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三順點亮了屋內的油燈,也不知他是從哪裏摸索出來,只有微弱的光芒,勉強能看清楚彼此的樣子。
三順的眼睛紅得很,像是剛哭過。
屋外,七蛻和八齊的身影已經看不到,驚蟄平靜地說道:“眼下沒有外人,三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聽起來沒有咄咄逼人,然三順卻下意識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壓力。
他深深吸了口氣,“是朱總管。”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朱二喜是在幾日前,将這件事告訴三順。
那一天忙得很,禦膳房的人準備食材和菜譜,已是進進出出了許多次,就連那些已經定好的菜肴也一再練習,生怕在緊要關頭出了事。
三順跟在朱二喜的身旁,不能算輕松。
朱二喜多累,他就要比朱二喜更累些,不過他身強力壯,根本不将這些忙碌放在心上。
三順是個活得很通透純粹的人,一旦手裏有事,他就不會再惦記着別的事。
那天朱二喜将他叫過去,三順還惦記着手裏半截沒做完的事,差點沒聽到朱二喜說起的前半段。
朱二喜身材幹巴,在三順的面前,就跟瘦竹竿般,耷拉個臉色,仿佛有人欠了他幾百萬。
“有件事,原是不打算與你說,不過壞事不過年,提早與你說個清楚,所有的壞事都留在今年。往後的日子,就順遂平安,無病無災。”朱二喜慢慢地說道,“你的師傅,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人下毒,所以才提早去世。”
三順說起那日朱二喜的話,神情淡淡,好像所有的情緒,都凝聚在了眼角的紅痕。
“朱總管沒有騙我的必要。”
“他的确沒有騙你。”
“我也覺得,你和明雨,肯定是知道的。”
“我們,的确是知道。”
這一問一答,三順突然摸着頭,憨憨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看起來有點傻乎乎,卻有點可愛,像是有點高興自己猜中了。
三順:“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也知道,朱總管……沒有害我的心思。”
朱二喜将這件事告訴三順後,一直讓昊林看着他,就是生怕他受不住刺激,做出錯事。
驚蟄:“三順,朱總管只告訴你,德爺爺是中毒去世後,卻沒告訴你,到底是誰下的手?”
三順:“德爺爺很少管外頭的事,他死在北房,給他下毒的人,自然也是北房的人。”
“北房歷經幾次事變,現在還留着的舊人不足二三,或許,下手的人,已經不在北房了呢。”
“或許如此。”三順聲音有些平靜,“只是這一趟,還是得走。”
他緩緩看向驚蟄。
“動手的人,到底是,明嬷嬷,還是……”
“是菡萏。”驚蟄道,“是聽從……曾經的康妃命令。”
他省略了中間那些嬷嬷。
不管是明嬷嬷,還是陳嬷嬷,都沒什麽差別,歸根究底,都是康妃的人。
三順看起來,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或許曾設想過,卻絕對沒想到會是菡萏。她在北房宮女裏,算是對三順态度最好的一個,許是因為三順看起來有點像是她的弟弟。有時候,菡萏有多出來的菜品,也是最先塞給三順吃,算得上親近。
驚蟄當初不願意将此事告訴三順,除了不想打破他的生活,也是因為菡萏在這些人裏頭,對三順的意義有所不同。
三順低着頭,用力抓着自己的膝蓋。
“……之前北房出事,我來找過幾回,七蛻他們說,之前的人,都已經被調到其他地方去。我沒找到菡萏,我以為,她是高升去了。”
驚蟄掩住一聲嘆氣。
朱總管啊朱總管,曉得你是為了三順好,可為何偏生選在這個時候?
三順是個直腸子的。
聽了朱總管那些話,怎可能還安下心來?肯定會千方百計想着回來一趟。
更別說,朱總管還說一半留一半。
既是知道陳明德中毒,那就說明朱二喜在陳明德後期,是與他有過聯系,定不是表面上的毫無交情。
想來也是。
朱二喜與陳安,陳安與陳明德,這其中應當也是有過往來。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驚蟄輕聲說道。
三順拼命搖了搖頭,咬着牙:“菡萏已死,兩位嬷嬷業已死盡,康妃為奸細被廢,應當也是……死了。”他的聲音逐漸變得迷茫起來,“驚蟄,是不是當真,我太笨了。”
為什麽,他總是後知後覺,慢人一步?
