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天街。

這是太後為這條百家坊市取的名字,入口處,就在太和殿邊上,一路可以穿過皇庭,越過皇極殿,與那禦花園接壤,再一并到北門外,端得是熱鬧非凡。

整座皇庭都張燈結彩,處處皆是絢爛的紅,一概将漆黑覆沒,放眼望去,無不是喧鬧人聲,亦是歡騰鼓樂,好似這輕快的樂聲,幾乎能将整座皇宮都環繞起來。

沉子坤和茅子世走在一處,與穿行過的路人碰撞到,那人只是拱手行了個禮。

沉子坤一眼看得出來,這是太監僞裝,卻也落落大方,朝着他也行了個禮。

天街內,無身份高低貴賤,不論是高官貴族,還是卑微宮人,在這裏,都不過是普通百姓。

有的,是叫賣吆喝的店家,正坐在櫃臺前搖晃着酒壇大聲叫賣,被吸引過去的行商盯着看了一會,掏出了銀兩。

有時,又是曼妙的西域舞娘,正在高臺上旋舞,輕巧地勾起絲紗,露出漂亮的臂環。

更有的,真真賣起飯菜,正在角落裏奮力爆炒,那翻起的火浪,将蹲在外頭吃飯的客人吓了一個踉跄。

……這個客人,看起來怎麽那麽像是張小閣老?

哈哈,一定是看錯了呢。

茅子世擡頭,漆黑的眼眸裏倒映着這片熱鬧,慢悠悠地說道:“沉叔,短短時日,能弄出這麽大的排場,太後娘娘可真是厲害。”

沉子坤只是颔首,卻不說話。

這位太後,做起事來,總是喜歡大手筆,熱鬧的場面。

自打宴席開場,他們在太和殿也沒待多久,就來游天街。這天街,的确比想象中還要熱鬧恢弘,就連這做買賣的,也有模有樣。

茅子世随手花了幾文錢買了根糖葫蘆,吃起來居然和在宮外的差不多。

“稀罕啊。”沉子坤感慨,“居然還真是這個味道。”

宮裏的廚子有個毛病,不管做的是哪個菜系的菜肴,最終都會做成同個味,那可真是沒滋沒味。

茅子世就總不愛在宮裏吃飯。

沉子坤:“你今日,亦步亦趨跟着我,是怕有危險?”

驀地這話,茅子世拼命咳嗽起來,像是被嗆到那樣舉着根糖葫蘆到處找水喝,最後撲到一個酒坊前,摸着幾文錢拼命揮手。

酒坊的主人吓了一跳,連忙從身後端出一碗酒水,連錢都沒顧上收。

茅子世舉着酒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這才勉強咽了下去,卻被這酒辣到眼睛發紅。

“你這,是什麽酒?”

茅子世大着舌頭,含糊不清地問。

酒坊主人就說:“是椒酒。”

茅子世捂着嘴,椒酒雖合乎時節,可是他不能吃辣,一點點味道,就比剛才的糖葫蘆還嗆人。

沉子坤朗聲笑了起來,一邊笑着,一邊對酒坊主人說道:“勞煩再打些清水來。”然後,他把茅子世付的錢往前推了推,又加了點碎銀子,輕聲說。

“叨擾了。”

酒坊主人是個年輕的男子,面白無須,笑着有點爽朗,笑眯眯給他們兩人都倒了碗水。

這酒坊不大,能容得下人,再加上零碎東西,也就布滿了。

茅子世像是要逃避剛才沉子坤的問話,一邊喝水,一邊扯着酒坊主人天南地北地唠嗑。

茅子世師從沉老院長,出師後,一路從學院再到京城,都是自己帶着個書童走來的,自然見聞不少。

“……我也去過襄樊,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是嗎?客人居然去過這麽多地方,襄樊是個怎麽樣的地方?”酒坊主人也很捧場,跟着他一起唠嗑。

茅子世挑眉:“我方才說那麽多地方,你就只對襄樊感興趣,這是你故土?”

“哈哈哈哈并不是,”酒坊主人笑着搖頭,“是我的朋友,出身襄樊,應當是多年不曾回去了。”

茅子世笑眯眯地說道:“你的朋友,今天在這嗎?”

酒坊主人:“說是我朋友,可也是我的上官,哪會來這坊市呢。”

廖江比劃着,又拍了拍自己腰間的錢袋子。

“我這賺的錢,可有一半要上交呢。”他半真半假地說着,就算他想交錢,驚蟄怕是一個子都不會收。

茅子世喝完最後一口清水,朝着廖江點了點頭,就站直了身。

原本就熱鬧的坊市,就在剛才那一瞬間,爆發了更為熱鬧的聲響,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看到了太後。

那一色珍珠緞繡五彩祥雲鳳袍甚是華貴,頭戴華冠,将太後襯托得尤為莊重高貴。在金嫔的攙扶下,又有十來個宮人開道,無數人閃到一旁,為太後讓開道來。

茅子世和沉子坤也跟着退到一邊。

只是沉子坤卻能聽到茅子世的碎碎念:“都說了進入天街的,一應平等,并無身份高低之分,太後這不是說一套做一套嘛……”

他這話剛說完,站在他邊上的沉子坤用胳膊狠狠地捅了他一下,茅子世低頭嗷嗚了聲,不敢再說。

等太後的身影遠去,茅子世才得以站起來,剛要舒展腰骨,就看到沉子坤幽幽地看向他。

“陛下呢?”

