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德妃到底沒被挖了眼,至少是沒當着驚蟄的面,就被拖下去了。

驚蟄不知道赫連容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以前他可以憑自己的感覺,來判斷一件事情能不能相信,雖然那有些玄妙,可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對的。

但是現在他做不到。

這件事,讓他開始懷疑自己。

在那一場不算激烈的争吵之後,赫連容安排了幾個人在殿內跟着他。

有石黎……

好吧,驚蟄應該想到這點。

石黎在赫連容還是容九的時候,一直呆在侍衛處給他跑腿,若他不是皇帝的人,還能是誰的人呢?

但另一個人就有些出乎意料。

是寧宏儒。

驚蟄不太清楚乾明宮到底是怎麽運作的,可最起碼知道,太監總管應該是跟在皇帝身邊的人?為什麽會把他安排給他?

寧宏儒笑呵呵地說道:“眼下事情繁多,若是讓女官跟着小郎君,本也不錯。不過陛下覺得小郎君可能會不太習慣。”

他嘴上說着從容的話,實際上卻有另外的原因。

石麗君的确是不錯,可她這個人,有時候比寧宏儒還要冷酷無情。她是可以為了皇帝的利益犧牲掉一切的人,景元帝不會把任何有可能傷害到驚蟄的存在,放到驚蟄的身邊。

而寧宏儒……

的确是最好的人選。

他知道大部分他該知道的事情,也能規避某些不該出現的麻煩,最重要的是,寧宏儒曾經因為驚蟄貿然下了一步棋,盡管險些被景元帝砍了腦袋,但事實說明,他是對的。

“我還是覺得……”驚蟄抱着個小碗,“我不該在這。”

就在剛剛,寧宏儒因為一件他不得不處理的事情出去了,其他伺候的人,因為驚蟄不自在,所以都退了出去。

驚蟄說話的對象是石黎。

石黎是在驚蟄“住在”乾明宮後的第二天出現的,他的臉上帶着傷,像是被什麽東西抓撓過的痕跡,顯然在前兩天的事件中也經歷了一番磨難。

那天,慧平的确帶着驚蟄的令牌,去侍衛處找到了石黎,可他們遇到了更大的麻煩。

侍衛處是皇帝最中堅的力量,所以最開始的騷亂,其實是從侍衛處開始的。

不過也正好,因為慧平去了侍衛處,讓石黎清楚知道北房出了事,最終還是設法把消息傳遞了出去。

石黎臉上的傷不算嚴重,“您應該在這。”

驚蟄聽了石黎的話,勉強壓住那種翻白眼的沖動,“不要這麽稱呼我。”

他有氣無力說着。

石黎畢恭畢敬地說道:“卑職之前已經多次失禮,不敢再如此行事。”

驚蟄幽幽說道:“那麽我有一個問題。”

石黎看向他。

“你不是普通侍衛,對吧?”

石黎:“暗衛。”

驚蟄沉默了一會,最終說道:“所以我身邊之前,是不是……真的跟着人?”

石黎想起景元帝的命令,毫不猶豫地點頭:“正是,是甲三。”

“那他現在也在這?”驚蟄下意識看向四周,“他跟了我多久?”

石黎:“您現在在乾明宮,無需外出時,無需暗衛跟從。約莫一年半。”

驚蟄抿唇,心裏有熟悉的怒意。這種怒氣燃燒的感覺在最近很常見,他幾乎都快習慣這種感覺。

……他就知道!

那段時間,驚蟄頻繁覺得有人在觀察他,那個該死的男人分明什麽都知道,卻坐視他茫然無措什麽都不說!

驚蟄抿唇,這古怪的沉默,讓石黎也跟着閉嘴。

過了好一會,他才聽到驚蟄嘆了口氣:“那,你說的那位甲三,現在還好嗎?”

石黎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他有點沒明白。

不是沒猜到驚蟄的意思,他只是困惑于驚蟄是怎麽知道甲三受了重傷。

驚蟄:“他既是跟在我身旁暗中保護,那夜情況危急,他要是在,怎麽都會現身。”沒有出現,只能說明他被其他人絆住了手腳。

石黎:“他攔下了太後派來的人,殺了四個,自己也受了重傷。不過現在正在卧床休息,負責的人是宗元信,他會沒事。”

看出驚蟄眼底的擔憂,石黎不由得多說了些,當他意識到自己說出“宗元信”這幾個字的時候,石黎和驚蟄同時僵住。

他們顯然都記得,關于宗元信,顯然又是一個謊言。

石黎看着面無表情的驚蟄,試探着說道:“宗元信是太醫院的院首,是禦醫。不過,他也有個太醫的身份。”

“那他是什麽時候擁有太醫的身份?”驚蟄有點尖酸刻薄了,“我猜,不會剛好是給我看病前後吧?”

