們兩個又有了往來。”
他說了關于陳安和姚才人的事,這些驚蟄早就知道,不過還是聽得很仔細。石黎查出來的,補充了少許驚蟄不知道的事。
“而陳明德,原本是先帝的人。”
驚蟄猛地看向石黎。
“他也是?”
無憂說過的話,再一次出現在驚蟄的耳邊,加之曾經查過的事,驚蟄知道陳明德的死亡有蹊跷,也有過猜想。
然這般斬釘截鐵,知道他的身份,還是頭一回。
“先帝讓德爺爺守在北房,又讓無憂這樣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麽?”
石黎搖頭:“沒有查出來。”
他所接到的命令,并沒包括這部分,自然不會細查。
只是深挖下去,才知道北房不妥。
“陳明德是中毒而死,不過,他的身體本就衰弱,撐不住多久。”石黎繼續說道,“而陳安,他在臨死前,曾經見過一次太後,回去後不久就死了。”
只不過當時他的身體也有不妥,他的死亡就當做是普通的死亡,匆匆下葬。
驚蟄捏了捏眉心。
這兩人早有淵源,在外頭看起來更是關系不好,只是到了晚年,他們兩人似乎又有攜手,這才藏住了岑玄因的血書。
這麽說來,他們當初的決裂,或許也是假的。
只不過,這些陳年舊事,早就淹沒在時間裏。後人就算想查,也只能這樣查出只言片語,根本無法得知他們當時的想法。
驚蟄想知道的,也并非是窺探他們的隐私,而是想得知他們到底是為何遭遇了這樣的結局。
這一切,最終又歸于北房。
驚蟄:“多謝你,石黎。”
石黎的臉皮抽搐了下,搖頭說道:“這是份內的事。”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個東西。
“這是……容大哥讓我交給你的。”
驚蟄挑眉,看着手中的令牌。
看着異常厚實,拿在手裏沉甸甸,上書一個龍飛鳳舞的“令”,甚是大氣。
幽黑的顏色,帶着厚重的氣勢。
“必要時,拿着這個令牌,可以調動侍衛處一支小隊。”石黎道,“無需任何理由。”
他的聲音重重地落在後半句話上。
霎時間,驚蟄覺得這沉甸甸的重量,好像更沉了。
驚蟄蹙眉:“這令牌……放在我手上,怕是不太合适。”
石黎:“驚蟄,沒有人比你更合适。”
天知道,他這話說得那叫一個真心實意。
如果驚蟄不接受,那石黎還得拿回去奉給景元帝,這簡直是比殺了他還痛苦。
驚蟄無奈,将之抓在手裏。
光看石黎那悚然的态度,要是他真的再退回去,怕不是要再上演一個上牆。
他只得暫時收下。
石黎這才長出一口氣,又道:“這令牌的确重要,也是以備不時之需。太後最近,正盯着直殿監。”
驚蟄揚眉,果不其然,敏窕的事情過去後,太後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那你們之前插手了敏窕的事,或許……”
石黎搖了搖頭:“侍衛處是陛下的地盤,太後就算再如何氣惱,都不會刺探那裏。”
驚蟄颔首,這會免去許多麻煩。
“相比較在乎我們的安危,小郎君不是應該更在乎自己嗎?”石黎道,“小郎君的力量,可無法與太後相抗。”
驚蟄笑了,冰涼的令牌抓在手裏,仿佛能感覺到它的堅硬。
“怎麽說呢……你們畢竟是為了幫助我,才卷進這件事,先擔憂你們,很是正常。”驚蟄道,“至于我呢,一來太後未必能查到;二來,就算真的查到,這也是我的事。”
他這話說得有些冰涼,看向石黎。
“屆時,還望不要出手。”
石黎吃驚:“這是為何?”
驚蟄:“侍衛處到底是下臣,與太後作對,也是不易,為何要做這麽危險的事?”
更何況,容九不過副手,石黎不過是侍衛處裏一個小侍衛,本也代表不了侍衛處。
石黎皺眉:“小郎君真是個稀罕的人。”
可以為了朋友,毫不猶豫求助石黎的幫忙,然到了自己身上,卻是一句話都不願意說。
“但那不可能。”石黎搖頭,“容大哥不會容許。”
皇帝陛下巴不得把人攥緊在手心,怎可能任由他出事?