除了最開始,在太和殿開席那一刻,他們在殿堂上曾看到景元帝,就再也沒有看到人影。

茅子世聳肩:“我也不知道。”

沉子坤看着他,沒有說話。

茅子世非常清楚這種表情的含義,那一版是“你有話最好快點說”“我沒有多少耐心”,一旦沉子坤打算自己把答案榨出來,那或許會不太美妙。

茅子世的那點手段,在沉子坤面前還是有點不夠看。畢竟,誰讓沉子坤,除開是他沉叔外,還是他的師兄呢。

茅子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清楚,今日宴無好宴,我所接到的要求,就是全程看好你。”

沉子坤平靜地點頭,大步朝着天街北面走去。

剛才,因着茅子世什麽都想嘗,什麽都想買,其實他們在天街入口停留了許久,不然,也不能看到太後的出現。

現在沉子坤的步伐加快,很快就趕上了太後的儀仗隊伍,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往右拐,進入一處高樓。

沉子坤停下腳步,正看到景元帝的身影,就在樓上。樓下來來往往皆是王公,正被不同的人接引到樓上去。

沉子坤走到樓下時,被門口的侍從攔住,笑眯眯地說道:“郎君可有符?”

“何為符?”

“郎君請看。”

沉子坤一眼看到老敬王,正被幾個侍從邀着,而他的手裏,正有一張木符。

“這是入樓的請帖。”

沉子坤平靜地點點頭,然後看向茅子世:“符。”

茅子世:“沉叔,師兄,我是真的沒有呀。”

沉子坤終于露出一點笑意:“你當真沒有?”

“真的沒有。”

茅子世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地說道。

沉子坤:“好,那我去搶。”

……哈?

茅子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光風霁月,正派君子的沉子坤,居然說自己要去搶?

他覺得自己眼前這個人,大概是被什麽東西給替換了。

眼瞅着沉子坤當真朝着另一個郡王走去,茅子世一把抓住了他,把沉子坤拉到邊上。

“算我怕了你了,沉叔,你真是火眼金睛,怎麽知道,我的身上,真的有一塊木符呢?”茅子世就跟變戲法一樣,從自己懷裏掏出了一枚木符,“只是,你當真要上去?”

沉子坤輕巧地從茅子世的手裏夾走木符,淡然地說道:“別裝了,收收你臉上這看好戲的表情。”

有了木符,兩人一起上了樓。

茅子世這枚木符,給的位置還不錯,居然就在景元帝的對面,盡管是遙遙相對,卻很能看清楚陛下的一舉一動。

而太後,正正走到了景元帝的身旁。

“皇帝,你覺得這天街如何?”

說起來,太後和景元帝已經有許多時間不曾見過。

自打上次壽康宮出事,一別後,太後足不出壽康宮,景元帝更不可能去壽康宮拜見她,這一來二往間,竟是許久以來,頭一次見。

景元帝看着與從前并無多大差別,然太後再是華貴裝飾,那花白的頭發仍是無法掩飾。

經過黃家的打擊,太後比從前,還是蒼老了許多。

“太後一手操辦,自是不錯。”景元帝不緊不慢地說着,“就是奢靡了些。”

相隔不遠的位置,聽到這句話的老敬王臉色扭曲,和老康王對視了一眼,都頗有種為何在這的後悔。

這聲音再輕,聽得那叫一個清清楚楚。

太後面色不變,淡然說着:“每年除夕,都要掃去過往的塵埃,辦得越是熱鬧,越是能展現皇室的威嚴。”

景元帝斂神,看着底下燈火川流不息的天街,并沒有回答太後的話。

太後也不惱怒,跟着一起看向下頭。

來來往往的火光裏,時不時爆發一聲歡呼,那應當是雜耍的人做出了厲害的把戲。再看遠處,又有聲聲叫好,鼓點聲急促,好像繃緊的潮湧,正在不斷地攀升。

咚——

木槌狠狠地砸落下來。

樓內一聲脆響,幾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內裏。

在這小樓的中間,正有一個空置的位,一個說書先生打扮的人,正搖着扇子,幾步走到了這個位置,朝着衆人露出笑容。

“鄙人三生有幸,正要為諸位說書。”

他抓着驚堂木,又重敲一聲。

撲通——

如同故事,走向了高潮。

刷的一聲,說書先生手裏的扇子一甩,露出的扇面,正正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

“話說二十七年前……”

說書先生開始講故事,樓內漸漸安靜下來,仿佛只能聽聞他的聲音。

“一個孩子,正……”

守在景元帝身後的寧宏儒眼神微動,看到一點黑色的布料在角落裏出現。

他微微欠身,幾步倒退了出去。

不多時,寧宏儒又悄然回來,俯身在景元帝的耳邊,不知說上了什麽。

景元帝眉鋒微動,手裏抓着的茶盞一時間碎開,稀裏嘩啦的聲音墜落,雖不是什麽明顯的響動,到底還是把周圍不少人的目光吸引過來。

寧宏儒連忙上前,想要為景元帝擦拭,卻見皇帝站起了身,那模樣,竟是要就此離開。

——“那皇帝老兒便說:花無百日紅,你如今既無子嗣,也無容貌,我既舍了你,再納幾家妃,不過是是件常事……”

場中,說書先生打着快板,正輕快地講着故事。

“皇帝,眼下諸位都在,不把故事聽完再離席嗎?”太後在那說書先生的話裏,不緊不慢地說着,“這兒這麽多人,不好生盯着,誰能保證這說出來的故事,究竟是好聽,還是不好聽?”

景元帝:“也不知您聽了多少遍,才能在寡人登基後的每個日夜裏,靠着這故事反複折磨自己,才能勉強吞下自釀的苦果。”

皇帝的語氣并不激烈,相反,那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殘酷,卻讓整座小樓一瞬間都寂靜下來。

除了說書先生。

——“……豈料那皇後,竟是真的誕下一個……”

景元帝越過太後,大步朝着外走,正在他要下樓的時候,太後霍然站了起來,厲聲說道:“攔住他。”

唰唰,奇異的是,數名侍衛聽從她的吩咐,攔在了景元帝的跟前。

老敬王微微瞪大了眼,和老康王對視了一眼,也同樣看到了對方眼底的震驚。

方才沒看錯?