石黎閉嘴。

他真後悔自己為什麽不是一顆石頭。

驚蟄捏了捏眉心,他真讨厭自己現在這個樣子,輕易就會被一兩句話,一兩件事刺激到,然後重新陷入那種怒火,還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抱歉,這不是你的問題。”驚蟄帶着歉意,“我不該這麽和你說話。”

石黎立刻欠身:“您不必如此。”

驚蟄不太适宜地說道:“石黎,我不過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宮人,我不習慣這種繁文缛節,你也不用對我這麽畢恭畢敬。”

他将小碗放下,裏面精美的甜飲只吃了一小半,雖然的确非常美味,可以驚蟄現在的心情,是有些難以下咽。

驚蟄背着手,來回踱步。

大年初二。

除夕的事情,堪堪過去兩天,整個初一,驚蟄幾乎是昏睡過去的,醒來又經過德妃事件的驚吓,吃過飯,人就已然昏昏欲睡。

今天早上起來後,赫連容匆匆出現一面,又立刻消失,足以說明事态的嚴重。

景元帝必須主持大局。

驚蟄不知外面現在有多騷亂,他的那些朋友還能安然無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可他仍然迫切想要知道更多外面的消息,除去他的任務,更多的是……

呆在乾明宮,總讓他無比不自在。

這裏太大,太空,到處都是人,雖然那些人現在都在外頭,可驚蟄能夠感覺到他們的情緒,帶着異樣,複雜,與敬畏,恐懼。

這讓他有一種強烈的錯位感。

從北房離開後,驚蟄幾乎立刻昏睡了過去,根本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到乾明宮……

等下,驚蟄終于停下來回的踱步,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在瞬間爆紅,又在剎那間變得煞白。

……老天,他怎麽能忘了!

他在怒火中天,難以克制脾氣的時候,在無數人的目光下幾乎和景元帝大吵大鬧,那個男人還在衆目睽睽之下吻了他,那麽多人,還有最後離開的方式……

石黎眼睜睜看着驚蟄瘦削的背影搖晃了下,猛地往前走了兩步,銳利的視線四處掃開,“是有什麽異樣嗎?”

驚蟄俊秀的臉蛋上滿是蒼白,他緩緩地看向石黎,幽幽地說道:“沒什麽,我只是……需要個洞。”

這下石黎是真的沒明白驚蟄想要的是什麽,直到他眼睜睜地看着驚蟄重新爬上龍床,愣是用柔軟厚實的被褥堆起一座安全堡壘,然後整個人鑽了進去,變成一團驚蟄。

石黎覺得自己不懂,可能是暗衛生涯太久,不明白正常人到底是怎麽活的。

正此時,處理完事情的寧宏儒剛好走了進來,視線下意識遍尋整個殿內,只看到了石黎,眼神立刻就嚴肅起來。

石黎悄無聲息地指了指龍床上的繭子,寧宏儒露出個和石黎一樣費解的表情。

見寧總管也是這樣的表情,石黎終于放下心來,還好,不是他和正常人脫軌太久,所以不理解的緣故。

而是驚蟄的行為,的确很難以預料。

寧宏儒站在幾步開外,溫和從容地說道:“昨日時間太短,有些來不及,今日倒是陽光明媚,小郎君,宗禦醫正在門外等候,要不要召他進來,為您檢查下身體。”

沉默了很久,久到寧宏儒都快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時候,那團驚蟄終于飄來細細的聲音:

“那天,跟着陛下出現在北房的……有多少人?”

寧宏儒眨了眨眼,輕易明白驚蟄這反應是為何。

“兩位老王爺,幾位郡王,幾位閣老,沉子坤沉大人,以及……”

“夠了,多謝,不用再說了。”驚蟄打斷寧宏儒的話,“我覺得,今天……不,今天開始,我不想見任何人。”

驚蟄自覺沒有任性的資格,尤其是在乾明宮,一個和他天差地別的地方。然剛剛後知後覺想起來的東西,實在是讓驚蟄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羞恥,驚慌,丢臉,或者更多,難以形容,難以琢磨的情緒,都讓驚蟄有點崩潰。

這不同于容九身份給驚蟄帶來的震撼,而是另外一種,只要是個人就該有的羞恥心。

世上詩歌樂曲經常言愛,然實際上,縱是再熱情奔放,那描述的語言也總歸是婉轉,輕緩,娓娓道來的。如他們這般在大庭廣衆之下,那是不知廉恥!