…
壽康宮,曼如剛從德妃宮裏回來。
敏窕出事,她丢下來的一大堆事,總該有人去處理,曼如就是去替敏窕善後的。
不過,這件事已然被德妃接手,而且做得很好,曼如出場,不過是為了壽康宮的顏面。
德妃已然和太後有了矛盾,雖然沒放在面上,可這私下的暗流,彼此都清楚的很。
德妃待她的态度寬和,然在宮裏處處受限,不知是之前敏窕到底做了什麽,讓德妃如此戒備。
曼如心裏思索着,看着迎面走來的明月。
壽康宮一共八個大太監和八個大宮女,其上,還有幾位女官。太後更願意使喚女官與宮女,這壽康宮的大太監們少有用武之處。
曼如和明月都是女官,就在明月的身後,班洪亮低着頭,跟随着她一并出來。見明月停下與曼如說話,班洪亮便欠身,自行退下。
曼如看着班洪亮遠去的身影,明月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你看他做什麽?”
“太後娘娘近來,好像經常使喚他。”
明月:“太後娘娘自有深意。”
她看着曼如,“德妃娘娘如何?”
曼如:“還是老樣子。”
明月:“太後不會高興。”
而後,她又道。
“鎮北侯夫人,午後還來拜訪過太後娘娘。”
曼如颔首:“剛才來時,正在路上遇到。”
鎮北侯夫人是德妃的母親,性格風風火火,倒是比德妃要大氣些。
“太後發了好大的火。”明月抓住曼如的手腕,那虛冷的觸感,讓曼如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你小心些。“
曼如咽了咽口水,朝着明月點了點頭,這才朝着內殿走去,身影逐漸被風雪吞沒。
越是臨近年關,就越是冷。
連日的雪,天寒地凍,衣裳再怎麽穿,猶是覺得不夠。曬在外面的被褥,只要一會沒有太陽,就緩慢結了冰層,反複擦洗也不幹。
這樣的時節,對于那些個仍要趁着天色未明起來的朝臣來說,每每需要的毅力,都要往常多出許多。
一連幾日,晨起時,都下着雪。
天色未明,寂靜的官道上,只有沙沙的聲響。
鎮北侯與敬王府的車馬沖撞到一處,自鎮北侯的馬車裏傳出聲響:“退後,讓敬王先行。”
車夫依言而行。
對面的車夫拱手,就甩着缰繩,驅使着驽馬動作。
敬王府的馬車走在前頭,穩坐在馬車內的老王爺睜開眼,若有所思。
近日,他和鎮北侯這樣的巧遇,是否有些多了。
前幾日,鎮北侯的母親壽誕,敬王世子去了,赫連元也去了。因着那日,敬王世子坐的是老敬王的車馬,所以赫連元誤以為祖父也一同前來,吓得壽宴上非常老實。
直到家去,這才知道原來是父親代替了祖父前往。
以往,這樣的事,鎮北侯雖會給京城中的王公大臣發拜帖,卻少有今年這般隆重,以往老敬王總是不去,正因着今歲的不同,這才讓世子替代他去。
可一次是偶然,今日又一次……
這鎮北侯,難道是故意的?
老敬王微眯着眼,想起壽康宮傳出來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後悔。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招惹太後。
他已經到了這把歲數,根本不想參與朝政上的風雲,一朝踏進,可真真難以掙脫。
這鎮北侯,可是德妃的父親。
老敬王手中抓着兩顆文玩核桃,已經盤得甚是光滑,忽而,他出聲說道:
“回府。”
車夫勒住缰繩,驚訝地問道:“王爺,今日不是要上朝?”
老敬王的聲音低沉,帶着不可抵抗的強硬:“回去。”
車夫不敢再言,立刻趁着交叉口,操控着馬匹調轉方向,朝着敬王府趕去。
老敬王決定,從今日開始,他就開始“病重”不起。
最好是讓整個京城都知道,他病得要死,病得爬不起來,才最為妥當!