動手攔下景元帝的人,是景元帝的禦前侍衛!

與那寂靜,熱鬧的天街相比,這北房想必是無比孤寂,無比寒冷,就連三順的身體,也沒忍住跟着哆嗦起來。

“驚蟄,他們到底是什麽東西?”

三順搓着胳膊,看着不遠開外的人影,就算他沒有七蛻那麽害怕,可是這些東西,也足夠讓他感到發毛。

驚蟄一言難盡地看着三順:“我也不知道。”

頓了頓,又道。

“可能是上次蠱蟲的進化版本。”

驚蟄對此,只想咬死系統。

那些東西……或者說,那些人,還是願意聽驚蟄的話,只不過,只能聽得懂一些簡單的指令,太複雜的就不行。

可也不是完全聽話。

譬如驚蟄要讓他們離開這樹樁,他們就不願意,想來是主人的命令更重要,所以哪怕他們對驚蟄殘留着一點依戀,也不會違抗。

正因為這些蠱蟲的反應,才讓驚蟄覺得,黃儀結搗鼓出來的蟲潮裏的蠱蟲,并不是所有都被擊殺。

有一部分,怕是一直掌控在太後的手中。

驚蟄在心裏嘆了口氣,怪不得……他之前還想過,太後和黃儀結合作,不亞于與虎謀皮。

這蠱蟲這麽無聲無息,要是黃儀結也在太後身上種下蠱蟲,那豈不是反過來要受黃儀結控制?

黃儀結最初入宮并非自願,她對太後應當懷有恨意才是……現在來看,黃儀結沒有對太後下手,怕是從一開始,太後就留有後手。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太後的手裏肯定還有着制勝的法寶。

【太後挖出了上一代老蟲巫的本命蠱。】

之前任由驚蟄吐槽都不吭聲的系統猛地在他耳邊說話,讓驚蟄忍不住磨牙。

“既你知道這麽多,那想必也很清楚,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

【他們不是東西。他們還是人。】

驚蟄一個激靈,猛地看向距離他最近的人。那個人,是最開始襲擊他的人,他的腰腹被斧頭劈開,只在最開始的時候流出來一些血,現在已經凝固。

他看起來行動自如,根本沒有受傷的樣子,但凡還是個人,怎麽可能忍受這樣的痛苦?

“你說,他們還活着?”

【如果是屍體,這些人的動作不會這麽靈活。這些蠱蟲聽從本命蠱的命令操控蟲奴,必須保持着蟲奴身體的活性。】

驚蟄感覺到憤怒的火苗在心底燃起,眼睛掃過其餘那些人,“那要怎麽把蠱蟲驅逐出來?”

【本命蠱的命令,燒了它們寄生的身體,以及,本命蠱死亡。】

驚蟄捏了捏眉心,很好,他們現在必須面對的就是這群不肯離開的人,還活着,以及,他們并不是那麽聽話這個事實。

系統給出來的這幾種辦法,根本不能用。

“三順,別去扒拉他們的衣服。”驚蟄嘆了口氣,哪怕背對着,也仿佛能看到事情的發生,“這些人是活着的。”

三順将手指頭收回來,在發現這些人對他們無害後,他顯然有些好奇,正在看那個已經受傷了的人的身體。

八齊的手裏抓着驚蟄遞給他的燈籠,顫巍巍地說道:“你剛才說,活着是什麽意思?”

驚蟄:“字面上的意思,這些人,都還活着,沒死呢。只是被蠱蟲控制了。”

聽到驚蟄說出“蠱蟲”這兩個字,八齊差點要暈倒了。

七蛻自打八齊出現後,就一直抱着膝蓋蹲在八齊的身邊,不怎麽說話,有時說話,也是一些呓語,不過好險沒有之前那種碎碎念不斷的樣子。

現在看起來傻是傻了點,好歹不是瘋子。

三順看了眼七蛻,低聲說道:“你離開去找八齊後,那些人就出現了,七蛻一看到那些人就發瘋大叫,力氣居然大到我壓不住,掀開我的壓制跑了,結果直接跑進這些東西的包圍圈。”他見七蛻被抓,就也放棄了抵抗,跟着這家夥過來,免得他死在這裏。

他不喜歡七蛻,可也不想他死。

驚蟄一邊嘟哝着要回去弄點藥給這人——他非常堅決地把蟲奴這兩個字推開——然後蹲下來檢查,這樹樁到底有什麽毛病?

見驚蟄蹲下來,三順和八齊也跟着湊過來。盡管七蛻沒什麽反應,可無聲無息,在八齊動作的時候,他也悄悄挪動着。

“我記得這棵樹。”三順摸着自己的頭,“德爺爺恢複後,它就開始枯死了。”

驚蟄:“我記得,好像是在冬天。”

這顆柿子樹枯死後,正好是在冬天。冬天的北房很冷,所以在陳明德發現了這棵樹枯死後,他決定将這棵樹偷偷砍了當柴燒,雖然不可以随意砍伐宮裏的樹木,可陳明德砍樹這件事,并沒有惹來注目。

這可是北房。

別說是在一片雜林裏沒了一顆樹,就算真的全砍光了,一時半會都不會有人發現。

陳明德的選擇,讓他們過了個不錯的冬天。

至少能随時随地烤火。

八齊:“哦哦,你們說的事是這件事,原來這就是那棵樹,可這都過去多久了,這群人到底圍在這裏做什麽?”

驚蟄也很費解。

這橫看豎看,都沒看出來個所以然,一棵早就死掉多時的柿子樹,到底有什麽值得太後這麽重視?