驚蟄的羞恥心并沒有那麽強悍的承受力,或許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是為一種緩沖?

然驚蟄壓根無法坦然接受。

他似乎能聽到寧宏儒對石黎說了些什麽,不過驚蟄也不是那麽在乎。他現在滿心滿眼只想把自己的耳朵眼睛全都堵住,就讓他悶死在這兒吧。

過了一會,寧宏儒的聲音才又一次響起,平靜從容地說道:“既然小郎君不想見宗禦醫,那奴婢就讓他退下了。”

驚蟄默默鑽出個腦袋,有點淩亂的頭發黏在微紅的臉龐上,讓這個人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青澀幹淨,他微微抿着唇,“這是不是……”

太不成體統。

寧宏儒仿佛知道驚蟄要說什麽,平靜地笑了笑:“在乾明宮內,您擁有和陛下同樣的權力,哪怕您現在想要宗禦醫的命。”

輕易的,寧宏儒看着溫涼的話,卻破開了溫馨虛僞的假象,讓人品嘗得到底下的血腥。

驚蟄咀嚼着寧宏儒的話,這人不愧是禦前總管,就連說出來的話,也帶着精雕細琢後的謹慎。

“乾明宮內”,這不就說明,驚蟄現在還是被軟禁的狀态?

“以防萬一,寧總管,我并不喜歡奪取其他人的命。”驚蟄小心謹慎地說道,“這意味着,您與其他人,也不用這麽恭敬地待我。”

寧宏儒:“方才那個例子,只是希望小郎君明白,您在乾明宮內可以做任何事,百無禁忌。”他仍然笑着,不過看起來,那笑容比之前的,更帶了點真實的溫度。

“那天跟着陛下殺入北房的人雖多,不過,正是因為他們清楚,陛下身邊雖是最危險,然不緊跟着陛下,他們同樣無法得到最萬全的庇護。”

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跟着出現。

在不是那麽要命的時候,景元帝并不在乎這些簇擁,更何況那時皇帝一心一意惦記着驚蟄。

“所以,你想說什麽?”驚蟄挑眉,“寧總管是想讓我放寬心,不要在乎這些有的沒的?”

寧宏儒:“他們害怕陛下。”

出其不意的,寧宏儒這話,引來了驚蟄全部的關注。

“為了能夠盡快趕到北房,陛下不惜一切代價,可能會比以往稍微,瘋狂一些。”說到這裏的時候,寧宏儒微微笑了起來,“暫時的,他們不敢置喙陛下的行為。”

雖然只是暫時。

至少會持續到這件事結束。

直到今日清晨,緊閉的宮門才得以打開,然皇庭仍是不許進出的狀态。那些王公大臣已經被迫在宮裏待了兩天。

想必宮廷四處的厮殺聲,會讓他們這兩夜睡得不那麽舒适。

驚蟄揉着眉心,疲倦地說道:“這件事,都和太後有關?”

“正是。”

“俞靜妙是誰?”

“是黃儀結。”

這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回答,讓驚蟄猛地擡起頭。

“她沒死?”

“她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不過,她是個有用的人才。”寧宏儒道,“至少在面對蠱蟲的事,她能派上用場。”

驚蟄喃喃:“她帶來的蠱蟲,也害死了許多人……”

太後和黃儀結的關系,正如一把刀和持刀人的關系。應當去憎恨這把刀做出來的惡事嗎?

或許不應該。

然畢竟是殺人的刀。

景元帝使用她,就像是在使用一把得用的工具,那種冷酷的算計,根本沒有絲毫的溫情。相比較死在她手裏的那些人命,皇帝顯然更在乎利用他能得到的利益。

寧宏儒慢慢給驚蟄講解發生的事情。

景元帝早就知道,太後那麽大的手筆,正是為了掩飾些什麽,然整個除夕宮宴上唯獨算漏的,就是蠱蟲的異變。

景元帝已經容忍太後許久,而今已然不願她在太後的位置繼續坐下去。然要動太後,哪怕是景元帝,也要大費周章。

在他沒打算把太後弄死之前,這的确比較難,必須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而景元帝,打算把這個理由親手送給她。

這一回受苦的,可不只是景元帝,更是那些參與宮宴的王公大臣,這其中傷者無數,死者也有些,這幾乎是刻骨的仇恨。

如果太後能成功,那成王敗寇,他們這些舊朝的臣子自然無話可說,然太後業已失敗,他們焉能忍住心中的憤怒?