…
“咳咳,咳咳咳——”
張家镖局裏,進進出出的人,可不少。
天寒地凍,很多人知道他們這裏施粥,總會聚在外面等候。
也有些體弱的人,會被留在镖局內休息。不過,這樣的事少有,畢竟,就算是做善事,也不能叫人得寸進尺。
就好比這施粥,就得拿捏好分寸。
這世上苦難的人太多,镖局無法幫助每一個人,總不能為了他人的困苦,連自己都賠進去。
張夫人就是那種能夠拿捏得當的人。
她會施粥,卻也會安排镖師守着,任何引起秩序混亂的人,全都會被揪出去。只要亂了一次規矩,就永遠不能再來這裏領。
每一次,一個人也只能領一份,多領冒領的同樣是這麽處置。
他們不是官府,做這種事,只是出于自己意願,更不在乎自己粗暴的行為會惹來什麽不好的名氣。
用張夫人的話,他們買的米,熬的粥,愛吃不吃,不吃就自己餓死。
岑良在張夫人身上學到了許多,這是和柳氏截然不同的處事風格。
“岑家小娘子,你把這個送到裏面去,給娟娘吃下。”镖局內,一個中年書生把手裏的湯藥遞給岑良,“她的熱要是再不能退,可就麻煩了。”
岑良接過藥碗,朝着屋內走去。
這是一處單獨開辟給病重之人暫留的地方,每次進來,岑良都不太好受。
這裏,總能聽到許多痛苦的呻吟。
最開始岑良總不太适應,久了,終于能夠習慣,卻也并不好受。
她穿過幾處床榻,走到最裏面。
躺在裏頭的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看起來非常蒼白,可臉上卻又有異樣的紅暈,連日的高燒,讓她的氣息越發孱弱。
“娟娘,你該喝藥了。”
娟娘咳嗽了幾聲,幾乎沒了爬起來的力氣,還是岑良搭了個把手,這才扶着她坐起來。
娟娘對岑良來說,是不同的。
她是岑良撿回來的。
這小姑娘前幾日晚上,暈倒在她們租住的宅院外,岑良晨起的時候,差點吓了一跳。結果發現她不只是高燒,下半身還有血,思量之下,先是送到了镖局來。
結果镖局的大夫說,這小姑娘該是被人用強,身上也有許多傷勢,逃出來後,又驚又冷,一連的折磨下,這才高燒不退。
以娟娘孱弱的身體,能支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每次岑良覺得,她快熬不過去時,她又默默忍受住了痛苦,掙紮着想要活下來。
這無疑叫岑良更為關切。
娟娘就着岑良的手,将湯藥吃了下去,然後露出個無力的微笑:“良姐姐,我沒事的。”
岑良:“多吃些藥,你會好起來的。”
娟娘輕聲說着:“是啊,我還想,找我兄長……呢……”
岑良之前從沒聽娟娘提起過自己的身世,忽而聽聞,“他也在府城嗎?”
“或許……”娟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記得,爹娘跟他要了一百兩……大哥只給了五十,卻偷偷讓同鄉,給我塞了二十……不過,都被搶走了……”
岑良耐心聽着,又給娟娘擦汗。
娟娘就朝着她,濕潤的眼睛裏,帶着一點期待:“可我知道,他是惦記着我的,那男人打得我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想……要是逃出來,或許還能有活路……或許還能見到哥哥呢……”
岑良在屋內陪着娟娘說了許久的話,出來的時候,臉色卻氣惱得很,有熊熊的怒火在眼底燃燒。
她快步往外走,正好撞上了張夫人和柳氏在說話。
柳氏是那種溫吞柔和的脾氣,與張夫人的爽朗大方截然不同,可張夫人卻像是極喜歡柳氏這樣的脾氣,對上她,就連自己的大嗓門都會小了些。
這兩位看到岑良氣呼呼地出來,不由得攔下了她。
“良兒,怎麽了?”柳氏抓着驚蟄的手,輕聲細語地問道,“眼睛這麽紅。”
岑良憋氣:“阿娘,對娟娘用強,還打她的人,是她丈夫!”
一想到這個,岑良就氣得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張夫人和柳氏對視了一眼,張夫人平靜地說道:“我們猜到了。”
岑良微愣,擡頭看向眼前兩個女人。
柳氏抓着岑良的手,輕聲細語:“良兒,我們看得出來,娟娘是有丈夫的。可我們沒有聲張,寧願她帶着被人施暴的聲名,卻不澄清的緣由,你知道為何嗎?”