一直表現怪異的七蛻,卻在這個時候,僵硬地擡起了頭。他的視線在八齊和驚蟄的身上掃來掃去,過了好一會,才聽到他暗啞的聲音。

“我看到……”

他虛弱的語氣,立刻引來了八齊的注目。

“七蛻,你清醒了?”

七蛻沒有理會八齊,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陳明德重病好轉的那一年,還沒過冬前,我看到……陳明德,在深夜,提着大銅壺走進這裏。”

無聲的寂靜。

驚蟄的思緒卻飛快地轉動起來,陳明德,大銅壺,深夜……難道是陳明德弄死了這棵樹?

再是生機勃勃的樹,都不可能在開水滾燙的澆灌下活下來。

可為什麽,陳明德要弄死這棵樹?

不論八齊再怎麽問七蛻,他都一愣一愣,再說不出別的話。

眼瞅着雪越來越大,驚蟄搖了搖頭。

“算了,這不重要。你們幾個,先行離開北房。”

他拍拍手站起來。

八齊聽出驚蟄的言外之意:“那你呢?”

驚蟄點了點那個被劈開了一道傷的人:“我去給他找點東西上上藥。”

八齊:“驚蟄,你瘋了!”

就算他說這些人還是人,可在八齊的眼底,他們就是怪物!

這些人,不管是力大無窮,還是與人不同的冰冷,都讓八齊無法把他們和溫暖的人體對應上,總覺得他們是行走的僵屍。

驚蟄無奈:“反正先離開這裏。”

三順和八齊架起七蛻,正要擡着他往外走,卻看到那些原本很安靜的人躁動了起來,全都嘩啦啦圍了上來。

很明顯,他們不願意讓人離開。

驚蟄試探了幾次,發現最終的問題出現在他身上。

如果讓三順他們幾個人單獨出去,那麽他們會把三順等人攔住,可如果是驚蟄和三順他們一起離開,那麽他們會攔住驚蟄。

也就是說,在這些人單線條的心思裏,攔住驚蟄算是一個優先級。

驚蟄猜想,可能是因為,所有的命令都會有不同的優先度。

守着樹樁,算是一個最強的優先度,所以,哪怕他們對驚蟄懷有某種喜愛……可也不會聽他的話離開。

攔住入侵者,不讓他們離開,也有一個優先度在。

然對驚蟄的喜愛,可以壓倒這個任務,所以,他們在這兩件事同時發生時,會選擇攔下驚蟄,而不是三順他們。

驚蟄試探過幾次,包括每個人單獨出去,這多次的嘗試也驗證了這個觀點。

“三順,背着七蛻,帶着八齊先出去。”驚蟄果斷做了選擇,“出去後,去找慧平,他手裏有侍衛處的令牌,如果不是意外,他應該已經帶人過來。”

當然,驚蟄猜想是出了點意外。

不然,不至于現在都沒動靜。

只是驚蟄不能表露出來,不然三順是不可能願意離開的。

三順狠狠皺眉,過了一會,才彎腰背起了七蛻,對驚蟄說:“我會回來救你。”

八齊的聲音哆哆嗦嗦:“等下,三順,你怎麽回事?驚蟄是因為你才到北房來的,現在你竟然要丢下他不管?”

三順的臉色有點難看:“留在這裏,一個都出不去。”

他當然不想丢下驚蟄,但大個子明白驚蟄的意思,他必須先把七蛻和八齊送出去。

而機會沒有那麽多。

誰知道這些“人”,會不會突然又被命令。

驚蟄态度堅決,八齊只能哆嗦着把燈籠,小刀全都交給了驚蟄,“那你,留着吧。”

驚蟄無奈,後腰插着那斧子,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提着燈籠,一路護送着他們離開。

只要表露出他也要走的态度,所有的“人”都只會攔着他,驚蟄看着三順他們要踏出雜林的時候,突然說道:“如果走出甬道前,發現不對,立刻回來,找個最陰冷最偏僻最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躲起來。”

三順鄭重地點了點頭。

等确保三順他們都離開後,驚蟄才試探着,一步步往回倒,确保每個“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身上。

……那的确瘆人得很。

驚蟄能感覺到那種毛骨悚然的可怕,尤其是這些人都不眨眼,那真是夠驚悚。

驚蟄回到樹樁坐下,将燈籠擺在自己的膝蓋上。靠近一點的燈火,讓驚蟄感覺到少少的溫暖。

他很小心。

畢竟剛才八齊潑在樹上的油,雖然現在已經凝固——真是浪費,為了融化它們,他可是花了不少時間——要是燈籠倒過去,還是能燃起一把火。

那些“人”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地盯着驚蟄。

呆在這裏不是一個好主意,驚蟄的手腳已經凍得發僵,不過,他在呆坐了片刻後,開始重新繞着這樹樁看。

他在想一件事。

陳明德弄死這棵樹,與他有關嗎?

他記得那年,陳明德重病,昏迷後,這些小內侍又不知道他的錢財在何處,別說買藥,就算多花點錢去給他弄吃的也沒法,驚蟄那會不得不就地取材,有什麽用什麽,所以才會給陳明德熬柿子湯。

可後來,陳明德醒了,讓他不要再做柿子湯後,驚蟄就轉用了別的,也是在管事太監的身體好轉了後,難得結果的柿子樹就逐漸枯死了。

驚蟄的心裏,不期然閃過許多的零碎的片段。

——“宮裏不采買這個,根本不做。”

——“沒有,別問。錢欽當初之所以死,和這柿子湯,怕是有關系。”

這是明雨去了禦膳房後,說過的話。

——“往後,不要再做柿子湯。”

這是年少時,陳明德醒來後說的第一件事。

——“決不可再說出這樣的話!”