驚蟄的手指有點發冷,輕輕扣緊在掌心。他一言不發,繼續聽着寧宏儒的話。

“黃儀結在太後的手裏數年,太後針對蠱蟲進行了大量的嘗試,在黃儀結‘死’後,她用上一代老蟲巫的本命蠱,成為了它們的主人。”盡管不那麽成功,也沒法做到真正的蟲巫那樣控制自如,然太後擁有的是普通人沒有的權勢,在進行了大量的試驗後,她到底培育出了一批新品,“也就是這一次出現在皇宮的蟲奴。”

景元帝正是利用了這件事,将黃儀結安插了進去,成為俞靜妙,也成為一個能夠控蠱的蟲師。

這樣的人,在太後的手裏還有四五個,能憑借着哨子操控蠱蟲。

黃儀結在最後幾天,才堪堪知道這些蠱蟲最要緊的秘密,它們已然異變成更為可怕的存在。

她和其他蟲師被太後安排進宮時,黃儀結才尋了個空隙,将這個消息傳遞出去,而這個時候,雖有些來不及,卻已經足夠掃除障礙,确保賓客不受侵害。

“賓客?”驚蟄吃驚地擡頭,“太後難道瘋了嗎?”

她想把宴席上的所有人,都變成蟲奴?然失去了這些人,太後打算用什麽來處理朝事?一個國家,皇帝雖是重要,卻不是最緊要的,更為要緊的,乃是負責整個朝廷運轉的官員。

哪怕景元帝再厲害,如果沒有這些文武百官,他拿什麽來運轉整個王朝?這個道理,套換到太後身上也是如此,她這樣的行為真是荒謬至極。

寧宏儒欠身:“太後修築天街,是自南而北,她欲操宮宴上的人,或許只是為了确保在最後關頭,她期待的曲目拉開幕布時,所有賓客都能如約而至。”

驚蟄狐疑地挑眉:“所以,太後手裏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驚蟄在脫口而出後,又立刻搖了搖頭:“就當做沒聽到我剛才的話,寧總管,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

寧宏儒:“關于這件事,奴婢也并不清楚。”他的态度很坦然,驚蟄至少能感覺到,這句話是真的。

他略有焦躁地點點頭,低聲說道:“我大概,需要睡一會。”

寧宏儒非常體貼地退了出去,給驚蟄留下足夠多的空間。他剛才說的話已經夠多,在景元帝先行揭開自己真實一面前,寧宏儒能做到的,就是先盡量以較為平緩的方式讓驚蟄,知道皇帝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殘酷,冷血,這些全是恰當的形容。

殿外,石麗君正帶着人走來。

女官的臉上帶着幾分淩厲,衣裳的下擺有着難以覺察的血跡,快步朝着寧宏儒走來時,微眯起雙眼:“我剛才看到宗禦醫了。”

寧宏儒:“他又抱怨了什麽?”

“抱怨?不。”石麗君搖頭,“在驚蟄阻攔下,宗禦醫擁有了大量可以檢查的蟲奴,他高興瘋了都來不及,怎可能會對驚蟄生氣?”

寧宏儒平靜地說道:“你不能如此稱呼他。”

在這之前,或許可以。

那時候,景元帝已然不想打破這份平靜,不管驚蟄要的是什麽,只要不是離開他,那皇帝陛下都會雙手送上,包括驚蟄想要得到的平靜。

所以,驚蟄也不會有太多的優待。

這是驚蟄本能的意願。

畢竟就連容九要給驚蟄送東西,都非得絞盡腦汁才能提高他生活的水平,迄今驚蟄都不會知道,直殿司在過去這一年多高水準的飲食到底是為何。

在驚蟄不願意的前提下,許多事情要做起來,就只能轉到暗處,不着痕跡地進行。

然現在一切都不相同。

驚蟄已經知道容九到底是誰,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他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以及與之而來的種種改變。

其中之一,就是這驟然轉變的态度。

景元帝不會容許任何的不敬。

直呼其名?