就連現在滿心憤恨想要報仇,卻根本不知要沖着誰?茫然四顧,竟是連一個能下手的人都沒有。
驚蟄能感受到三順的痛苦,不僅是因為陳明德的中毒,也是因為那種想要做什麽,卻什麽都不能做的無能為力。
那種澎湃的情緒再如此洶湧,卻是連一個發洩口都沒有。
三順霍然站了起來,大步朝着外走去。
驚蟄一驚,跟着他出去,只見三順一路穿過昏暗的小道,直接闖到北房深處的雜林,尋了棵樹,一拳頭一拳頭往上砸。
砰——砰——
驚蟄看着他悶聲發洩怒氣,無聲嘆氣。
身後七蛻好奇地跟了上來:“今夜到底是怎麽回事?三順怎麽了?”
驚蟄瞥他一眼,沒在他身後發現八齊:“八齊呢?”
“還在守門呢。”七蛻揣着袖子,冷得直哆嗦,“這樣的天,還要站在那門口,你是不曉得多冷。”
那小門通往甬道,南北貫穿,北風刮過時,的确凍得人渾身發抖。
驚蟄自他身上移開視線,落在三順身上:“他是想起了德爺爺,心情不虞。”
七蛻恍然大悟,也跟着嘆氣。
陳明德對他們來說是個好上官,就算人多病看着陰森森,不過除了克扣他們一點月錢,卻給了他們許多庇護。
如果給七蛻機會,他是想想要回到當初,還在陳明德手底的日子,一頭傻樂,什麽都不用多想。
“三順,好了。”驚蟄往前走了幾步,露出自己的後背,“不要再打了,你的手,現在不是你的手,是禦膳房的手。”
禦膳房的人,向來最看重自己這雙手。沒有了手,他們就失去了在禦膳房立足的可能。
盡管三順下廚的次數少,可他也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悶悶的聲響停下,三順喘着粗氣,低着頭站在樹幹前。
三順到底還是聽話的。
就在驚蟄和三順說話時,七蛻正緊張地瞥向左右,他的動作夾帶着許多慌亂,就好像那顫抖,并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某種深深的恐懼。
卻在最後一刻,又堅定下來。
就在驚蟄幾步走到三順跟前,完全露出後背的那一瞬,七蛻從懷裏掏出了匕首,借着黑暗的掩飾,用力朝着驚蟄的後背捅去。
就在這險之又險的瞬間,驚蟄仿佛背後長了眼睛,猛然一個轉身,避開了七蛻的匕首,一個滑步閃到三順的身邊。
三順的反應沒那麽快,只隐約看到七蛻的手裏好像抓着什麽東西,卻反射性朝着他撲了過去。
三順不夠靈活,可力氣大,一個巴掌抽在七蛻的臉上,将他甩得七葷八素,又猛地拍落他手裏的匕首,一腳踩了上去。
這些都是三順下意識的動作,更因為他心中無法發洩的怒火顯得大開大合,動作比之前還要狠三分。
直到将七蛻擰着胳膊,壓着跪在雪地裏後,三順才低頭看着自己踩着的東西是什麽。
當他看清楚的那一瞬,三順的臉色變得尤為可怕。
“七!蛻!”
三順幾乎是在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帶着一種可怕的兇狠,“你在做什麽!”
他從來沒想過,七蛻竟會殺人。
而且還是朝驚蟄下手!
三順甩的巴掌很用力,直接将七蛻的嘴角抽出血來,腦袋也昏沉得很,幾乎聽不清楚三順的話,可背後沉重的壓力險些擰斷他的胳膊,他如何感覺不到?
七蛻低低笑了起來,聲音也帶着幾分異樣的凄厲,“我為什麽要對驚蟄下手……你又怎麽不問問他自己,驚蟄,我們與你相熟到現在,除了現在,可有曾害過你!”
最後那句話,七蛻幾乎是扯着嗓子喊出來。
驚蟄驀然看向寂靜的北房,那些帶着微亮的屋舍內,縱然聽到了七蛻這激烈的聲音,卻沒有一間屋子有任何反應。
三順壓着七蛻的背,幾乎把他整個人都壓垮,帶着幾分淩厲,“少說廢話,你們沒害過驚蟄,驚蟄自然也沒有害過你們。”
“三順,你可真是被陳明德保護得太好,這命可真是好。你怎麽不問問驚蟄,問問他,自從他離開北房後,這發生的一件件、一樁樁,難道他一點都不知情嗎!”
驚蟄的呼吸有些急促,聲音卻還是平靜得很,“我知道。”
他踩着厚厚的雪,走到七蛻的跟前蹲下來。
面無表情地盯着七蛻的眼。
“但這一切,與我有何幹系?”
不論是太後,還是康妃,甚至是其他任何人都好,他們對北房的觊觎,與他又有什麽幹系?