這是驚蟄在錢欽事件後問及個中因果,卻被陳明德告誡的話。

一瞬間,那些本該消失在過往的記憶,好像又一樁樁一件件浮現回來。

驚蟄的心裏,有一個極其古怪的猜想。

太後手裏握着的秘密,不會就跟這個有關吧?

“嘎吱——”

一道幾不可察的枯枝破裂聲,讓驚蟄猛地擡起頭,提着燈籠照向遠處的黑暗。

有人在靠近這裏,而且人數還不少。

是活人。

不是如驚蟄身邊這些冰冷的“人”。

終于,終于,他們走到了火光能夠照亮的地方,于是,驚蟄也看到了他們的模樣。

為首的人,是穿着大氅的德妃,她的頭頂有人給她撐着一把傘,嬌嫩的小臉帶着一絲不耐煩。

她的身後跟着數十個侍衛,全都帶着刀,驚蟄很敏銳地覺察到,這些人看起來,和他在侍衛處看到的那些人有所不同。

驚蟄提着燈籠站起來,感覺到德妃的視線,正在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掃過他,像是不耐煩,又仿佛是某種異樣,像是覺得,為什麽會是如驚蟄這樣……

卑賤的人。

驚蟄聽到惱火的聲音,從德妃那張漂亮的嘴唇裏吐出來:“姨母不會真的和本宮開玩笑吧?她讓本宮來這麽肮髒的地方,見這麽肮髒的人,這其中,最不可理喻的,就是你……”

再一次的,德妃用那種令人不快的視線打量着驚蟄,就好像他是什麽髒東西。

守在驚蟄身後的大宮女厲聲說道:“見到德妃,還不跪下?你是哪個宮裏的太監,如此不知禮數!”

驚蟄提着燈籠,慢吞吞地跪了下來。還沒說明自己的身份,身邊那些個“人”,也齊刷刷地跟着他跪下。

那是一種極其驚悚的視覺感,他們的動作整齊一致,是正常人永遠都做不到的利索。人永遠都沒辦法那麽齊整,沒辦法同時跪下,沒辦法給人這種驚悚可怕的感覺。

德妃被吓了一跳,看着那些跪下來的人,狠狠皺了眉,“這些怪物,倒是……”

“娘娘,”相對于那位宮女,站在德妃右手邊的女人輕聲說道,“這不太對。”

德妃用手帕捂着鼻子:“哪裏不對?”

女人緩慢從脖子上勾出一個哨子,輕聲說:“還沒有下令。”

這些蟲奴,不該有任何反應才對。盡管他們的身上都灑了藥粉,不會讓蟲奴攻擊他們,可是跪下?

不,這是一個需要命令的動作。

被蠱蟲控制的人腦子裏,是不會有這樣的念頭。

女人含着哨子,輕輕吹出了幾個聲音,這些人又齊刷刷地站起來。

她這才微微放心,說明這些蟲奴還沒有失去控制。女人捏着那根哨子,輕聲細語地說着:“德妃娘娘,太後讓您守在北房,這兒會是一切的終點,也會是最安全的地方,畢竟,您知道的……”

她的話沒說完,那未盡的語氣,帶着幾分暧昧不明。

驚蟄站了起來。

在他沒被要求的時候,他不該這麽做,甚至于,他都沒有感覺到德妃在意他,就當他是石頭,随手就能毀了。

他感覺到德妃身上的惡意。

濃郁的,幾乎下一瞬就會殺了他的殺氣。

“發生了什麽?”

一時間,不管是德妃,還是身後那些侍從,與侍衛,他們的目光都彙聚在驚蟄的身上。

“大膽,娘娘讓你起來了嗎!”

驚蟄嘶聲說:“如果你們決定在今夜,今時,做一些不該做的事,那麽,是的,你們不能再命令我。”

他說“我”,而不是“奴婢”。

這點細微的差距,很顯然德妃注意到了,她的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怒意:“多麽膽大妄為的賤奴,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處境嗎?”

不管這個人到底是誰,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也不過區區一個太監。

一個平日裏光是看到,就令人憎惡的死太監,有什麽臉面站在她跟前和她這麽說話?

自從德妃受挫後,她對外人的視線何其敏銳,她幾乎在一瞬間就感覺到這人散發出來的反感。

“俞靜妙,拿住他。”

德妃的聲音裏,摻雜進明顯的惡意,“不管太後覺得這個人有什麽用,可只要留着他的嘴巴會說話就行了吧?”

德妃到北房的時候,并不是那麽清楚自己會看到什麽,畢竟太後的吩咐并沒有那麽清晰,她只要确保自己在那個時間節點前到就行。

俞靜妙,就是那個拿着哨子控制蟲奴的女人,她笑着說道:“德妃娘娘說得是。”

她抓着那個哨子,又吹出了幾個不同的音節,這些蟲奴動了動身體,朝向驚蟄的方向,胳膊剛擡起來,卻又猛地壓下去。

俞靜妙皺眉,看着自己的哨子,用力又吹了幾下,這些蟲奴雖然聽從她的驅使,可總會在動作後,就猛地将胳膊壓下來。

仿佛了好幾次,德妃不耐煩地說道:“俞靜妙,你在做什麽?雜耍嗎?”