已是不能夠。

“是你和陛下建議,讓我遠離他?”石麗君平靜地說道,并沒有因為寧宏儒剛才的話生氣,“我不覺得,我會做出什麽不應該的事。”

寧宏儒微微一笑:“你對陛下的忠誠無人可以質疑,不過正因為如此,你的确不是接觸小郎君的第一人選。”

石麗君會豁出性命來保護驚蟄,然相對的,她也會像是話本上那些最刻薄的老嬷嬷一樣,會希望驚蟄盡到他“應有的本分”。

或許在她看來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是并不适用在現在的情況。

寧宏儒可不希望,石麗君重蹈他的覆轍。

不論怎麽說,他和石麗君對陛下來說,都是得用的手下,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舍棄。然要是觸碰到景元帝的逆鱗,他們也不知道焉能有命在。

石麗君沉默了會,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被他的勸說聽進去。

就算她現在不明白,也不打算明白寧宏儒說的話,那也沒有關系,因為接下來會有漫長的時間,讓她意識到,那到底是何意。

“抓到太後了。”石麗君的下颚微微緊繃,轉而提到,“她帶着人,躲在出宮道口上。”

太後本來能夠離開,如果不是有黃儀結在。

就算太後手中大部分的人手都已經被皇帝砍斷,可她手中畢竟還有最後的王牌,只要她能夠順利出宮,說不定就能和瑞王的人接頭上。

可她既然利用到了蠱蟲的力量,那就是黃儀結的領域。

寧宏儒笑眯眯地說道:“那麽,這幾乎吵翻天的動靜,也可算得安靜一些了。”

整座皇庭在那徹夜不休,連綿不斷的敲響聲裏已經生活了兩天兩夜,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要被那些吵鬧的銅鑼聲刺激到不能入眠。

只是這些手段是必須的。

這些刺耳的敲鑼打鼓聲不僅能夠刺激到人,同樣的也對那些蠱蟲有着一定的驅逐作用,對它們來說這樣的吵鬧無疑是折磨。正是有這些接連不斷的敲響聲,才讓他們那麽順利地收割一波又一波的蟲奴,然後送到宗禦醫那裏去。

石麗君的視線落在寧宏儒身後的石黎,看似不經意地看了他幾眼,然後才平靜對着禦前總管點了點頭,示意自己還有事情有做,再帶着人匆匆離開。

“她很擔心你。”

寧宏儒含笑道,石麗君送來的消息,讓任何一個宮人跑腿就成,根本用不上自己親自過來。

石黎抿唇不言。

他和石麗君是姐弟。

寧宏儒看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心裏的擔憂。

“不必擔心,石麗君是醒目的人。很快她就知道,應該如何改變自己的态度。”寧宏儒不緊不慢地說道,“畢竟,誰都不願意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

當——

在那尖銳刺耳的聲音,輕易滑到一個無法抵達的高端之後,那一瞬間又驟然停止下來,仿佛所有的聲音都在那一瞬間被瘋狂壓下,耳邊只剩下空餘的寂靜。

“呼哈……”

好幾個人,或者,幾乎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吓了一跳。

他們都是除夕參加宴席的人,因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都被安排進了撷芳殿居住。在那外圍又有不少侍衛,日夜不停巡邏,以防這些他們出事兒。

這兩日發生的事情讓許多人心中惴惴不安,只是再怎麽擔心自己的安全,在看到沉子坤也在這裏的時候,他們又不免壓下了心頭的惶恐。

就算景元帝不在乎他們的性命,可是沉子坤在這兒,也就說明這裏應該是安全的。

然而這裏再安全,也讓他們幾乎發了瘋。不是因為被軟禁在這兒,他們清楚這是對他們的庇護,而是因為那些接連不斷的震天響。

整座皇宮幾乎沉浸在了熱鬧的喧嚣裏面,吵鬧無處不在,遍地蔓延着那些令人憎惡的敲鑼打鼓聲,那聲音仿佛能撕裂天際,把他們的腦子打成碎片,再拽出來攪成一鍋粥。

吵得要死。

他們試圖抗議過,只會得到門口侍衛呆板的回應。

“這是為了諸位的安全。”

那些蠱蟲畏懼刺耳的聲音。

就算再有侍衛日夜不停巡邏着周圍,也不可能防得住所有的圍牆,屋頂,總有疏漏之處,那就只能依靠這些聲音驅逐着蠱蟲遠離。

如此正當合理的理由,他們還能再說什麽?