驚蟄,根本不知道此地的秘密。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七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卻充滿惡意,“別的不知道,難道無憂的死,你也不知情嗎?”
驚蟄微頓,仿佛還能再想起那一日手裏濕膩的感覺,鮮紅刺目的熱血灑在他的臉上,手上,身上,令人作嘔的味道,幾乎将他完全籠罩。
那不是驚蟄第一次聞到血味,卻是第一次如此生厭。如果不是容九把他帶走,驚蟄怕是會吐在那裏。
“無憂,的确是死在我的面前,甚至于,審問你和八齊時,我也正在旁聽。”驚蟄聽到自己這麽說,“可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東西。”
他抓着七蛻的下巴,強迫着人擡起頭。
“是誰,告訴你們的。”
你們。
是了,驚蟄知道,除了七蛻外,八齊也參與其中。不然,剛剛進門前,他不會那麽用力地抓着驚蟄的手腕。
一路趕來北房,驚蟄并非不知可能有詐,可三順既在北房,他就不得不來。
可要把慧平送出去,那還是可行的。
七蛻緊閉牙關,什麽都不說。
“只有你一個來?這不像話,八齊呢?”驚蟄淡淡地說着,“是他有別的任務,還是……連他也不支持你,不願意動手。”
驚蟄這話,顯然踩着七蛻的痛腳,令他再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到底給八齊吃了什麽迷魂湯?不僅是八齊,就連明雨,三順,甚至還有無憂,全都被你所蠱惑!三順,你清醒一點,你以為陳明德的死,和驚蟄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三順的力氣毫無變化,就連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厚實:“德爺爺臨死前,讓我跟着驚蟄。”
不管陳明德的死,和驚蟄到底有沒有關系,可他聽陳明德的話。陳明德死前說的話,對三順的束縛力最強。
他說什麽,三順就做什麽。
三順的話,很顯然刺激到了七蛻,讓他的身體都顫抖起來,“憑什麽,憑什麽,當初長壽那麽拼盡全力想要活下來,卻還是死了,你知道,帶頭對承歡宮動手的人是誰嗎?”他猛然擡起頭,帶着無盡的恨意,“是你的朋友容九!”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都懷揣着無盡的情緒。
“長壽的死,與你有關;無憂,是死在你懷裏;陳明德更是或多或少,都因你而死……驚蟄,我為什麽不恨你……”七蛻咬着牙,“你們倒是好,将北房弄得團團糟,就拍拍屁股走人,唯獨留着我和八齊在這受苦!”
所有熟悉的人,幾乎都死了。
一個接着一個離去,最後來來往往,竟然只剩下他們兩個。
驚蟄,明雨,三順……他們倒是能在外面吃香喝辣,唯獨他們連這泥潭都掙紮不了,這何其不公!
就連最後,就到這個時候,連八齊,都在這臨門一腳,想要給驚蟄說話。
“七蛻,我覺得,有些事情可能沒我們想那麽糟糕。”八齊的聲音有點顫抖,“你想想,驚蟄要是真那麽冷血無情,為什麽會為了三順趕過來?”
七蛻聽到這話的情緒是什麽來着?
……噢,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他記得自己提高了聲音,卻怕打草驚蛇,不得不強行壓低下來,帶着前所未有的憤恨:“八齊,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忘記他是怎麽對我們的了?”
八齊咬牙:“我知道。”
他們現在的生活,對比過去,是難以想象的煉獄,可是驚蟄……
八齊真的不覺得,驚蟄有他們想象中那麽惡劣。
七蛻打斷了八齊的話,兇惡地說道:“他能把明雨和三順拉出泥潭,為什麽對我們卻不能,這都要怪他。”
八齊試圖辯解:“不是,七蛻,你難道忘記,之前他也是問過我們的……”只是那個時候,七蛻和八齊,并不知道北房日後會是這麽兇險,都拒絕了驚蟄。
八齊隐隐記得,驚蟄甚至曾問過無憂,至少在這件事上,驚蟄本來就沒有必要……只是出于善意,才會提點他們。
七蛻何嘗記不得八齊說的那些?
然連日的驚恐與害怕,早就要把七蛻都逼瘋,他猛地看向八齊。
他的眼底,帶着殘忍的惡意。
“八齊,我們從入宮到現在,就一直在一起,告訴我,你會聽話的,對不對?”
那時,八齊的反應是什麽,七蛻已經有點忘記。隐約間,八齊好像沖上來與他說着什麽,聲音忽大忽小,幾乎都聽不清楚。
他記得那一瞬間騰空的怒意,他記得幾乎燒幹理智的怒火,他用力掐住八齊的喉嚨,幾乎變成個惡鬼。
“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要給驚蟄說話!”
