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那是一位年過半百的普通婦人,歲月早已摧殘掉了她年輕時的美好容顏。她神情怯懦,走路微微喘息,臉色不佳,看起來這明晃晃的太陽曬得人不太舒服。
她咽了口口水,說話的聲音很輕,方硯知須得俯身向前去聽,才能辨別出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那位婦人左瞧右看,确定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後,才坐在沈舒年為她準備的椅子上。她手掌隔着粗布麻衣在腿上摩擦,以此來緩解手心上沁出的冷汗。
方硯知觀她這副模樣,覺得有些眼熟,左想右想又發覺自己确實沒有見過。憐憫心作祟,他看着婦人這副虛弱模樣,倒是頗為擔心。
方硯知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的做派,關切地探頭去問:“大娘,您沒事兒吧?要不要我們給您去附近尋個大夫。”
那個婦人像是被方硯知的突然靠近給吓到了。她向後縮着身子,低下腦袋,用垂落耳邊的頭發遮住自己小半張臉,不敢直視方硯知的眼睛。
方硯知看她有些害怕自己,于是不再靠近,乖乖地靠回了椅背上。只是目光一直朝沈舒年示意,讓他來解決問題。
沈舒年見他碰壁,只能自己親自出馬。他沒有貿然去接近那位婦人,而是推了一杯茶水過去,語氣平緩溫柔,輕言細語道:“大娘,別害怕。這位公子古道熱腸,擔心您身體會有不适。”
那個膽怯的婦人猛得咳嗽了幾聲,喝了沈舒年遞過來的茶水後才稍稍緩解。她的臉色看起來更加蒼白,有種纏綿病榻的虛弱感。
她擡起腦袋,先是瞧了一眼沈舒年,又轉頭去看方硯知。恰逢方硯知正好擡頭,二人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那婦人就如同被火燎到一般,急忙垂下頭去。
方硯知嘆了口氣,生怕自己再吓着婦人。那人卻已鼓起勇氣,跟沈舒年攀談上了。
她的聲音細小,肩膀往內縮着,看起來唯唯諾諾,甚至還因為長久不與外人交流,遣詞造句有些颠三倒四:“請……請問誰是方公子?”
“欸。”方硯知見人突然提到自己,動作比腦子快。他先是舉起了手彰顯自己的存在感,然後從椅子上直起身子,忙不疊地回答道:“我是方硯知。”
那位婦人顯然沒想到在攤位上眉眼含笑的沈舒年不是攤主,反而一旁放浪形骸坐沒坐相的方硯知才是真正的攤主。她吃了一驚,半晌才猶猶豫豫地答道:
“小女一早去隔壁鎮上送貨去了,所以央我前來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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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令愛大名?”
提到女兒,那位婦人臉上倒是煥發出了幾絲光彩,有了些許底氣。她連聲音都硬氣了幾分,看起來頗為驕傲:“我家做着桐油生意,小女名喚周棠。”
“原來是周棠周姑娘,周夫人,失敬失敬。”
聽到周棠的名字,方硯知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為什麽自己先前看着這位婦人會有些許眼熟。
雖然周夫人的面容早已在日複一日的勞作中顯得憔悴疲累,可是眉眼之間,依稀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韻味,與現在正當大好年華的周棠如出一轍。
沈舒年恰到好處地問話緩解了周夫人心上忐忑,他雙手交疊身前,擺出一副溫和謙虛姿态,溫文儒雅道:“周夫人此番前來,是想給何人寄信,信件又送往何方?”