俞靜妙心裏只覺得古怪,這些蟲奴并沒有脫離控制,從他們的動作可以看得出來,這仍然是有效的。

問題不出現在蟲奴身上,而在于蠱蟲。

它們在試圖……反抗哨子的命令,因為它們不想如命令那樣去傷害驚蟄。

這在它們的優先度裏,并沒有那麽高。

俞靜妙不是她們的主人,本命蠱也不在她的身上,她能控制着這些蠱蟲,純粹是因為她手上的哨子。

盡管驚蟄不知道俞靜妙要做什麽,可這些人奇怪的動作,足以讓他明白。

他的手背到身後去,抓住那把斧頭,提着燈籠緩緩倒退。

“成吧,”驚蟄自己和自己咕哝,“我就該想到,太後怎麽會莫名其妙下德妃的臉,原來是為了讓她今天可以順理成章,不要出現在宮宴上。”

到年底之前,德妃分明已經快重新伫立起自己的威嚴,卻莫名遭到了太後的訓斥,又再度沉寂。

驚蟄原本還覺得奇怪,現在來看,倒是一個理由。

驚蟄的嘟哝很小聲,可在這寂靜的黑夜裏,卻是有些清楚,不管是他的聲音,還是他的态度,都表露出驚蟄某種抛開冷靜的瘋狂。

他可不能死在這。

他還等着從這裏出去後,在除夕夜見一見容九,甚至,要和他一起守歲呢。

驚蟄抓着斧子抽了出來,聲音平靜到了可怕的地步。

“德妃娘娘,太後派你們來,是為了守着北房的秘密?”他道,“她是不是和你說,這裏藏着的秘密,能夠扳倒皇帝陛下?”

德妃悚然,看向驚蟄的眼底滿是不可思議。

他怎可能知道!

驚蟄一邊說着,一邊往後倒退,他一動,那些蟲奴就跟着他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拱衛着的是驚蟄才對。

德妃的呼吸急促,沉下臉來:“攔住他!”

甭管這人到底是多麽奇怪,德妃都決定先抓住他再行議論。

德妃身後的帶刀侍衛抽出了刀,朝着驚蟄逼近。

驚蟄靈敏地跳躍過樹樁的阻礙,朝着深處跑了過去,身後窸窸窣窣,他知道那些蟲奴跟着他一起跑了。

他們就像是驚蟄的第二道防線,盡管他們并不會幫助驚蟄——那和哨子的命令互相抵消了,可他們還是會本能地追尋這驚蟄。

這意味着,他們會是一道很好的庇護。

驚蟄強行壓下心裏那種愧疚感,這并非是他有意導致的,可他在無法阻止後,同樣利用了這點。

北房的确只有一個出口,就是通往甬道的小門。可驚蟄在這生活了這麽多年,還是知道更多的選擇。

在北房的後院盡頭,會有一道矮牆。

即便以驚蟄的身高,都未必能爬得上去,可再加上這些人,那就足夠了。

驚蟄只需要将他們的身體當做踏腳石,總能踩着上去。

驚蟄提着的燈籠瘋狂晃動着,這微弱的光讓驚蟄照亮了前路,卻也給了追兵指引。

驚蟄不得不在他們靠近的時候,用上茅子世送他的袖箭——這,很管用。

比起容九後來送給他的那些要好些。

不是容九送來的東西不夠好,而是它足夠簡單,哪怕在這麽慌亂的時候,驚蟄要做的只是恰當地甩開他的胳膊,然後扣動。

可惜只有三次。

在第三次用完後,驚蟄聽到身後倒地的撲通聲,不由得有些可惜。

“火,火——”

驚蟄聽到了低聲碎語,而後,幾道火箭飛射過來。

它們的目标并不是驚蟄,而是那些圍着驚蟄的蟲奴,他們很明顯怕火,在火箭射到他們身上時,他們飛快地跳開了。

驚蟄微眯起眼,倒黴。

看來德妃不是個理智的人,為了攔住他,居然毫不在乎這些蟲奴……想來也是,她那麽嫌惡的态度,會在意也是見了鬼了。

驚蟄被重新抓回去時,并不怎麽出乎意料。

那只是成功性最大的一個可能。但“可能”,就是“有可能”會失敗。

驚蟄被侍衛壓着跪下,德妃讓人把他的臉擡起來,思量了許久,仍不認得這人。

“你的出身,名字,如果不好好說個清楚,本宮就讓人一根一根剁掉你的手指。”

“直殿監,雜務司掌司,驚蟄。”

掌司?

這又讓德妃想起那件糟糕的事情,就在太後來了後,整件事情都變得虎頭蛇尾,以至于整個宮裏都在揣測她是不是又遭了訓斥。

盡管這是太後和德妃一手打造的假象,可不代表德妃會高興。

“你來北房做什麽?”

“本為北房出身,故地重游而已。”

“北房出身?”德妃皺眉,像是吞了只蒼蠅,“你……”

她仍是無法相信,難道太後讓她着重守着的,就是這個下賤的太監?

不,德妃不信。

“俞靜妙,你沒法控制那些蟲奴,難道還沒辦法撬開他的嘴嗎?”德妃傲然地擡起頭,“本宮要聽實話。”

而且,依着太後的意思,她出現在這後,會有幾個暗衛出現,将要做的事情告知她。

那,暗衛呢?

北房不遠處的屋頂上,甲三正拼了命把刀尖刺進敵人的胸口,他的身上混着不知是他,還是別人的血,正在不住往下滴。

他必須很用力,才能抽出刀。屍體摔倒下去,甲三的步伐也踉跄了一下。

他一個人,殺死了其他四個人。

代價是他也受了重傷。

這不是個好征兆。

石黎本該趕過來,他人呢?