七蛻歇斯底裏,如同現在此刻。
那聲音近乎重疊在一處,帶着沖昏頭腦的殺氣。
“都去死!”
驚蟄猛地站起來,臉上血色倒退:“三順,你看好他。”
他一瞬間想到了八齊有可能的遭遇。
他匆匆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身後七蛻再在叫喊什麽,驚蟄已經聽不到,他沖到剛才他們說話的屋舍。
七蛻和八齊既有準備,就肯定會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不會走遠。就算真的爆發了争吵,也應該就在附近。
當驚蟄繞着屋舍走了一半,才終于在一處窗戶底下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八齊。
驚蟄跑了過去,将人翻過來的時候,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呼吸都急促起來。
八齊的脖子上,好一圈明顯的淤痕。
他探手去摸八齊的鼻息,盡管很微弱,卻并不是沒有。
驚蟄猛然洩了口氣,差點栽倒在地上。
“八齊,八齊,你醒醒?”
驚蟄輕輕用手背拍打着八齊的臉,試圖讓他清醒過來。
八齊呻吟着,勉強醒了過來,卻在清醒的那瞬間,就拼命咳嗽着,抓着喉嚨的力道,大得幾乎要摳破皮膚。
驚蟄抓住八齊的手,“八齊,聽得到我的聲音嗎?來,呼——吸——”
他的聲音很平穩,給人一種堅定有力的感覺。
“七蛻不在這,你不會有事,所以,呼吸,來……”
在驚蟄的幫助下,八齊總算勉強穩定住自己的呼吸,從那種将要被勒死的窒息感裏逃脫了。他抓着心口,整個人虛軟得很,癱坐在地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是驚蟄用力把他半抱半拉起來:“你不能再在地上坐着,你現在的住處在哪,我帶你回去。”
雖然沒有炭火什麽的,不過,在屋內休息,總比在外面要強得多。
八齊一把抓住了驚蟄的手腕,聲音尖銳:“不能,不可以進屋。”他本該沒什麽力氣,可剛才驚蟄說的那句話,卻讓他猛爆發起來,抓着驚蟄的力氣,就如進門那一剎那。
驚蟄沉默了一瞬:“……抱歉。”
八齊最沒想到的,就是這句話。
“什麽?”
“七蛻說的那些話,有真有假,很多都不是實情,不過有一件卻是說對了。”驚蟄抿着唇,“我的确知道北房的危險。”
盡管不知威脅從何而來,可這裏到底是危險的。
“我應該,提醒你們注意才對。”
“你已經提醒過我們。”八齊的聲音嘶啞,搖着頭說道,“出事後,你不是一直問我們,要不要離開北房去嗎?”
八齊看着驚蟄。
“其實當時,我就隐隐猜到你的言外之意,可我還是拒絕了。”脖子上的紅腫淤痕,讓八齊連說話都帶着劇烈的痛苦,“驚蟄,我們已經二十來歲,再沒有前途。出去後,又能做什麽?”
他低下頭來。
“沒有誰,需要為其他人的選擇負責。”八齊輕聲說,“七蛻只是……被恐懼沖昏了頭腦。”
驚蟄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
“……不能進屋,那你先與我到雜林去。”驚蟄道,“三順和七蛻在那裏。”
八齊無力地點了點頭。
驚蟄攙扶着八齊,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終于走到雜林時,卻發現原本應該在這的三順和七蛻卻是不在。
驚蟄一愣,猛地看向剛才三順站着的地方。
樹幹上的血痕還在。
地上踩出來的雪印也在,可人卻不翼而飛。
八齊的聲音虛弱,帶着一點驚慌:“驚蟄,你應該也發現,北房……很不對勁。”
“嗯。”驚蟄低聲,“我們剛才鬧出來的動靜不小,可是整個北房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不可能。
就算現在入夜,也應當會有活動聲。
可這麽多亮着的屋舍,卻是連一個起身走動的人都沒有;外頭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不管是主子還是宮人,沒有人出門查探情況……整個北房,就好像只剩下他們幾個能吐氣的人。
八齊:“這種情況,是在半個多月前出現的。”
他還是很虛弱,需得靠着驚蟄攙扶他的力氣,才能勉強站得住。
七蛻和八齊一直生活在北房,對外頭的皇宮生活雖有向往,可在過了二十歲後,就已經沒了進取的心思。
畢竟不管他們怎麽往上爬,将來都會是這樣不入流的小內侍。
熟悉的地方呆慣了,就不想挪動。
拒絕驚蟄時,他們多少是帶着僥幸的心理,從前他們在這北房待了多久,卻是一點事都沒出,現在,也應當是這樣……吧?