那天岑良帶着娟娘進來的模樣太過慘烈,根本瞞不住施暴的事。
岑良沉默了許久,才咬牙說道:“如果娟娘有丈夫,還被找上門來,她就只能被帶回去。”
“沒錯。”張夫人輕快地說道,“她必須是個孤女,不然要是夫家或娘家的人找上門來,镖局也不能強行扣着人。”
在禮法上,她的夫家是完全有資格帶她回去的。
岑良沮喪地低頭:“怎麽會有這樣的混蛋。”
柳氏抱着岑良,輕聲說道:“她逃出來了,這是她的幸事,她也還想活下去,而你幫了她。良兒,否極泰來,她以後會一直好好的。”
岑良擡手抹了把眼,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和她們道別,快步走了出去。
柳氏看着岑良遠去的背影,回頭對張夫人道謝。
張夫人:“與我謝什麽,張世傑躺在床上,還整日柳嫂嫂長,柳嫂嫂短的,他要是聽了這話,怕不是得給你磕頭謝罪。”
柳氏看着張夫人誇張的模樣,無奈說道:“良兒的性格,許是從前的事……顯得有些偏激。”
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
她很倔強。
倔強不是壞事,卻不能一昧鑽牛角尖。
遇到張夫人他們,時常來镖局幫忙,讓岑良見識到許多人間苦難,反倒是讓她的脾氣變得穩重,不再那麽尖銳。
這無疑幫了柳氏大忙。
“岑良是個好孩子。”張夫人道,“就算無人點撥,她自己還是能看透的。”
柳氏喃喃說着:“是能看透,只是,不知又要幾時……”
她的身體并不怎麽好,每到冬天,多少也是有點小病小災,要是她也沒撐住,那岑良……柳氏怎麽舍得讓她獨自在這世間吃苦。
如今看着她漸漸成熟起來,柳氏這心中,多少也是放心的。
柳氏和岑良在這镖局,也有自己的房間。
太累或者太晚,也會直接在這裏歇下,兩人在這放了些換洗的衣物,午後也會在這小憩。
與張夫人道別後,柳氏回到屋裏,淨手後,原是打算歇息,只是總歸睡不着,輾轉反側了片刻,她從腰間的荷包,取出一張被折疊了又折疊的信紙。
這不是于管事給她的那封信。
而是張世傑給她的。
這封書信,是當年岑家出事前,岑玄因寄給張世傑的信。
岑玄因是有事求他幫忙。
可張世傑那時不在同州,比預想中還要晚上一個月才收到這封信。得知書信內容的那一刻,張世傑瘋了一般趕往京城,然岑家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
張世傑到底是還沒趕上。
柳氏的手顫抖着撫過岑玄因熟悉的字跡,輕聲說道:“因為你是個蠢貨,所以才會想着什麽事情都自己承擔。”
這信上,安排的是柳氏和岑良的逃離路線。
盡管張世傑沒有收到這封信,可柳氏相信,若是當年她沒有帶着岑良跳水,或許在前往教坊司的路上,她們也能獲救。
他總是有許多的朋友。
可偏偏就出在,從岑玄因這個傻瓜,什麽都不肯與她說,自己一昧安排着,總覺得什麽都能自己扛着。
柳氏的手幾乎揉皺了信紙。
人算不如天算,再多的算計都未必能順利成行,她們到底僥幸活了下來。
可岑玄因呢?
柳氏抓着信紙,躬下了腰。
…
“驚蟄,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彌補遺憾,你最想做什麽?”
年少時,還在北房的日子清閑無聊,明雨總會拉着驚蟄,說些稀奇古怪的話。
一生中遺憾之事不知幾何,哪個遺憾都想彌補,就連問出這話的明雨,一時間都很難選出一個“最”。
驚蟄卻是毫不猶豫地說道:“在出事前,把家裏人都拖上馬車離開京城。”
明雨:“那不就是,變成畏罪潛逃了?”
驚蟄撇嘴,才不在乎這個,他一直堅信自家是被冤枉的。
“就算成為山賊,成為通緝犯,可這會讓他們活着。”他道,“活着,難道不是比什麽都重要的事嗎?”
這可是在出事前,爹娘拼了命都要讓驚蟄記住的事。
凡事,先活着,才有後話。
只可惜,驚蟄是記住了這話,卻未必是這麽做的。
驚蟄覺得,這也不能怪他。
誰讓這皇宮,就是這麽危機四伏。
總有些事情出其不意。
就好比今日。
德妃忽而起了興,召見了宮裏各處的掌印,掌司與尚宮女官,除了乾明宮和壽康宮的宮人使喚不動,其餘人等,卻是不得不前來。
說是最近宮中諸事頻發,德妃讓這些人聚集起來,再聽宮規訓誡。
驚蟄就在人群中,跟在姜金明左右。
驚蟄:“姜掌司,從前也有過這樣的事嗎?”