景元帝對驚蟄的保護,并不只有甲三,更有石黎,以及他們所能調動到的力量。

如果甲三能分心,他也會以盡快的速度叫來其他人,奈何他被這幾個人纏住了。

太後派來的人,顯然沒想過,景元帝會在驚蟄的身邊安插暗衛,在甲三出現時,盡管他們訓練有素,卻還是吃了一驚。

沒有誰,比同類更清楚同類的味道。甲三是完全能撕裂他們的同類,哪怕自己需要付出代價。

甲三甩掉手上的血,強提着一口氣,幾個跳躍重新回到北房,他必須盡快——

咚咚咚——

激烈的撞擊聲,自宮廷四面八方而起,好像無數銅鑼,無數的大鼓,或者其他什麽東西都好,它們激烈地敲響起來。

那些悅耳的篇章,一瞬間從高雅滑到瘋癫的極致,這震天響的吵鬧幾乎能撕裂人的耳郭。

砰——

是北房鎖上的門,被劇烈踹動的聲音。

德妃受驚,看向北房門口的方向。

是姨母說的最後時刻?

不,德妃有些異樣的緊張,這看起來根本不像。

整座皇庭仿佛都在劇烈的躁動裏沸騰起來,銅鑼,大鼓,甚至還有刺破天際的唢吶……如此種種,仿佛在這一刻,有百人,有千人,将那原本流淌的宮樂變作極其刺激的噪音。

越是尖銳刺耳的聲音,就越讓人不喜,也越叫人煩躁。

更別說原本就緊張的德妃。

“去傳俞靜妙,讓她別廢話。”德妃讓衆多侍衛守着自己,而後讓其中一個侍衛去叫人,“時刻戒備。”

“喏。”

他們沒有發現,伴随着那些刺耳尖銳的聲音,被他們制服的蟲奴身體正顫抖着,藏身在裏面的蠱蟲,也跟着一陣一陣地顫抖着……就好像,被這吵鬧刺耳的聲音折磨着。

距離後院不遠處的一間屋,俞靜妙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驚蟄。

“你到底是怎麽控制那些蠱蟲的?”

“我不能控制它們。”

“可它們不願意傷害你。”

驚蟄有氣無力地看着俞靜妙:“難道蠱蟲就不會有偏愛的東西?可能恰好我是罷了。”

“這不可能。”俞靜妙把玩着自己手裏的哨子,“蠱蟲沒有喜好,就算有,我手裏的哨子在,本該能控制它們。”

驚蟄沉默了一會,平靜地說道:“那也可能是,你不是它們真正的主人。”

俞靜妙猛地看向驚蟄,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你真是奇妙,為什麽連這件事,都能看得透?”

她站起來,打量着被綁在椅子上的驚蟄。

“你不該知道這些。”

驚蟄:“……德妃不是讓你來問話嗎?你為什麽總是問這些有的沒的?”

從剛才到現在,就沒問過一句正經的,全都在問他是怎麽控制這些蠱蟲。

“如果我是你,現在最好低頭別說話。”

俞靜妙原本要說什麽,突然看向外頭,聲音變得冷了些。

驚蟄皺眉,并沒有在俞靜妙的身上發現太多的……惡意。他到底是聽了俞靜妙的話低下頭,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那異樣的震天響,以及,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德妃娘娘有令,要——”

他的話還沒說完,噗呲一聲,俞靜妙手裏不知何時,握着一把捅進他腰腹的小刀。

“你,你背叛……”

那侍衛踉跄了一聲,摔倒在地上。

那小刀上淬了毒。

俞靜妙笑了起來:“我可從來都沒有和太後站在一起呀。”

“是嗎?”

德妃的身影站在廊下,擡起的眼裏滿是厲色。就在剛才命令那侍衛後,德妃警覺其中有些不妥,竟是率人親自趕了過來。

結果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俞靜妙挑眉,嘆了氣:“哎呀,沒想到你這時候,居然這麽警惕,好妹妹。”

那截然不同的聲線,不知讓德妃想起了什麽,流露出難以言喻的驚恐,“不,不可能,你已經……殺了她,把他們都殺了!”

就在這節骨眼上,愈發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激烈的厮殺聲幾乎響徹整個天際,一瞬間,無數火把撕裂了黑暗,一切明亮如白晝。

剎那間,這股洪流狠狠地撞上這些帶刀侍衛,激烈的厮殺聲,幾乎掩蓋了那接連不斷的喧鬧。

俞靜妙趁着這時機折返回來,割開了驚蟄身上的繩子,低聲說:“快些走。”

他們兩人從後面的窗戶爬走了。

整個北房幾乎成為戰場,驚蟄從未見過這座偏僻的冷宮有如此熱鬧的時候,幾乎處處都可見喊打喊殺聲。

他和俞靜妙失散了。

驚蟄捂着刺痛的耳朵,意識到哪裏都不安全,他應該……身體一個踉跄,驚蟄差點摔倒在地。

他扶着牆壁,呼吸變得越發急促。

今夜實在是荒謬,又過于漫長。不管是對參加宮宴的客人,還是對驚蟄來說,都是如此。

他提着一口氣。

不能在這裏昏倒,盡管驚蟄已經累得幾乎擡不起手指。

他要……

這麽亂,容九呢?

驚蟄甚至沒想起任務,也沒想起自己的危險,只記得德妃透露出來的意思,如果今夜宮宴本就是陷阱,那跟在景元帝身旁的禦前侍衛,豈不是最危險?

容九,容九,容九……

驚蟄咬着牙,撐着牆壁站起來,他沒有發覺,那些厮殺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有另外的聲音響起。

“将整個北房的人全都帶出去!”

驚蟄被侍衛抓住的時候,甚至還拼着掙紮了好幾下,直到他聽清楚那些侍衛的話,确定他們不是德妃的人……

結束了……嗎?