可是大半個月前,北房的變化,卻幾乎吓瘋了他們。
八齊:“最開始,是那些伺候的宮人,他們一個個變得僵硬,就好像,一點接着一點失去了活氣,就好像……變成了木頭人,或者是怪物……”他的聲音帶着尖銳的恐懼,仿佛随着他的講述,那些惶恐也再一次跟着侵蝕而來。
他們能發現異常,那些主子們,自然也有感覺。
驚恐之下,這些已然在北房混吃等死的主子們,頭一回打算闖出北房。
不得不說,七蛻和八齊,根本沒有攔着她們的打算,更甚之,他們也是想跑的。
然,哪怕七蛻和八齊這兩個守門的人不攔着,只要北房的主子們想闖出北房,那些已經失去活氣的宮人就會攔在她們身前。
那簡直是噩夢。
不管到哪裏,只要一擡頭,就會有一張僵硬呆板的臉看過來。
盡管他們還活着,卻還不如死了。
哪怕只是聽着八齊的轉述,驚蟄都能感覺到那種悚然害怕。
“……北房出這麽大的事,外頭卻是一點都不知。每日去提膳的時候,不能趁機逃跑嗎?”驚蟄輕聲,“既是都如此,那提膳這事,也應當是你們去做的吧?”
八齊:“不行,要麽我去,要麽七蛻去,我們的身邊,一定會跟着一個人。”
外出的時候,那些宮人頂多不說話,看起來雖然有點冰涼可怕,然宮裏怪人也不少,只要他們沒顯露出攻擊性,誰也發現不了他們的異變。
“七蛻試圖跑過,差點被打斷了腿。”八齊喃喃,“所以,我們都不敢。”
不敢逃跑,不敢和人說。
他們忍着,活着,可那些個主子,卻是已經忍不了。
有人上了吊。
這樣寒冷的天氣,人縱是死了,連一點腐爛的氣味都沒有,誰也不會發現。
還得是八齊渾渾噩噩間,突然想起了這主子久沒露面,這才試探着去推開她的屋門,發現她早就已經死去。
驚蟄閉了閉眼,“那其他的人呢?”
從驚蟄進到北房,到現在,除了七蛻和八齊外,就沒有見過那些……據說怪異的宮人。
八齊:“有人死了後,就接二連三有人受不了,如今,北房的主子,已經吊死了一半……剩下的,已然麻木不仁,別說外頭有聲音,就算燒起火,怕也是懶得跑的。”
他搖頭,又咽了咽喉嚨,下意識抓住驚蟄的手,聲音變得有些害怕。
“至于……那些宮人,只要入了夜,他們都會消失,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驚蟄攙扶着八齊,掃向昏暗的四周:“看來,還是蟄伏在這北房裏。”
不然,三順和七蛻不會失蹤。
八齊顯然也想到這點,臉色變得尤為難看。
“我們得去找他們……”八齊啞着聲,“難道……”
驚蟄:“不急。”
其實他已經心急如焚,只在明顯惶恐,受傷的八齊面前,他不能顯露出自己的情緒。
“按你所說,這些人并不會主動襲擊人,所以,如果只是抓走了他們,應當不會傷害到他們的性命。可是,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七蛻會說那些話?”
驚蟄低頭看着八齊。
“是誰,與你們說的這些?”
八齊不敢看着驚蟄,他移開臉,看着雜林的深處,“有些,是之前聽其他人說的,比如荷葉,也有些,是我們自己胡思亂想,沒有誰……”
“不可能。”驚蟄搖頭,“別的還好說,無憂的事情,如果沒有人告訴你們,你們是不可能知道的。”
無憂,是死在侍衛處。
死在驚蟄的懷裏。
那時候,不管是七蛻還是八齊,早就已經審問結束,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們的身份還是幹幹淨淨,根本沒有問題。
也就是說,是在審問後,在結束時,他倆才知道這件事。
“侍衛處裏,有人告訴的你們。”
驚蟄的眼睛微動,露出了銳利之色,一時間,八齊的呼吸都輕了下來。
他苦笑了聲:“還是瞞不過你。”
他抓着臉,有些猶豫地說。
“我們其實,不知道他的樣子,只知道,問完後,我們被帶回去關押,沒多久,就聽到外面有點混亂的腳步聲,好像是出了什麽事。”八齊說道,“離得太遠,看不到,也聽不清。”
在這件事結束後不久,七蛻和八齊已經洗脫身上的嫌疑,有可能離開侍衛處。
就在出去的前一天,有個巡邏的侍衛經過了他們兩人的牢房前,突然停下來,與他們說了一番話。
關于無憂的死,關于,他是怎麽死在驚蟄的懷裏。
一件事,被不同的人描述出來,哪怕都是關于無憂死這件事,哪怕無憂是自殺,可一個人描述時的立場,所用的語氣與詞句,都會天然地影響到傾聽一方的态度和立場。
那一刻,懷疑的種子,就在他們兩人的心中埋下。
到底驚蟄和這些事情有沒有關系,無憂為什麽會死?他真的是自殺嗎?