那就只能不斷忍耐。

直到今天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他們心中或許有了明悟。

——太後被抓。

有好幾個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看向了沉子坤,在沉子坤的身邊,亦步亦趨跟着一個年輕人,是為茅子世。

這個人的身份在朝廷裏也不算秘密。

在安靜不久後,就有人試圖找沉子坤打聽,只不過都被茅子世打發了。

不多時,就有人在門外恭敬說道:“諸位大人,陛下有請。”

在時隔兩天兩夜,景元帝終于打算召見他們。

驚蟄來回踱步。

他不該這麽緊張,在事情已經過去兩天後,以及和系統單方面大吵一架後,驚蟄能感覺到那種怒火逐漸蟄伏在他的血肉裏,或許他已經冷靜下來。

至少,比之前更冷靜了點。

驚蟄痛恨容九的欺瞞,然最要命的是,他說得的确沒錯,哪怕在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看向赫連容的目光,仍是帶着喜愛。

盡管他清楚這根本要不得,可要是感情那麽輕易就能夠被人所控制,那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局面。

昨夜因為昏昏欲睡,所以驚蟄躲開了那必然的談話,在今早上醒來的時候,赫連容已經不在乾明宮。

這無疑讓驚蟄松了口氣。

他暫時不想看到那個男人,也不願意跟他再爆發任何的吵架,因為争吵沒有任何意義。

赫連容不會聽。

從除夕到現在,盡管只是這麽兩三天的時間,可是驚蟄卻清楚感覺到,就算他們的确是一個人,然在相似之外也有不同的地方。

赫連容的行事風格,比容九還要霸道兇殘。

從前他在驚蟄面前顯露出來的模樣,仿佛是被勉強包裹起來後,能夠袒露出來的柔和假象……哪怕他看起來已經比許多人用兇殘可怕得多,但那的确已經足夠溫和。

——對于赫連容來說。

赫連容本身,是更為可怕的存在。

昨天如果沒有驚蟄的阻止,他是真的要把德妃的眼珠子挖出來當球踩。

他說……玩具……

驚蟄捂住臉,又用力揉了一把。

天……

他怎麽忘記,如果容九是景元帝,那他還有一個偌大的後宮!

驚蟄倒抽了口涼氣,一時間,情緒萬分複雜。

皇帝擁有後宮妃嫔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些年他也親眼見證了兩次選秀,更知道後宮的莺莺燕燕究竟有多少……

皇帝自古以來都是需要有子嗣傳宗接代的,不然就會動搖朝綱……

因為是皇帝,所以比尋常人更有資格享受天下美色,不論是男是女……

一瞬間,驚蟄的心裏閃過許多念頭,那些或多或少都在論證着這件事的必然。

但是。

驚蟄抿唇。

但是!

驚蟄來回踱步,卻沒有發現自己的步伐一次比一次還重。

騙子。

就連這點,也是在騙他。

他沒有發現自己的臉色有點難看,更沒有感覺到那種難以掩飾的怒火,一種油然而生的背叛感,讓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好像被撕裂開。

這激烈的情感沖突讓驚蟄深呼吸了幾次,都很難壓下那種澎湃的潮湧。

他在嫉妒。

驚蟄清楚意識到這點。

在那之前,驚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是因為自從他和容九相識以來,但凡是他認識的人,根本沒有人敢在容九的身邊停留多久。

他們都異常害怕容九。

哪怕是明雨。

雖然他不怎麽和驚蟄說這些,可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他怎麽會不知道明雨心裏的想法?

很多時候,明雨都很支持驚蟄的行為。

或許會勸說,可在意識到沒法勸他回頭之後,明雨反倒是那個會讓驚蟄更加有行動力的人。

和容九相愛,就是一個例子。

最開始的時候,明雨并不支持,可後來意識到驚蟄已經一頭栽進去之後,他又反倒成了那個支持他的人。

他向來如此。

可不代表驚蟄不能感覺到明雨那開朗的外表下,深藏于心裏的擔憂。

容九是個可怕的人。

認識的時間越久,就越知道他身上的可怕之處,他并不是一個常人能夠遇到的存在,他更像是只存在于故事裏,話本上,或者遙遠之外,高高在上的貴人。

或許是因為這種感覺,驚蟄從未品嘗過嫉妒的滋味,因為他知道,根本沒有人敢像他那樣靠容九。

這并非自得,而是實情。

可容九是景元帝,那一切又有不同。

當一個人不過區區侍衛,哪怕是禦前統領又或者是更高的位置,只要沒有權傾朝野,權勢滔天,那其惡劣的性格只會讓人下意識遠離。然而皇帝代表着天下至尊的位置,委身于他,所誕生下來的子嗣更有可能成為下一任的皇帝……後者,只會引來更多貪婪的欲望,自然,也會有人前仆後繼。

更別說,皇帝,後宮,嫔妃,這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嫉妒。

這是一種醜陋,負面的情緒。

驚蟄長長出了口氣,決定這是個需要盡快解決的問題,當然,不是解決掉後宮的那些人,而是他和……赫連容的關系。

“就算你在窗口站再久,你也不可能從那裏逃出去。”一道冰冷熟悉的聲音從殿門口傳來,赫連容平靜地說道,“以你的身手,是跑不出去的。”

驚蟄:“我不會跑。”

跑也沒有用。

驚蟄的弱點實在是太多了,可以說是渾身上下全部都是弱點。只要他還在乎他那些朋友,他就不可能真的肆意妄為。

赫連容完全能做出,拿捏他的朋友來威脅他這樣的事。

“發生什麽事了?”