“給我家丈夫寄的,送往邊塞軍營。”
沈舒年先前早已經将筆墨紙硯準備妥當,就等周夫人開口敘述,便可寫于紙上。他挽起袖子,防止墨液弄髒衣服,露出精瘦的一截手腕。
“夫人請說,無需着急,我必将您所訴話語一字一句記在信上。”
周夫人臉上流露出一抹眷戀神情,似乎是在回憶從前的美好往事。她輕咳一聲來清嗓子,而後語調緩慢,神情懷念。此情此景,像是方硯知小時候,身邊老人在寧靜夏夜裏講着睡前故事。
“邊塞生活凄苦,千萬保重自身。女兒已經長大,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棠兒有些想你,切勿傷心勞神。待到冬日,我與棠兒會裁制衣物寄去,待你歸家團圓。”
她沒有長篇大論去訴說相思,也沒有用精雕細琢的句子,反而語句簡短,話語樸素。方硯知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聽着她的話,沒來由地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為了不在沈舒年和周夫人面前丢臉,他佯裝打了個哈欠,借此抹掉眼角溢出來的幾滴眼淚。沈舒年沒有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他寫字極快,握筆卻剛勁有力。
方硯知整理
好儀容,将坐皺的衣角撫平後,好奇地朝沈舒年的方向探頭瞧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大為贊嘆。
揮毫落紙如雲煙,倒是符合此情此景。沈舒年字體排列舒展,字跡工整,陽剛蒼勁。雖然看不出來是個什麽流派,可是運筆自如,氣定神閑。不知是自己細心鑽研還是臨摹過大拿字帖。
方硯知看他揮毫寫字,覺得分外賞心悅目,越發覺得自己小時候沒有認真學過書法,實乃一大憾事。于是看向沈舒年的目光中滿是欣喜,眼角眉梢都帶了驕傲之情。
等到沈舒年将周夫人的話全部記完,紙張上還剩好些區域。他仔細看了一眼,确定沒有任何疏漏之後,将紙遞給了等待良久的周夫人。
周夫人接過信紙,上上下下瞧了個遍。雖然她沒有讀過書識過字,看不懂沈舒年究竟寫了些什麽,可是看他那字跡端正,想必不會出錯。
她将信紙送回沈舒年,剛想将收信人身份和地址等基礎信息告知他。就看沈舒年目光如水,頗為關切地道:“周夫人,這紙上還有好大一塊區域,您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我可以幫您記上。”
沒等周夫人有所反應,沈舒年就貼心地回答了她的顧慮:“您是我們今天擺攤代寫的第一個主顧,為了感謝鄉親父老的支持,您這一封信,我們不收錢,您大可以放心。”
“真的……真的嗎?”聽到不用付錢,周夫人的臉上閃過一抹驚喜之色,而後她才突然意識到,這個攤子真正管事的攤主是方硯知。她面色倏地黯淡下來,雙手搭在腿上,纏繞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轉向方硯知所坐的方向。
“我可以免費寫這一封信嗎?”
方硯知不明白為什麽她看向自己的時候,神情會那麽緊張。他雖然比不上沈舒年那樣一看就是書香門第裏面泡大的儒雅書生,可是也算得上一表人才,正人君子。
他自認沒有青面獠牙的吓人模樣,為人也算随和良善。不知為何,每當和沈舒年走在一處,倒是沈舒年更受歡迎些。
見人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方硯知趕忙坐正身體,擺出一副親近模樣,生怕自己一些不經意間離經叛道的行為,給面前這個膽小怕事的婦人造成心裏驚吓。
方硯知挑起一邊眉毛,微微一笑,語氣低沉悅耳:“是的,沈公子心善,就當為民做好事了。”
“多謝二位公子。”
周夫人喜出望外,剛想給方硯知他們兩個人行禮,還沒站起身來就被沈舒年制住了身體。他扶起周夫人,讓她安穩坐在椅上:“您是長輩,無需如此。”
沈舒年拿起信紙,擡手示意周夫人可以接着把心中思念話語說出來,他可以全部記上,讓這一封情意綿綿的家書送至遠在千裏之外的親人手上。
周夫人朝他們投來感激目光,繼續說着家書內容。這回她沒有再言簡意赅,而是絮絮叨叨地講了好多家中趣事。等到沈舒年記載完畢,已是有些口幹舌燥。
方硯知給二人分別倒了一杯水,不好意思一直躲懶偷閑,幹脆給自己找些事兒做。他接過沈舒年封裝好的信件,一句話也沒說,就馬不停蹄地将信送去信館了。
周夫人看着方硯知前去送信的背影,好像對家人無盡的思念也長了翅膀一般,跟着他去了信館。直到長街盡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才戀戀不舍地移回目光。
周夫人起身朝沈舒年行禮,由衷感激道:“兩位公子實在是菩薩心腸。”
沈舒年回禮,二人相對而立。他勾起唇角,話裏多了幾分認真:“我做不了什麽大事,只是簡單地幫人代寫。這個攤子上上下下,一切都是他在四處打點。”
“是他心好,能夠溫暖很多人。”
周夫人看沈舒年瞧着遠方逐漸出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沒理解他到底說得是什麽意思,只能順着話頭去誇贊方硯知。
“方公子心地善良,我之前也聽小女多次贊揚。小女一人支持鋪面,受了方公子多次恩惠,今日一見,倒是所言非虛。”
聽到周棠,沈舒年這才回過神來,他目光一瞥,垂眸遮住眼底情緒:“他人極好,我知道。”