“可記得那人的模樣?”
八齊搖了搖頭,他們并沒有看到那個人的樣子。
驚蟄長出了口氣,笑了起來:“真是萬幸。”
聽到驚蟄這話,八齊茫然地擡頭,蹙眉說道:“這是何意?”
“除了被人蠱惑外,你們既不是聽從誰的命令來殺我,也不是別有目的,只是因為被北房這些可怕的變化吓壞了,而我和三順正好在這個節骨眼撞進來,正好叫你們抓住了發洩的口。”驚蟄的語氣帶着少許輕松,“你們在這受苦,我們卻在外面吃香喝辣,會有不滿也是正常。如是來說,只要解開心結,不就能恢複如初?”
八齊被驚蟄攙扶着往前走,眼底流露出了茫然的神色,真的會這麽容易嗎?
“在我昏迷的時候,七蛻想對你做什麽?”
驚蟄沉思了會:“他試圖用匕首襲擊我,只是沒成功。被三順給抓住了。”
畢竟七蛻又不是擅長此道的人,身手很是普通,他想襲擊驚蟄,那一瞬的古怪異樣,已經足夠驚蟄提起戒備。
“哦。”八齊尴尬地摸了摸臉,“你不恨他就好。”
“你不也沒有恨他?”驚蟄淡淡說道,“他差點掐死你,你卻還在擔心他。”
八齊:“在這鬼地方生活半個月,我已是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七蛻他,也是情緒崩潰……”末了,他抿着嘴,“可他們現在失蹤,要去哪裏找他們呢?”
驚蟄:“一間一間地找。”
八齊的嘴唇哆嗦了下:“你确定嗎?”
“你之前不是說,他們不會傷害你們?”
“可是,那看起來也很可怕!”八齊是只在驚蟄手裏掙紮的弱雞仔,“等你見過後,你就知道了!”
驚蟄臉色古怪:“如果是人,倒是比本體可愛點。”
“……什麽意思?”八齊跟着驚蟄踉跄走了幾步,“為什麽你聽起來,像是曾遭遇過一樣?”
驚蟄和八齊走到第一間屋,“那你覺得,什麽樣的情況下,人才會呈現出這種,看着好像死了,卻還能活動的狀态?”
“……什麽情況下都不可能!”八齊有氣無力地嘶吼了聲,“那還是人嗎?”
過去半個月,他一直是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鬼故事裏,身邊那些人全部都是鬼。
那些廢妃一個接着一個上吊自殺,就好像是在他們耳邊敲響的喪魂鐘,不然,在看到三順和驚蟄接連來的時候,七蛻不會那麽崩潰。
有時,在泥潭裏久了,看到一線生機并不會感到快樂,只會有無窮無盡的憤怒。
那種暴怒輕易焚燒全身,變作某種深深的惡意。
——為什麽,不更早些?
他們并未有可能獲救的愉悅,反而會有将要撕裂一切的怒火。
驚蟄:“想想看,明嬷嬷出事前,遭遇了什麽。”
他推開了第一道門。
這看起來,像是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桌上倒着根半截的蠟燭,像是收拾的時候忘記了,淺薄的月光從他們腳下流淌到屋中央,這窄小的屋舍內雖然看着漆黑幽暗,卻因為小,一眼就能看透。
驚蟄進屋,抓起這蠟燭。他身上倒是帶着火折子,能夠點燃這蠟燭。
他将點亮的蠟燭遞給八齊,“你身上冷,雖然這光聊勝于無,且先抓着吧。”
八齊兩只手抓着拉住,哆嗦着看着驚蟄走向第二間屋,在裏頭搜羅出半截椅子腿,不由得情緒有點崩潰。
“驚蟄,你是真的要一間間搜過去?”八齊緊張地說道,“你拿椅子腿兒做什麽?”
“一間間搜,是想找三順他們,也是想收集些趁手的東西。”驚蟄無奈,“你以為我們都是三順?力氣可沒他那麽大,就連三順,不也被他們帶走。要是我們赤手空拳和他們撞上……”
八齊:“……你也知道赤手空拳撞上不好?”那還在這一個接着一個搜!