赫連容沉默了一瞬,大步朝着驚蟄走了過來,聲音有點尖銳,“寧宏儒,有誰來過?”

“沒有,陛下。”寧宏儒神出鬼沒,“今日,小郎君一直都踩在乾明宮,并沒有見外人。”

“包括宗元信?”

“正是。”

赫連容斂眉,并沒說什麽,揮手讓寧宏儒退下。

“你在生氣。”赫連容幹脆利落地說道,“對我。”

驚蟄下意識側過頭,不想讓赫連容看到自己的表情:“你忙了一天,應該累了……”

“驚蟄。”

當赫連容用那種語氣叫他的時候,驚蟄總是沒辦法不給回應。他緩緩擡起頭,沉默地注視着眼前的男人。

“我沒有在生你的氣。”驚蟄的聲音微微顫抖,神情緊繃,“我是在對自己生氣。”

“為何?”

赫連容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見好就收,得到精致的答案之後,他更加得寸進尺,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

“我當初,與你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奢望過長久。”

赫連容的眼神驟然變得尤為可怕。

——“明雨,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喜歡他,中意他,沒想過可以長久的。”

——“若是他将來後悔了,或者已經娶妻生子,那我自會和他斷了。”

這是驚蟄曾經和明雨說過的話。

而今,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驚蟄沒能當機立斷也就罷了,竟還深陷在那種愚不可及,難以擺脫的嫉妒情緒裏,這如何不叫他生氣。他生自己的氣,越是氣,聲音就越發緊繃。

“你說過,你是……想為了我多活些年,好,我信你。”驚蟄壓下話裏的感情,“可我不能接受……容九,我不能接受分享。”

不管這份感情再多麽濃烈,不管裏面摻雜了多少愛恨,但至少他要這個東西完完全全屬于自己。他會痛苦,會猶豫,會掙紮,但是前提是它必須是完整的。

如果是與其他人分享,那驚蟄寧願不要。

那些問題也自然就沒有了讨論的意義。

赫連容捂着嘴,剛才眼底黑暗的情緒褪去了些,漂亮美麗的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嫉妒?”

他自言自語般,聲音有點輕。

對驚蟄來說,卻如同在他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讓他感覺到莫名的刺痛。他背在身後的手用力地抓住胳膊,勉強平靜地說道:“這與嫉妒沒有關系,我只是不能接受這點。”

他要的,是平淡的,安逸的生活。

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卧榻之側,絕不可能再有第三人。

“為何要在意那些東西?”赫連容蹙眉,冷漠地說道,“她們根本不值得你關心。”

驚蟄捏着眉心:“她們是你的妃子。”

“然後?”

“她們才是能站在你身邊的人。”驚蟄勉強說道,“名正言順的妻妾,而不是我。”

要這麽說來,哈,他還是那個不知廉恥插足的人。

不對,對于皇帝來說,要多少人有多少人,再納幾個也無妨。

然驚蟄無法接受。

是了,天真,麻煩,愚蠢的想法,尤其在他們之間所有問題都還沒有解決的時候,驚蟄居然還會想這些有的沒的,真的是……無藥可救。

哪怕在這個時候,驚蟄都能感覺到那些黑暗壓抑的情緒在翻湧,已經足夠可悲,就不要再露出那麽搖尾可憐的模樣……他重重壓下那種湧上來的酸楚,哪怕這讓他胃裏翻江倒海。

“別為這麽愚蠢的事情嫉妒。”赫連容仿佛忍無可忍,比起驚蟄,這一瞬間,他更像是那個被刺激到的人,冰冷壓抑的臉上露出兇惡的表情,“她們根本不能與你比拟。”

“她們,你是她們的丈夫,你應當負責。”驚蟄擡頭,“這不是比較就能得出來的……”

“丈夫?”赫連容的薄唇緊繃,仿佛非得這麽抿着,才能忍住那些暴戾的情緒,黑眸陰險森冷地盯着驚蟄,“她們不是我的妻妾,我也從未碰過她們。”

一想到丈夫這個詞,赫連容漆黑的瞳孔帶着可怕的惡意,他真想把那些人拖過來,一個接着一個在驚蟄的面前,把她們的腦袋砍下來。

配嗎?