姜金明:“自然是有。不過,上一回,是貴……那位做的。”
驚蟄知道姜金明說的是黃儀結。
德妃自然不可能對他們訓斥,不外乎是德妃身邊得勢的大太監大宮女出來說點什麽,多是走個過場,以展現自己的威嚴。
驚蟄從頭到尾都跟着姜金明,姜金明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在衆多人裏頭,絕不出挑。
只是訓話到了一半,卻有意外。
太後到了。
相比較他們這樣的小事,迎接太後自然才是大事。德妃立刻撇下他們,帶着衆多宮人去迎接太後娘娘。
驚蟄稍稍挪了挪身子,躲在姜金明的身後。
姜金明:“慫。”
驚蟄:“冷。”
站在雪地裏聽着“教誨”,可不是什麽容易事。德妃原本也是不敢拖延太久,畢竟這裏面不乏手握實權的掌印,真要做過火,這以後辦事上,可就未必那麽順遂。
誰讓德妃已不是從前如日中天的模樣,如今這些掌印肯來,不過是看着她身後的太後。太後才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然與景元帝生分,可宮裏頭都不敢明面上得罪她。
不過這一回,太後特地趕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是為了給德妃撐腰嗎?
因着太後在,這些人又硬生生多站了一刻鐘,這才被打發走了。
驚蟄微眯起眼,聽着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這些掌印掌司不像是普通的宮人,離去的路上并不曾多話,甚至臉上,多也是帶着淡淡的笑意。
只是那笑容,根本達不到眼底。
德妃這通折騰,根本沒有達到她的目的不說,接下來兩日,就傳出了德妃病重不起的消息。
驚蟄聽到這個消息時,正推開窗,聽到廖江在外和慧平說話。
“……太醫都過去了,也不知情況如何……”
“真病了?”
驚蟄趴在窗邊,“說大聲點,讓我也聽聽。”
廖江和慧平一起湊過來,陳密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活像是受不了他們的聒噪。
“前幾日,德妃不是想敲打各宮嗎?結果太後去了後,就虎頭蛇尾,現在還病了……”廖江挑眉,“難道,太後對德妃不滿。”
驚蟄斂眉,是啊,那天太後親臨,多數人還覺得,太後是特地去給德妃撐腰,就算後頭随意打發走了他們,這些人也不敢說些什麽。
可緊接着德妃病重,那就是另外一個意思。
難道,太後訓斥了德妃?
德妃這個舉動無疑是帶着一點心思的,或許是想重新接管宮中大權。可太後……難道不想她這麽做?
奇怪。
之前德妃不還做得好好的,怎麽太後眨眼間就翻臉了?
驚蟄心下想着,面上卻是說:“宮裏的事,難以捉摸得清楚,私下說說就罷,不要在外胡言。”
幾人應是。
今天是十二月十三,驚蟄起來後,料理了手頭的事務,就帶着慧平外出,匆匆趕往供應庫,他們之前就約好了,今天要清點物品。
等回來的路上,他們撞見了容九。
非常合理,非常正常,哈,畢竟這可是逢三。
就合該是驚蟄和容九見面的日子。
只不過這次碰面,有些湊巧過頭。
慧平是最先看到的,因為那個時候,驚蟄還一邊走一邊頭疼地看着手裏厚厚的一疊東西,他覺得雜務司這地方還不如直殿司,好歹沒有那麽多不得不處理的事。
身為一個幾乎是負責後勤的地方,雜務司得和所有人都打交道。
他們剛剛從供應庫回來,将要穿過禦花園。可驚蟄一想起剛才的談話就覺得頭疼。
等回去,還得跟掌印再聊一聊。
“驚蟄,你看。”
慧平的聲音緊張,一把按住了驚蟄的肩膀。他這一拍之下,力氣大得驚人,險些把驚蟄手裏拿着的東西都拍到地上。
驚蟄:“怎麽……”
他剛擡起頭,就看到了容九。
在禦花園的中間,他長身而立,看起來非常顯眼。今日他穿着不再是侍衛服,而是一件常服,可套在他的身上就非常出挑,很是惹人注意。
……就是單薄了些,總覺得容易被凍死。
這時候的容九不只是孤身一人。
在他身前,還跪着一個妙齡宮女。她仰着頭,楚楚可憐不知在說什麽,雖聽不清楚,不過,也有幾分柔媚可憐。
只差一個拐角出去,容九就能看到他們。
慧平一拉之下,把驚蟄拖了回去,有點緊張地說道:“驚蟄,你小心點。”
驚蟄茫然:“小心什麽。”
慧平作為驚蟄身邊,除了明雨外,隐約猜到容九和驚蟄關系的人,一看到驚蟄這麽茫然的模樣,就有點焦急:“你沒看出來嗎?那個宮女,擺明了是喜歡容九。”
驚蟄:“這怎麽看得出來?”