驚蟄幾乎沒撐住那口氣,他拼命壓着,就生怕洩了下去,那就再提不起任何的力氣。

他只是順從着那些侍衛的要求,被拖出了北房,壓在外面跪着時,也一同看到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

與他一同被壓着的,還有好些個原本北房裏的主子。她們看起來比驚蟄的狼狽要好些,好歹,還是能蹲着的,并不用跪着,可一個兩個,看着也尤為蒼白瘦弱。

這段時間的噩夢,把她們折磨得比過去還要痛苦。

“多謝。”

只是,一道細弱,輕忽,幾乎聽不清楚的女聲響起時,驚蟄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茫然地擡起頭,卻看到身邊那位……他記得,好像曾經是位美人,她朝着驚蟄颔首,“你救了我們。”

驚蟄:“……不,我沒有。”

老去的美人,仍然是美的,驚蟄不知她到底是為何被廢冷宮,卻仍看到她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古怪、蒼白的微笑。

“不,這一切都是你帶來的。”她輕聲道,“你救了我們。”

驚蟄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也沒有機會再弄清楚,因為下一瞬,甬道的盡頭,爆發了某種激烈的聲響。

那種本就刺耳的聲音幾乎在此刻尖銳地紮穿所有人的耳朵,然這卻是必須的。

這是某種驅逐蠱蟲的手段。

——景元帝來了。

在景元帝趕來之前,他的身邊原本環繞着的蟲奴數量,是遠比所有人都要多,正常人都會覺得……他根本不可能闖出那樣的包圍圈。

可現在,那些跟随着景元帝厮殺出來的王公大臣們,臉上都帶着難以形容的驚恐,哪怕他們身上也濺着不少血,然他們簇擁着景元帝,卻又抗拒着景元帝。

就如同,他是一個可怕的惡鬼。

惡鬼踩着血淋淋的甬道,大步朝着北房走去。可他身上滴下來的血,卻是更多,更多地覆沒下去,如同他本身,就是這血色的源頭。

驚蟄聽到那些高呼萬歲的聲音,也聞到了前所未有的血氣。

所有人都跪倒下去,包括那些廢妃,包括那些侍衛,驚蟄深深地低下頭去,卻是無比地想擡頭。

他的心跳也跟着加速,因為他迫切地想在景元帝的身後,看到容九的身影。

啪嗒——

血滴落在雪裏,濺落在驚蟄身前,地上浸滿的鮮血,本就染紅了他的衣裳。

就在這一刻,一雙靴子,出現在他眼前。

……有什麽人踩着黏膩的稠血走來,正正停在他的身邊。

驚蟄盯着這雙靴子,絲毫沒感覺到自己身體,早已經僵硬到發麻的地步,不知為何,他的心瘋狂地跳動起來。一種名為危險的預兆刺痛着驚蟄的神經,讓他的身體幾乎要跳起來逃跑。

正此時,一雙冰冷的大手将他猛地拉起。

驚蟄被迫仰着頭,露出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無數人朝着男人高呼萬歲,那聲音震耳欲聾,幾乎擊潰了驚蟄的耳膜,他的眼睛,卻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這人。

……景元,帝?

長得和容九一模一樣,如此昳麗漂亮的男人,正身披着血紅的華貴長袍,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那毛骨悚然的漆黑視線,活似要把驚蟄剖開,一寸寸撕開,再吞吃殆盡,那種冰冷的狂熱,帶着令人發毛的狂躁。

熟悉的模樣,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皮囊,卻是完全不熟悉的……人。

景元帝染血的手撫上驚蟄的側臉,“怕什麽?”一邊說着,他一邊低下頭,聞了聞驚蟄的脖頸,濕冷的氣息令人哆嗦起來。

“你不是喜歡寡人嗎?”

景元帝用着容九的聲音,用着容九的動作,那熟悉又陌生的冰涼刺痛着驚蟄的神經。

那一瞬間,驚蟄更願意躲回那冰冷可怕的北房,就當做剛才這一剎那所見,全都是噩夢。

他的呼吸都顫抖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崩塌,什麽都抓不住,那種令人驚恐的空蕩蕩,連帶着剛才逃命後的虛脫倒湧上來,一時間,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讓驚蟄的心跳癫狂到近乎要吐出來。

之前發生的一切,就如鏡花水月,一瞬間呼嘯而過,無數記憶破碎成片,淪為謊言的佐料。

越是歡喜,越是親密,在這一刻,就顯得越是可笑。

原來……關于容九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所有的喜歡,所有的在意,他的情人,他的家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虛僞的謊言……一個可笑荒謬,愚不可及的太監的,夢。

驚蟄拼命壓抑着自己,才得以忍住那種幾乎要崩壞的情緒,可最終,也還是沒忍住,幾乎咬爛了舌頭,才沒吐出那種痛苦的嗚咽。

不能哭,不許哭。

他在心裏幾乎是朝着自己大吼大叫,撕扯着頭皮,才能遏制住那種荒謬的沖動。

——你沒有資格哭。

一個極其壓抑,極其冷漠的聲音在耳邊強調。

過了好一會,驚蟄才恍惚發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讓他淪落到這個地步,變得如此可悲的人,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讓他變成跳梁小醜,竟然會真的相信,這世上會有人如他這樣的幸運,在這深宮大院裏,能遇到一個看似冷漠,卻無比包容喜歡他的情人。

容九說他學不會貪婪,可見,那才是真正的諷刺。

錯了。

正因為驚蟄太過貪婪,才會那麽堅定地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卻從沒想過那字字句句,全是謊言!

只不過是,帝王閑暇時打發時間的,玩具。

終于,驚蟄聽到自己動了動,側頭避開了景元帝的手。那是幾乎從喉嚨擠出來的第一句話,空虛得有些迷茫。

“……你騙我。”

那顫抖的聲音淌着血氣,以及從未有過的疏遠冰涼。

——他避開我。

景元帝的眼底浮現出某種近乎癫狂的陰鸷,所有的瘋狂陰毒幾乎在那瞬間傾巢而出,淹沒了他所有的克制。

當——

大鼓重重敲下,這仿佛遙遙之外敲響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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