他給過她們選擇的機會,是她們為了利益不肯回頭。那就不能怪後來種種,這一切,早在她們順應太後的意思入局開始,就已是定局。

“啊?”驚蟄再是生氣,都被赫連容這句話猛地打蒙了腦袋,“你……呃,沒有碰過……”

他吞吞吐吐,還是沒有把那句話說完。

景元帝登基多久來着……好多年了吧……感覺起碼得二十七八歲,他沒有碰過後宮的妃嫔?不會是不……咳……

赫連容的眼神瞬間兇殘。

驚蟄咳嗽了聲,看向其他方向。

“沒有!”男人兇惡地說着,每個字都像是要咬碎人的骨頭,“不過利益交換,各取所需,根本不值得一提。”

赫連容目光如針,幾乎要紮穿驚蟄,“別妄想用這樣的理由擺脫我,你想走,可以。”男人語出驚人,“不過,你到哪裏,我就會跟着你到哪裏。”

那種附骨之疽的陰冷纏繞在赫連容的話語裏,那雙黑眸幽冷得如同噬人的怪物,他笑着,卻是一種極其扭曲的古怪病态。

驚蟄哽住……他們分明之前在談論的,不是這麽事……吧?

驚蟄垂下眼,一時間,不想再看到赫連容的臉,只是男人卻是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前,那雙靴子在眼前停下,然後,他聽到赫連容說。

“至于後宮的那些女人……你是想讓她們死,還是覺得這太便宜了她們,想要用更能發洩的手段?”

驚蟄飛也似擡頭:“你要做什麽?”

“剛好,有太後的事情在前,後宮妃嫔一夜死絕,都亡于太後手裏,驚蟄,你覺得這個故事如何?”

驚蟄蹙眉:“不如何!”

……別什麽事情就輕易想到殺人啊啊啊!

遇到赫連容,真是她們倒了八輩子的黴。一時間別說是嫉妒,驚蟄反而真心實意開始擔心起她們的命。

赫連容說的話,他的聲音,他的語氣,他的态度,都輕易讓驚蟄得出結論。

是……真的?

只是他不能再和從前一樣,輕而易舉相信自己的直覺了。

這不會是又一個謊言?

面對驚蟄狐疑的視線,赫連容克制到手指都在微顫:“你覺得我在撒謊?”他森冷地看着驚蟄,如同一條正昂起上半身的毒蛇。

“……我不覺得是。”驚蟄淡淡地說道,“你知道,我向來覺得自己敏銳,這些年,也多靠着我的直覺生活。”

他擡起頭,盯着赫連容。

“但是,容九摧毀了我。”

他現在連自己的直覺都不敢相信。

他分明感覺,男人說的不是假話,卻下意識懷疑,下意識害怕,這又是一個欺瞞他的謊言。

“你是要讓我……一個被輕易欺騙這麽久的人……要怎麽再相信自己……”驚蟄的聲音緊繃,帶着難以掩飾的痛苦,“你讓我,甚至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能力……”

一個無法準确感知到危險的人,是輕易就能被毀掉的。

“驚蟄,”赫連容冷淡地說道,“諸多事上,我并不曾真正騙你。”

……哈,倒也是。

連宗元信的名字,都是真的,赫連容的确沒有騙他,他只是……說一半,藏一半,誘導驚蟄去相信,他想讓他相信的事。

驚蟄搖了搖頭,有點心灰意冷,就在這個時候,赫連容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東西。

四四方方,尤為端正。

其上飛龍華麗,鱗片優美,實為大作。

哪怕驚蟄從來都沒有見過,可在那東西翻過來,露出底部的刻字,都叫他登時認出來這是傳國玉玺。

……在這麽亂的時候,赫連容随随便便就把這東西揣在自己身上,要是丢了怎麽辦?

赫連容強行把這個東西塞到驚蟄的懷裏,沉甸甸得讓他下意識抱緊,生怕給摔了。

“你給我做什麽?”

赫連容幹脆利落地說道:“你不信我,人心易變,但玉玺是真的,如果下次我再騙你,你就摔碎它。”他的語氣,仿佛那不是玉玺,而是糖葫蘆,蜜餞那樣輕易能咬碎的小玩意兒。

……哈?

驚蟄低頭看玉玺,擡頭看赫連容,低頭,又擡頭,嘴唇顫抖了幾下,喃喃說道:“……瘋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重建信任,需要一點時間~

系統:哔哔(該死)的戀愛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