慧平:“……這哪裏看不出來!”
容九那麽可怕的人,正要得罪了他,滾都來不及,怎麽敢跪在他的身前懇求?
再者說,這宮女連哭都帶着一股可憐動人的模樣,這可是大冬天……跪在地上,膝蓋都冷得徹骨,正常人哪來的心思去注意這個?
這可是禦花園,宮女行動往往是兩人一隊,怎麽可能會有人孤身來這裏,擺明了是故意攔着他的。
驚蟄覺得慧平說得有理。
“容九真是有魅力呀。”驚蟄感慨,“不過,我們還是悄悄繞道走,免得撞見了尴尬。”
慧平:“就這?”
驚蟄:“……不然?”
慧平盯着驚蟄瞧:“你不嫉妒?”
……呵,容九現在禁欲,什麽都不能做,不然早把驚蟄這道菜給吃了。
優秀的人總是有許多人喜歡,他對容九總不至于連這點信任都沒有。
只是這場面,要是撞到了,的确尴尬過頭,驚蟄這才想着避開。
真是要命。
就在他們打算悄悄溜走時,容九不耐煩地說道:“石黎。”
“卑職在。”
驚蟄疑惑挑眉,剛才容九身邊,除開那宮女外,還有石黎在……嗎?
是因為樹影掩映,他們沒看見?
“拖走。”
柳美人吃驚擡頭,正要說話,卻被石黎塞進一把雪,将話給堵在喉嚨。柳美人瞪大了眼,嗚咽地看着石黎,眼底的熱淚還沒流出來,就被暗衛粗暴了抓住了頭發。
他們這樣的人,從來沒什麽憐香惜玉的想法。
向來只聽從皇帝的命令。
景元帝說拖走,那就是得拖着走。
這宮女不是尋常的宮女,而是柳美人。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在禦花園攔人,這樣簡單粗暴的手段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
“誰!”
石黎感覺到陌生的氣息,猛地看向拐角處。
卻看到一顆腦袋,哦……下面還有一顆,兩個人猶猶豫豫地探出頭。
正是驚蟄和慧平。
他們倆也不想的,可不知道哪一個龜孫子今天在禦花園灑掃的時候居然沒掃幹淨,慧平一腳踩上了一小截枯枝。
嘎吱一聲,如此清脆。
驚蟄注意到石黎的眼神,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刀,那鋒芒畢露,全然不似平時。
不過在看到他的時候,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小郎君。”
端得是溫和。
前提是要忽略他手中拖着的人。
而容九像是早就已經發現了他們的存在,根本沒有露出詫異的神情,仍是不緊不慢地走到驚蟄跟前來。
慧平嗖嗖嗖退到石黎身邊。
現在他手裏提這個人,看起來也有點恐怖,但總比跟在容九面前好多了。
“都看到了?”
“嗯。”
“生氣嗎?”
“沒有。”
驚蟄搖了搖頭。
容九冷淡地說道:“那便好。”
他剛剛有那麽多的耐心聽她說那麽多廢話,不過是因為他遠遠看到了驚蟄。
他不想在驚蟄面前殺人,這才勉強忍住。
男人蹙眉,他何時也有了這樣的猶疑?
“你怕我嫉妒?”驚蟄想起慧平剛剛的話,“一般來說,若是為你嫉妒,不該叫人更高興些?”
說明心中有他?
依稀想着以前父親看過的雜書,驚蟄稀裏糊塗地想。
“一般?誰說的胡言亂語。”容九的大手按住驚蟄的小狗頭,冷漠說道,“你是我的,何須這種無聊的事來驗證。”
會惹來驚蟄嫉妒,恨意的東西,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根本不允許驚蟄對除他之外的存在産生那麽激烈偏激的情緒,那怕是因為他,那也不行。
愛與恨,是世間最激進的情緒。
愛只能因他,若化為恨,也只能為他。
不過,想到方才的柳美人,男人斂下眼底的殺氣……
這鬥獸場已然無趣,更平添不喜,那也該将除去它這件事,提上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