要是迎面撞上,那可怎麽辦?
八齊憋住氣,拉住了還要再繼續搜的驚蟄:“直接去我們的屋。”
驚蟄回頭,聽到八齊說。
“我們在那,藏了不少趁手的東西。”八齊無奈,“反正也沒人管了,我們就将有用的搬了過去。”
八齊看不慣,将驚蟄拖到他們屋前。
盡管是自己的屋子,八齊進去前,還是跟做賊一樣左顧右盼,花了點功夫才進了門。
一進門,确定安全後,八齊就直奔床底。
他從床底拖出了一個箱子,在裏面撿了一把斧子,一把小刀,看起來都有點生鏽,不過有總比沒有強。
“你剛才不讓我送你進屋休息,是怕我發現這些?”
驚蟄抓着手裏的斧子,掃過這間屋舍。
八齊:“不止,起初就連我們的屋子,也未必是安全的。”
如果不是驚蟄硬要一間間看,八齊都不敢帶着他回到自己的屋。
以前他都是和七蛻兩個人戰戰兢兢地試探,這才敢邁出一步的。
有了驚蟄在,莫名的,八齊的底氣也足了些。實在是他剛才那淡然的态度,着實太不怕死。
冷靜些後,八齊想起驚蟄說過的話。
“你剛才說,這些東西的本體,是什麽意思?”剛才八齊滿腦子都想着鬼不鬼,根本冷靜不下來,“明嬷嬷出事,你說的,是那一次蟲潮?”
他說着說着,臉色倒是比剛才還要蒼白。
驚蟄将搜出來的棉衣丢到他的身上,平靜地說道:“你可以不用跟着我出來,我一個人自己去找。”
他沒有正面回答八齊的話。
可這已是無聲的回答。
八齊簡直要暈過去。
明嬷嬷的死雖是大快人心,可實際上,他們更是畏懼那些可怕的蟲潮,而今驚蟄居然暗示,那些宮人蛻變的原因,竟有可能與此相關,他就渾身都癢,總覺得自己身上也爬滿了蟲子。
驚蟄:“不必多想,你還活着,就說明無事。”
八齊一把抓住驚蟄的胳膊:“我跟你一起去。”
驚蟄還要勸說,八齊卻用力搖了搖頭。
“我想起來了,雖然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入了夜後,到底躲去了哪裏,可是,最開始出事那會,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更多的時候他就守在窗戶邊上,預備着有任何一點動靜,就從那裏破窗而出逃跑。
有一次,他在那昏睡過去,半睡半醒間,好像看到他們從後院的深處走出來。可那會冰冷的寒意已經凍僵了八齊的思緒,只模糊殘留着一點印象。
要是在那之前,這點印象,八齊根本不會管。
反正他不可能找死去尋這些人。
然現在驚蟄要去找死,八齊只能搜腸刮肚,把那一點點記憶都給翻了出來。
他們兩人在屋內翻出了燈籠,盡量将自己渾身都武裝了起來,盡量連臉也不要露出來,只外露着一雙眼睛。
驚蟄後腰插着斧子,手裏提着燈籠,連手指都被一根根包裹起來。身後的八齊,也是一樣的打扮,手裏抓着的是一把小刀,另一只手裏提着一個桶。
他們冒着風雪,走出了安全的屋舍。
八齊說的後院,其實和雜林是相通的。北房的地盤并不小,荒廢的屋舍有許多,多是一排一排往後,越是在後面,就越是冷清。
走出兩三排後,四周都昏暗下來。
那些亮着燈的屋舍離他們很遠,驚蟄提的燈籠,幾乎是唯一的光亮。
八齊下意識往後看了眼,突然慘叫了聲,用力抓住跟前驚蟄的衣服,“後,後面,後面……”
有一二間屋舍的窗戶上,正倒映着一個古怪的人影。下半身看不見,可是趴在窗上的兩條胳膊卻細細長長,如同扭曲的影子。
像是有東西趴在窗上,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們。
驚蟄頭也不回,輕聲道:“不必怕,那都是人。”
盡管這種感覺非常奇特,可驚蟄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在剛才經過那些屋舍時,驚蟄就隐隐約約感覺到了裏面的動靜,只不過,他怕會讓八齊害怕,沒說出來。
那些北房的廢妃,或許不像是八齊說的那樣完全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
他們剛才在這裏鬧這麽大,或多或少,肯定會被人所知。
只是這反應,看起來有點讓人害怕。
八齊顫抖着說道:“那還不如是死人呢,好歹還不會動。”
驚蟄勉強忍住笑意,八齊現在滿腦子想着的全都是死人死人,殊不知,這裏的人要是都死了,那他們的麻煩才大了。
這裏活動的人都不似人,然只要他們還在,就說明真正的危險還沒到。
說明,太後的注意力還沒看向這裏。
所以才會任由着這些“人”來來去去,看管在這裏。
看來當初那次蟲潮事件之後,太後留下了一點後手。
這些“人”,無疑是證據。
這些東西在,既能隐藏住秘密,不叫這裏的事情外露,也能維持着表面上的平靜。
反正北房明面上,看來是形同冷宮,根本無人在意。
驚蟄現在只想趁着來人前,将三順和七蛻都帶出去。
随着他們的腳步聲,四處變得更加幽暗。
八齊幾次踩到枯枝都吓得哇哇大叫,最後,他選擇把自己的嘴巴堵上。
走了一段,已是深入後院與雜林的交界。
驚蟄借着火光,終于在濃郁的漆黑裏,隐隐約約看到了好些個人影……一個接着一個,以一種奇怪的排序,正圍靠在一處樹樁前。
樹樁前,正蹲着兩個人。
一個身形高大,一個長得瘦小些,瘦小的那個抱着腦袋狀若癫狂:“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哈哈哈嘻嘻嘻……”
三順攔在半瘋半癫的七蛻前,正警惕地看着周圍這些古怪的“人”,那微弱的燈籠光線照過來時,他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
三順的臉上流露的不是得救,而是焦慮:“驚蟄,走!”
他根本沒想一個搭一個。
驚蟄舉着燈籠,“七蛻!”
七蛻咬牙,将手裏提着的桶打開蓋子,咕嚕咕嚕地倒出來。
“潑在樹上!”
驚蟄頭也不回地說道,旋即抽出了背後的斧子。
而那些“人”,也聽到聲音緩緩地轉過來,那一瞬,驚蟄終于明白,這北房為什麽會在短短時間內成為煉獄。
這些“人”看着和正常人毫無差別,可只要仔細看着他們,驚蟄敏銳的神經就幾乎發狂地刺痛起來,那種危險的征兆催促着他逃離。
驚蟄咬住腮幫子,刺痛讓他清醒。
那些可怕的“人”已然露出了猙獰的兇态,幾乎傾巢而出朝着他們飛撲過來,驚蟄握緊斧子,朝着第一個狠狠砍了下去。
噗嗤——
是利器砸進皮肉的聲音,刺耳得很,讓驚蟄想吐。
奇異的是,被劈中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相反,他卻猛地停下來,以一種可怕僵硬的姿态盯着驚蟄。
“驚蟄,我……”
身後的八齊剛撒完油,剛想說話,卻被圍在驚蟄身旁的那麽多“人”吓得幾乎厥過去,聲音都猛地被吞了回去。
被捅到的“人”慢慢低下頭,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态,輕輕聞了聞驚蟄抓着斧頭的手指。
叽咕——
他的脖頸嘎吱了一下,好似一個興奮地扭動,而後,他的身體激動地扭曲起來,連帶着他身後那看不清楚數量的“人”,也跟着一起亢奮起來。
這種怪異,癫狂的畫面,不期然讓驚蟄想起許久之前的噩夢。
那些瘋狂如潮湧的黑蟲……它們無聲無息蔓延,如同可怕的黑水,以一種貪婪瘋狂的追崇幾乎将驚蟄吞噬。而今,而今,這些“人”,竟也給了驚蟄如此相似的的感覺。
這些“人”簇擁過來,卻沒帶任何的惡意,反倒是攜帶着某種古怪的親近,試圖往驚蟄身上蹭。
驚蟄毛骨悚然,往後倒退了幾步,“站住!”他猛地叫道,“都停下!”
許是他話裏的抗拒,亦或是某種命令,下一瞬,那些“人”齊刷刷跪倒下來,仰起來的頭顱不論在何處,那雙鑲嵌在臉龐上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驚蟄。
“驚驚驚蟄……”八齊的聲音都哆嗦起來,“這些怪物,為什麽會對你……”
驚蟄咬破舌頭,劇痛讓他更為清醒,也更想罵人,他當然也很想質問質問系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這些殘留下來的玩意,還保持着當初那些奇怪的迷戀嗎?
驚蟄沒有立刻把懷裏的火折子丢出來,點燃周圍的油,卻也沒有放松警惕,而是保持着這個距離,看向三順他們。
他們蹲着這個地方,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那個樹樁……
驚蟄猛地想起一個久遠的記憶……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們的确是有過……枯死的枝幹被砍下來當做柴火,只留下那無法挖空的樹樁仍在原地。
這是當年,那棵枯死的柿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